回到中书,荆公与两位参政作了分工,深入京城了解大旱之年市面的景况。
荆公这天带着舍人晏正及都市易司提举吕嘉问,在金台石子和另两位护卫的保护下,出宣德楼左掖门,首先来到京城最为繁华的潘楼街。
二月,本应是春暖花开的宜人时节,但自去年七月以来,直到今年二月,东京汴梁及京西、胶州等地滴雨未下,加之烈日整天毒辣辣地炙烤,南风一个劲地猛吹,树叶枯焦脱落,无数光秃而僵硬的枝桠极其怆凉而无奈地戳向长空;往日那些葳蕤蕤的草闹洋洋的花,再也不见踪影,所能见到的,要么是蔫了头,要么是卷缩在地已变得焦枯崩脆,此时哪怕是遇到稍微的一点点碰撞或是一阵稍强的风儿吹过,它们就会被碰撞得“咔咔咔”一阵脆响而裂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甚至成了齑粉;河干了,地裂了,唯有灼烫的南风裹挟着满天的土尘肆无忌惮疯狂地在大地上飞扬、漫卷……
此时的潘楼街,除了干燥、燠热,更是少了往日摩肩擦踵的商贾、看街景的士绅、叫卖的小贩、负背篓的行脚僧人、问路的外乡游客、说书的艺人、听书的闲客、乘轿的大家眷属,以及酒楼中的欢声笑语;往日那些驮货运货送客的驼马人力车极其少见,唯可见到的便是满街被南风吹卷起的土尘飞扬;虽有平头车的来往,但大多已改造成从外地运水进城的工具;更有担水夫挑着满桶的水走街串巷边走边吆喝“卖水喽,十文钱一担”的叫卖声,担水夫给路面留下两串或隐或现极其细长的水印,竟引得躲藏在屋檐或是树荫处的鸡儿鸟儿一个个飞扑过来,争抢着啄那可怜的唯有的一线湿气……
大街两旁茶坊酒肆及各种大小店铺前,在南风的吹拂下,虽有旌幌翻卷,噗噗作响,但很少有顾客光顾;除少数几家店铺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尚算齐全,其余大多店门仍是半开半掩,货架上仍是空空荡荡,丝毫不见复市的迹象。
荆公自知这些商家不复市的原因,不禁问道:“这些商家果真觉得他们背后有人支持,就敢以长期罢市来威胁朝廷不成?”
吕嘉问回道:“丞相放心,沿海各市舶司组织的货物近日就会漕运至京,只要此批货物一到,我们就将全部投向市场,只要我们的货物投向市场,那些执迷不悟继续罢市的商人自会紧张,到时谅他们也不得不复市。”
南风阵阵,尘土飞扬。
荆公以手拂着眼前的灰尘,倍感这条熟悉繁华的潘楼街,此时竟变得如此陌生萧条而使他焦虑不安。
就在这时,就见街边树荫处有几个孩童在边抽打陀螺边唱道:
“世间事,有因果。天不雨,人之祸……”
街两边店铺酒肆门前,更有三五一群四五一伙边看孩童唱歌谣,边议论道:
“唉,这真是百年不遇的大旱呀。”
“大旱能怪谁呢?那歌谣不是说得清楚,‘天不雨,人之祸。’这些年变法变法,国家虽是变富了,可得罪了上苍,上苍本来是用天旱来惩罚那些推行新法之人,可万没想到竟连累到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头上了。唉,这真是打蝗虫连带了跳蚂蚱呀。”
“老天爷太不公平,要惩罚,只该惩罚那些推行变法的当官人,怎能连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也惩罚呢?”
“嗨,那歌谣不是说了:‘行新法,杀无赦。’我看啦,那些推行新法的官员迟早要受到报应的。”
“……”
吕嘉问正要过去追究,一批巡卒已奔扑过去。
“皇城司已介入了,我们走吧。”荆公制止了吕嘉问。
荆公一行正前行,忽然从桑家瓦子那边跑来一女子,远远喊道:“恩公。恩公。”
荆公寻声看去,认出是已故老友金教授的女儿金云儿,一震,问道:“金姑娘如何到了此处?”
金云儿环顾四周,说道:“大人,能否借个地方说话?”
荆公知道金姑娘定有要紧事,急忙四处张望,就见街旁拐弯处有条小巷,小巷前有株高大的梧桐树,地方僻静,便以手指道:“去那边吧。”
金云儿点头,正要转身,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原来丞相在这里?”
荆公回头一看,见是石越,急忙问道:“石山长怎么有空来这里?”
石越道:“在下近日想起一件大事,特来禀告丞相。”
荆公知道,石越每遇大事,都能及时向朝廷禀奏,这日见他行色匆匆,急忙问道:“何事如此紧迫?”
谣言在京城传播,激起市民对朝廷的一片愤怒,石越自是高兴。可前天张安来报,说他在碧云轩暗散传单时,被金云儿察觉。石越急了,先到碧云轩试探金云儿口风,金云儿闭口不谈。石越更是焦急,担心金云儿会将张安散放传单一事禀告官府,于是叮嘱张安日夜紧盯金云儿的行动。
这天张安又报,说金云儿溜出了碧云轩,不知去了何处。石越一想,断定金云儿是报官去了,于是四处寻找,果然在潘楼街见到金云儿与丞相说话,于是急切切过来找话阻止。
现见丞相问话,石越头脑一转,编出谎言说道:“丞相,俗话说,大旱猛如虎,现在干旱严重,在下特来建议丞相早作准备。”
荆公道:“此事本官已与圣上商议过了。山长书院繁忙,能将朝廷大事挂记心头,实是难得。”
石越施礼道:“在下今日找丞相,就是为此事。既然丞相已考虑周全,在下也就放心了。”
说罢,石越找着理由离去。
看着消失在大街中的石越,荆公这才想起前来找他的金云儿,四周察看,早已不见踪影,便问道:“金姑娘哪里去了?”
吕嘉问道:“那石山长一来,金姑娘就慌慌张张跑走了。”
晏正道:“大人不是说石山长常去金云儿那里听曲儿吗?今天二人见面,怎么如同路人,连个招呼也没有。大人,这里面是否有些蹊跷?”
荆公问道:“希声,你可看出了什么?”
晏正看了看金姑娘跑去的方向,说道:“金姑娘匆匆赶来,说有话要对大人说,可石山长一来,她转身就跑走了;而石山长说是特意来提醒大人防灾,他一个书院山长,怎么会为这点事情专门来找大人呢?以希声看,他俩可能都是隐瞒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吕嘉问也说道:“大人,我也觉得石越今天神色已不如往日的平静,特别是他看金云儿那眼色,更是带有几分杀气。”
荆公一震,说道:“本官也看出来了。金云儿今日来找,定有要事,只是石越来了,她才……”荆公沉思片刻,对石子说道:“你马上去碧云轩找金云儿,若金姑娘不在,也得设法将金姑娘的情况打探清楚。”
这时,从潘楼街北面匆匆跑过六七位身着黑服的人,众人认识这是皇城司的人。荆公正不知出了何事,就听街旁有人小声嘀咕道:“知道吗?听说昨夜兵库中有上千件兵器被盗了,皇城司正在四处搜查哩。”
荆公更是吃惊,想:“何人盗走如此多的兵器?盗走如此多兵器又是作甚?”想了一阵,仍无头绪,只得对晏正、吕嘉问说道:“走,再去前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