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单辕马车在市区内的街道上缓缓向前,磨得乌黑发亮的车辕上,坐着一位中年农民。他上穿茶色粗布衣裳,下穿黑色宽腰直筒裤,脚蹬驼色长筒胶鞋,右手握着短鞭,时不时还从喉咙里咕噜出低沉的吆喝声。前面的枣红马,矮小羸弱,脖颈披满长长的鬃毛,尾巴偶尔痉挛性地扬起。马车上水平放置了一个木制圆桶,圆桶很大,也很脏,像是被斑块状的青苔包裹的一轮巨型石碾;木桶中间的上部,则凸起一个较小的圆柱体,而这个圆柱体的上端,正徐徐散发出一股股恶臭的气味。
一边的人行道上,三位衣着时髦的妙龄女子正快步行走。她们手舞足蹈地比划,还一边欢声笑语地闲聊;当闻到飘来的臭味儿,便用手捂住嘴巴,一起快速向前奔跑,甚至还有人非常不满地抱怨着。
那匹年轻气盛的小马,并不以别人的厌恶为耻,在连续打了几声响鼻之后,便扬起自己傲愎的长脸,踽踽走在不怎么干净的柏油路上。
另一侧的人行道上,有一个身著深蓝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正怒气冲冲地快步向前。他叫王耀武,是某公司负责内部刊物的一名编辑。他的脸色一直呈现出僵硬的铁青色,快速的步伐让他留在地上的影子也像是扁平飞掠的一只大鸟。由于无法压抑心中的愤懑,他的身体有时会毫无规律地颤栗几下,时不时的颤抖也让他头顶飘蓬的头发,随着蹶张有力的脚步变得紊乱起来。
刚要闯进院落的大门,有一辆大货车忽然从院里驶出,他只好麻利地躲到一旁。大货车的车体很宽,大门却相对较窄,门口的门卫只好在院门外用手势指挥着。大货车顺利驶出后,门卫的脸上便露出几分得意的神采。
大门的门头上,左右各挂了两个大红灯笼;每个灯笼上,分别贴着用金纸剪成的“五”字和“一”字;灯笼的底盘,装缀了一圈金黄色的穗子;在灯笼底盘的正中央,有一绺长长的红色流苏。右侧的方形水泥柱子上,张贴了一张黑底白字的寻人启事;启事的下面还有一张在信纸上手写的换房广告贴纸——广告纸的一角已经翘起,在风的掀动下,不时发出窸窣的响声。
院子里有很多风格不一的建筑物,与周围的院墙构建起一个巨大的人工天井:蓝天就是从井底部升起的平静海面,白云则是海面涌起的模糊白沫,而且在风的作用下,白沫子还频次变幻着令人惊异的各种形象和神态。
建筑物大都是六七十年代的三四层老楼,凹入红砖墙里的窗框和窗棂表层皲裂得像一层枯松的树皮。楼上窗台的位置,有几家用钢筋木条搭起的悬空花台,花台上摆满了吊兰、海棠、金桔等盆栽植物;这些盆景花卉,由于主人常年喷洒和浇灌的缘故,花台的铁架子基本都已经锈蚀透了,木条也腐朽了,看上去就显得不那么坚固。院子里有很多绿色的植被,诸如:金心黄杨、金丝垂柳、球柏等;葱兰和四季春等草坪。
阳光沐浴下的绿色草坪上,有两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儿在相互追逐;当前面较小点儿的男孩子被脚下的土块儿绊倒后,后面追上去的男孩子立马就扑了上起,随后两个小伙伴就躺在地上咯咯地笑个不停。
王耀武忧心忡忡地向前走,也无心顾怜周围的娱乐和风景。院子里有两位晒太阳的老人正向他打着招呼,他也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以至于他们的笑容很快就蜕变为不悦的表情。
他走进楼门,拾级而上,借着三楼楼道昏暗的灯光,他打开自家的房门。发现妻子并不在家,就径直走进他们的卧室。他疲惫地躺在卧室的床榻上,感觉刚才一路奔波的旅程,暂时也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
从窗外射入的阳光令人眩目,衣柜、床和家具的颜色也赫然呈现出明暗的变化;常青藤和金边吊兰从衣柜的顶部潇洒地垂落下来,紫苏和酒瓶兰则静默地蹲守在衣柜上的两个角落里。
他的脸色看起来极其严肃,浓浓的眉毛紧蹙在一起,使他的整个脸颊都向上掬缩到一起,这反而使他的脸色看上去更显愁苦和憔悴了。他忽地坐起,然后走到窗户下的书桌前。他向外凝视了一会儿,又从书桌下拉出一个高背椅子。坐在椅子上,身子又稍稍向前倾斜,并让双肘静静地压在桌子上面。他用忧郁的眼睛平视着窗外,感觉内心的感情极其复杂,“她真会这么做吗?”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动态的画面:公园里的音乐响起以后,一个男人搂着他的妻子,踏着音乐的节奏,在一对对拥抱的男女丛中,像小鸟穿越树林似的飞速旋转和快速穿梭。他感觉这个画面挥之不去,心中也油然升起一股酸酸的醋意。
外面忽然噼里啪啦响起了鞭炮声,他探着脑袋向楼下张望:一条猩红色的长地毯,从对面楼下的一个门洞里直直延伸到两楼之间的那条巷道上。有一辆灰色的小轿车,沿着与红地毯垂直的方向缓缓驶来。这辆小轿车一经停在红地毯前,后面的车门就立刻打开;有一个年轻人从车位里鱼跃而出,肩膀上还扛着一台摄像机。
从硝烟弥漫的情形看,放鞭炮的位置似乎离他并不太远。当另外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灰色小轿车的后面时,围观的亲友就开始在一起议论。
黑色的小轿车应该就是一辆婚庆花车,因为那个扛摄像机的小伙子还没等后面黑色的小轿车停稳,就已经把摄像机的镜头对准它了。花车的车头上,放了一个很大的花环,花环用绿色的兰科植物编织而成,在花环的中央,有一大簇血色的百合花;车尾布满了含苞待放的红玫瑰和白玫瑰。身着月白色西装的新郎迅速跑到新娘坐的另一侧车门外,当弯腰牵出羞怯的新娘以后,在场的人便大声欢呼雀跃起来。新娘束着极显高贵的白色婚纱,和新郎一起优雅地走在红地毯上,像是刚出水的一对儿芙蓉,又似一对美丽的鸳鸯鸟。
这是一个喜庆的场面,几乎驱散了王耀武心头的悲伤,同时也让他想起他初恋时的那个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