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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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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为继的爱》连载

第一百三十章 前男友托的梦

见丈夫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张纸,王娴好奇地凑过去,并且讶异道:“你怎么还没把这张表格交给客户?”

田凯非常懊恼地回答:“我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总感觉脑子里好像有什么问题:要给的东西,拿出来的却是另外一种。”他双手掐着已经填写好的《供应商资格调查表》,然后“鸱鸱”地撕成碎片,“该给的,没有给出去;不该给的,反倒给了客户,看来这个快要到手的单子,就要化为乌有了!”碎纸皮被狠狠扔到他旁边的纸篓里,仿佛这就是他为自己这次本来还信誓旦旦的计划而画上的句号。

王娴知道丈夫遇到了问题,心情也跟着跌到了谷底。她倒不是担心这笔生意的得失,而是丈夫会不会再出现让她感到忧忡的精神问题。刚才他在厨房里的一幕,她也看到了,当时她和田凯母亲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既想冲过去制止他,又害怕他在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后,反而干出戕身伐命的事情。等看到丈夫把刀慢慢放下后,她便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就像是‘霜打的茄子’——再也无力站起来了。幸亏她姨妈帮忙把她拉起来,否则等到夏振海闯进来看到的是这样一种情景,可能还以为是:夏小狗要来,她故意躺在地上耍赖嘞!

既然事情已经是这样了,王娴也只能安慰沮丧的田凯,“其实我觉得这也没啥可难过的。不是有句谚语吗?说是……‘开头,快如骏马;结尾,短如羊毛。’我想,这也是很多人总结出来的一种经验,而且未必就不适合你现在的处境。”

田凯对妻子耸了耸肩,“但是,我目前还能干些什么?当我觉得通往失败的道路条条走得都很顺畅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就是为了一次次的失败而来的!”

“不就是头一次吗?”她为他那么容易就妥协的态度,感到既生气,也很无奈。她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既然自己执意选择了这条路,如果再轻言放弃,那就是极不负责任的行为和态度;更何况,他要做生意的事情,现在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知道了,末了却弄了个鸡飞蛋打的落魄结果,这让她以后和别人还怎么解释他做的这些事情?——她暗吸一口凉气,感觉自己当初选择他,确实是她的一个错误。按照她当时的条件,她完全可以找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人,但她还是选择了他。既然命运安排的就是这样的,她也只能听任命运的无情摆布,于是她轻轻拿捏着她的肩膀,并耐着性子继续解释:“如果第二次、第三次都是好的结果,那么第一次的失败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失败中也有我们总结的经验吧?掌握了这些经验,不就等于为以后的成功打好了基础?”

“你的意思是说:成功的目的,就是为了失败?”田凯冷冷地顶撞。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

“算了,如果事情都像你所说的那么乐观,失败反而应该噼里啪啦的放鞭炮庆祝一番,这不就等于是‘嚼烂舌头当肉吃——自己哄自己开心’吗?”

她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心想:“我是怕你想不开,才说了那么一通扯闲篇的话儿;没成想,你却是这么理解我的?”既然她说什么,他都会往坏里去想,她也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她的双手在他的肩上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就收起手,离开了他。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感觉窒闷的空气萦绕在她的周围,而且心口也感觉有点儿痛,人也有点儿晕乎乎的。她的手按在沙发上,并轻轻掿成空心拳,然后又像章鱼触角似的慢慢展开。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这样坐着似乎也不舒服,而且还感觉非常的无聊,于是她又起身,进了卧室。

她走到床里面的一张小书桌前,从书桌上靠墙的书架里取出一本淡绿色封面的书籍。书的封面右边绘有一支白色的软柳,柳枝的下面是优昙一现的莲花落,封面的左边写有“心声录”这三个字。她左手拿着书,右手把椅子从书桌下抽出来。她坐到椅子上,就顺着夹有书签的一页慢慢把书翻开。

“你觉得,我选择这一条路,是不是有点儿不太明智了?”田凯将电脑椅正面的方向转向妻子,并紧紧盯着妻子的侧影。

王娴从苦思冥想中醒来,然后回应道:“这要看你到底站在什么角度来说了:如果从你的性格来看,你是不甘寄人篱下的那种人,所以离开原来……并不太适合你的地方,也算是给自己‘能证明还有其它方面潜力’的一个机会吧;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好像要有所成就,就要有能笼络住人的能力,其中也包括不择手段的方式,而你又是比较认真的人,所以在外面闯荡,似乎又不是你这方面的长项。”

田凯非常虚心地点了点头,“其实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可是事已至此,总不能……”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惊叫,“哎——要是按你说的情况,我看毛蛋倒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你不是说我在外面有点儿太实诚了吗?毛蛋那可是一个外表傻憨、内心龌龊和略有点儿狡黠的人,正好就能弥补我的不足。”

“毛蛋?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矬人!”王娴轻蔑地嗤笑道。

“你看你,说有用他的人,是你;瞧不起他的人,也是你。也不知道你做人咋那么矛盾哩?”

“我矛盾?”王娴知道这本书是看不下去了,便将书签夹在了劈缝处,“我矛盾,我会坚定不移地支持你这么做?”

“你支持?怕就怕你的支持,反而比反对还要让人痛苦!”田凯迅速把转椅转回到原来的方向,然后打开电脑的电源开关。随着电脑发出“吱吱”的轻微声音,电脑屏幕随即也有了明暗的变化。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你从来都没把我当过好人。”

“这不是当不当好人的问题,而是你根本就是让别人这么认为的!”田凯的双手架在键盘的按键上。

王娴知道丈夫是想找一个可以发泄情绪的出气筒,便一言不发地又翻开书。在她看来,丈夫的所有的骨气都用在自己的身上了,她作为在这个家里最没有地位的人,也只能默默忍受着这里的一切,“我这也算是为这个家贡献了自己的微薄之力吧!”她暗暗自嘲,感觉自己就是横渡烦恼海的苦行人。

就在二人各怀心事地做各自的事情时,夏振海拉着张雪华又来了。

夏振海质问田凯:“虽然我是你的继父,但从来都是把你当朋友看的吧?朋友和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诚实和信任!你对我诚实,我对你也信任,这样一来一往的关系,按理说已胜过夫妻之间的感情了吧?可是我对你的信任,又得到了什么回应?如果你当初就坚持不给毛蛋这个机会,我当时也不会有任何的意见,因为公司毕竟是你们两口子的,而且决定权又不在我和你妈手里,所以当初决定了的结果,也是谁都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可是当初决定了的事情,现在为何却又变卦了?你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拿我和你妈寻开心吧?”

田凯让自己身子下的转椅轻松转了一百八十度,并且在没有起身的情况下,就对夏振海说:“夏叔叔,不是我不想用毛蛋,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帮忙的意识。他在这儿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我妹妹的房间里度过的,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夏振海一把将张雪华拽到前面,并对张雪华说:“看,我说不让毛蛋来,完全是你儿子的意思,而你却偏说是你儿媳妇的主意。难道在一个有邹鲁遗风的家庭里,女人也能操纵男人的意志?”

张雪华非常难堪地对夏振海解释说:“这都是毛蛋自己的问题,和我儿子、儿媳妇又有什么关系?”

夏振海忽然狠狠搧了自己一记耳光,“你的意思是说我刚才说的都是应该搧脸的谎话?那好,那我就让我自己来教训自己。”随后又搧了自己一个耳光,“我是不是要用这样的方式,就能让你承认你刚才说的确确实实是一句违心的话儿?”

张雪华知道丈夫是在胁迫自己,但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场面,确实让她感到了的压力,于是她拽住丈夫继续抽打自己耳光的那只手腕,“行啦!你就再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啦!你说啥,就是啥吧!”她绝望地喊道。

“那好,既然你知道我和你儿子有断金之交,你还说他会在这种问题上要为难我,我现在都不知道你的脑子是用来干啥的!田凯,你说说看,你是不是把毛蛋当亲弟弟看了?”

此时田凯再没有其它的选择了,于是他低头苦笑道:“看你们唱的这出戏把我都给曲鞠的!”

夏振海立刻扑哧一声笑了。他慢慢走到田凯跟前,然后拍了一下田凯的肩膀,不无欢喜地说:“还是我们家的田凯有主见!其实,我就认为会是这样的,因为你不是那种轻易就能被别人左右的男人,这也是成功者都必须要有的气魄和个性。我早就对别人说过了:干大事的人,通常都会很慎重地考虑事情的始终,因为成功的关键,还是持之以恒的坚持;否则半途而废的坏毛病,只会让唾手可得的好机会瞬间变成无法挽回的遗憾!”他刻意用这句话来提醒田凯,就是害怕田凯还会受到其他人的影响。他见田凯没表示异议,便收敛肩膀,低声下气地谄笑道:“看来这个决定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联想到我们家毛蛋竟然会有那么大的福气,这都得感谢你妈赏了我那么大的脸面。”

王娴因为不想再听夏振海说的那些无聊话儿,便抱着书,去了客厅。她假装看书,但心中却很不忿。

夏振海瞅着王娴离开的背影,悄悄问田凯:“这个公司,不会是只有你一个人说了才算的吧?”

田凯抬头反问道:“除了我之外,您认为还会有谁是说了算的?”

夏振海嘿嘿地偷笑,“男人的嘴巴,就是通向心灵的门户,是说一不二的人;而女人的嘴巴,通常都是用来搅和是非的,所以她们天生都有撒谎的本领和技巧……”

张雪华因为不愿意听丈夫说话,就转身也去了客厅。

她坐在儿媳妇的旁边,并且偷偷地低切道:“你看你夏叔这个人,只要扯起闲话来,就会没边没际的。其实你也知道他的难处,如果不是他对他前妻有所亏欠,可能也不会这么死皮赖脸地讨人嫌了!也许毛蛋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负担,如果你和田凯没办公司这回事儿,我们也就不说啥了;现在你们有机会给他一个闲事儿干,不也是你们举手之劳的事情吗?所以看在我对你们也有点儿贡献的情分上,就……算是给他一个面子吧。”

现在的王娴还能说什么好呢?她知道婆婆给她说这番话儿,无非就是害怕她会对田凯无理取闹。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人,作为可有可无的人,她居然还要为自己被人尊重而感到欣喜和宽慰,她忽然感到自己现在是一个多么可悲的女人,因此她强装笑脸地对婆婆说:“我从来都没有干涉过田凯,而且他也没让我管他的事情。所以我夏叔叔刚才的那番话,就让我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了,仿佛我对他一直都有什么成见似的。”

张雪华讪笑道:“你夏叔叔是说话和放屁没啥区别的男人——除了满嘴就是一个‘臭’字外,就再也没有讨人喜欢的了!想一想我每天都要忍受着这样一种男人的熬炼,你说我的心里又会有多苦?可是,过日子不就是打发自己到早死或者晚死么,因此和别人比较起来,我不也是那么回事儿?”田凯的母亲忽然暗泣起来,像被人猛触了最难过的神经似的。

看到婆婆难过的样子,王娴也觉得心里好过了一点儿。她不无唏嘘地叹道:“其实我夏叔叔说起来也挺可怜的——家里的孩子,没有一个能让他省心的!”

张雪华收住眼泪说:“是呀,也正是这个原因,我才坚持要和他共同把持好那个家的。”

通过这次谈话,王娴很讶异婆婆和她一样,都有“随众缘和合而起的缘心”,所以她也只能“顺凡俗迷情之流,而背涅槃之道”了。

夏振海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再三对田凯叮咛着他的事情。末了,他还呵呵笑道:“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事情哟?”

“还有什么事情?”田凯疑惑地问。

“就是……毛蛋病假期间的那些工资呀?”

“哦——就这点儿小钱,对我还算不了什么。这你就不用再担心了。”

“还有……就是如果从明天开始工作——也就是在病假期间的工作——毛蛋的工资是不是也应该算成双倍呢?”

“行——你说是啥,就是啥吧,”田凯有点儿不耐烦地应承道。

“这就好,这样就好,”夏振海怪涩地笑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提出一个问题:“你觉得你妈和我在你的公司能不能也有个什么差事?”

田凯冷冷地回答:“目前,可能还不行吧。”

“为什么?”夏振海躬身地问。

“因为……现在还不是谈这个问题时候,”他的手指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连续敲击着,就像流过乱石岗的滞涩泉水声。

“其实,我可以做很多的事儿,比如帮你看报纸上有用的广告,还有就是帮你收发信件,等等。而你妈也可以在这里做饭。一个公司虽然很小,也总需要有这些婆婆妈妈的琐碎事儿吧?你说呢,田凯?”夏振海似乎并不死心自己的努力,当看到田凯并没有特别明确的态度时,他知道自己应该加强纠缠的力度,于是他继续做着工作,“很多公司优先考虑安排的都是自己家里的人,因为家里人既认真,又可靠;而且——”

“我刚才说过了:我这儿现在还不需要那么多的人!”田凯很不耐烦地再次重复着刚说过的话。

“你……你说什么?”夏振海吃惊地看着他。他猛咽了一口唾沫,然后瞪着眼珠子,“就算是我不可以,你总不能连你妈也拒绝吧?”

田凯停止手上敲键盘的动作,然后转身看着夏振海,“这件事儿最好等到以后再说吧,因为我现在还没有一张可以做成的单子。你总不能让我把你们都招来,再让你们都闲在这儿没事儿干吧?”

“难道你的意思是:你有公司,却让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工作?”夏振海恼羞成怒地责问。

“你们本来就没有工作。”田凯压抑着怒火,且脸上显得很平静地说。

“田凯,有时亲情可能比其它东西都要重要,因为暂时的兴奋和沮丧,可能就像是手里拿着的火炬——随时都会有熄灭的可能。可是亲情的关系,不管有多疏远,也是不可能割舍得了的。所以我相信——哦,雪华,最好你能过来给他讲一讲这些道理,这毕竟是他们年轻人还比较欠缺的东西。”

“老夏,我看咱还是别再为难他们了吧!”张雪华忍无可忍地叫道,“田凯现在啥苗头还都没有哩,你却给他增加那么大的压力,这让他一个人还咋承受得起啊!——走吧,就毛蛋一个人就已经给他添乱了,你还要再扯上咱两个老废物!”

夏振海不悦道:“你说我是老废物?你这个不知深浅的老女人!你怎么能同着晚辈的面来羞辱我呢?”

田凯的母亲不想和他再争下去了,就强拉硬拽地把老夏拖走了。这个本应该很沉闷、很安静的地方,才恢复了本应该有的死寂和宁静。

不过王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既可以使自己思考很多的问题,也可以在懒惰的时候享受一下暂时的解脱和自由。她斜靠在沙发上,任由美丽的头、颈和低垂的耸肩,徐徐滑落在沙发靠背的向里一隅。她本想用左手托着书看的,但左手臂很快就感觉有点儿酸麻,于是她就把书交给了右手。她在沙发上放好了睡姿,沉沉的眼睑很快就落下了帷幕;不一会儿便从她玲珑般的鼻孔中,发出均匀和柔美的鼻息声。她睡得很沉,思想上的沉重负担一度让这个女人背负常人难以想象的三座大山——丈夫经营的前途,对孙淼那个挥之不去的阴影以及夫妻间日渐破裂的嫌隙,所以睡眠是治愈烦恼的最好一剂良药。可是睡梦中,她并没感觉到轻松,因为当她走进梦里的时候,她发现在完全黑漆漆的旷野中,只有在很远的地方才有一捧橘色的光团,而且光团很好的融合在夜色里,就像是迟明微露的初旭一样。光源像是四个油灯发出的,因为光源形成的光环是四方形的,而且随着光源摇摆不定的晃动,那个模糊像旗帜似的橘黄色四边形,也会在遥远的地方微微地飐动。她兴奋地向那个有光的地方走去,等她走到跟前的时候,她才发现那是一个土坯房建造的土房子。土房里的门口有一个叼着烟卷的男人,因为看到女顾客来了,就展开两排歪七扭八的牙齿,咧笑道:“来吧,”然后他吐掉香烟,得意地说:“来吧,我是这里唯一的理发师;除了我之外,你就不会再听到剪刀可擦擦的声音啦!”她感觉这个理发师没有任何恶意,就冲着他笑了笑。她好奇房子里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布条,当她不知不觉走近房屋中央的小桌子跟前时,在桌子上的马提灯的灯光的映照下,她发现四周挂着的布条,其实都是血淋淋的一扇扇的猪肉。她想离开这个血腥的地方,但是站在门口的理发师却堵住了去路。理发师的左手拎着一把杀猪刀,而且顺着刀的刀刃表面,正滴滴答答流着殷红的鲜血,不久在他的脚下就有一滩红殷殷的血水;他右手正抓住一只嗷嗷乱叫的公鸡,当他牙齿突露在嘴唇外的时候,他就抡起激烈挣扎的公鸡,并用白厉厉的牙齿咬住鸡脖子,然后右手向下一拽,鸡头就被他连皮带骨地撕下来了。她下意识地向后退,当退无可退的时候,就想扭头向墙角跑;可是她却被后面的一个什么东西给抱住了,她本能地扭头向后看,却发现是一个血淋淋的大兽头,而且兽头面貌可憎,令人可畏和可怖,就像地狱里长喙朱发、凶狠丑陋和不惧火烧的牛头厉鬼。她大叫一声,想要挣脱怪兽的蹄足,但是牛头鬼的力气很大,让她的肋下感觉有铁钩扎进去的痛苦,而且她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困难了。她有一种死亡将要来临的感觉,甚至还听到了那个理发师像铁蹄一样的跺踏声。脚步由远至近,他的阴影也慢慢罩住她的身体。她绝望了,但又不敢挣扎,因为她已经感觉到肋骨断裂的剧痛。她没有办法挣脱,也不可能挣脱,甚至她的喊声也救不了她,她似乎太虚弱了,虚弱的就像已经濒临死亡的人。理发师低着头对她说:“叫什么名字?”她以微弱的呼吸吐露自己的名字。“哦,是王娴!——那么我叫你的名字,你能答应吗?”她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便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忽然,她听到房子外似乎有人叫她的名字,于是她猛地睁开双眼,却发现理发师同时也叫着她的名字,而且他还抡起拳头打她的肋下。她痛得哇哇乱叫,也就在这无比惊慌的哭叫声中,她也猛然惊醒了。

她看到姨妈就站在自己的旁边,而且还叫着她的名字。因为感觉右肋下有点儿痛,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这才发现原来是她看的那本书,不知道何时正压在她的那个部位的上面。她将书拿开后,就坐起来,并且很不好意思地对她姨妈说:“太困了!我甚至还没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我知道,”李淑芳非常肯定地说:“因为你刚才一直都在沙发上挣扎咧。”然后,她摇摆着身子,十分夸张地索笑道:“就像是水缸里游动的美人鱼!不过,你却游错了地方,因为现实远比梦中要复杂和凶险的多!”随后她便一屁股坐到王娴的旁边。

王娴忙将双脚绕过姨妈的身体,然后向后看了一眼,见丈夫依然在卧室里的电脑前忙碌,便低声地问姨妈:“我刚才喊的声音不太大吧?”

“不大,就像蛐蛐叫的那么响!好了,我来,并不是为了要看你在梦里是怎么表演的,因为我的岚儿又……跑掉了,而且还从家里拿走了我没来得及存放的一千多块钱!”她坐在沙发上开始哭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对所有的事情都感到彻底绝望了,因为我确确实实不知道该怎么办啦!”

“她拿走那么多的钱,是不是想要——”王娴推测道。

“我知道她并不是去买酒,”通过外甥女蔑视的眼神,她猜到她对女儿的那种偏见,因此她忙替女儿解释着,“中午我们俩在回来的路上,她还向我提出借钱的要求。她说她是为了一个非常可怜的朋友,但又不愿说出那个朋友是谁。——哎哟,我的天哪!她一次次拽紧系在我脖子上的绳套,难道这都是老天爷的刻意安排的吗?”她抱头继续呜呜地哭,惹得田凯也走过来了。

田凯本想来问是怎么回事儿,又害怕被麻烦拖住离不开身,于是就又有要走开的意思。李淑芳却吸溜着鼻涕,抬头瞧着他问:“田凯,你帮我们家岚儿约的那个男孩子,到底是啥时候见面呀?你看,我这个人有多糊涂,来回跑了好几趟,也不知道啥才是最重要的——不关键的问题罗嗦了一大堆,却把该问的问题给忽略掉了!”她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悲伤,因为她不想让田凯以为自己这个快要当丈母娘的女人,居然还是这样一副献世包的德性。

田凯支吾道:“时间好像还没有确定吧。因为我不知道岚岚什么时候有空,于是我就对孙淼说:‘约会的时间,我们再联系吧!’——我好像在您早上来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吧?”

李淑芳赸笑道:“你好像是说过这样的话,不过你姨妈向来是以‘爱遗忘’出名的,因此你也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瞧不起你姨妈吧?”

王娴见姨妈情绪有了点儿好转,就跟着凑趣:“您是我们家最没闲空的人,能做到像现在这么好的记性,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李淑芳叹息道:“如果都是好事儿,我还觉得犯得着去忙活;可……你说我现在忙得都是些啥事儿?”随后她就站起来,“算了,都说‘几生修得做闲人,肯为虚名被羁锁’。既然我的先人就没替我修来当闲人的福气,我也只能为了当这个好人在羁锁中挣扎了!行了,我也不再打扰你们了,这会儿回去,还得去找人哩。你看看我:现在真想跳到黄河里算了,这也可以一了百了地解决所有的问题啦!”

李淑芳走后,田凯和王娴两口子因为没有太多的话儿要说,便去忙各自的事情。

…………

李淑芳非常疲惫地走回家,看到丈夫也在家里,便气不过地发起脾气。她骂丈夫是个大废物,是个只会拈花惹草的花面狸,是个只会躲在一边什么都不做的大懒猪,是个冷酷无情和自私自利的枭薄汉。他骂她的目的就是想激怒他,进而在和他痛痛快快的争吵中,发泄她压抑了很久的一肚子怨恨;但是,贺强因为有自己的问题,也压根儿没把妻子的愤怒当一回事儿。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拼命地抽烟,就像恨不得要把整个房间都变成浓雾弥漫的雾阁,自己再在这个雾杳的空间里享受一个人营造的空寂和自由——这是他很想拥有的一种自由,是可以摆脱所有痛苦和迷茫的自由,是能够把自己换成一个心中没有任何阴影、并能在欢乐的阳光下充分享受美好生活的自由。所以,在面对妻子的挑衅时,他觉得抽烟便是最好的应付方法:烟雾可以模糊彼此的视线,在相互都看不清对方的情况下,自己也可以把心中的不满或者厌憎都倾吐到他所圈定的这个无形王国里。

“我在说你,你怎么不吭气?”

贺强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太过于投入对自由的憧憬,反而把妻子的感受也给忽略掉了,于是他愣怔怔地问:“什么?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我说的是抽烟!”李淑芳怒不可遏地叫道,“难道你要把我熏死吗?”她咳了两声,又指着客厅里的烟雾,“你看看这里的烟雾,就像是被谁丟进了烟雾弹似的。你现在有啥烦心事儿还需抽那么多的烟?在家里有好吃有好喝的,你却把自己搞得像是受了很多的压力和委屈似的。你是不是因为我昨晚给你提的问题,你就感到有点儿心虚啦?”

贺强把小半截烟头使劲地戳在有已经很多烟头的烟灰缸里,然后站起来,怒不可遏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即便是把我当成普通的客人,我在家里也应该有点儿自由吧?”

李淑芳冲着他喊道:“自由并不是用别人的幸福作为代价的!女儿……刚才跑出去了,你知道吗?难道你对女儿的事情就一点儿也不关心吗?”

“刚才?她刚才回来过?”

“是的!但是,她刚才又跑出去啦!”

贺强觉得妻子好像在说谎,就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女儿从来都没有把这儿当成是自己的家。”

“你胡扯!”李淑芳愤气填膺地喊,“你这个冷血动物,你几时变成这样的,嗯?难道你对你的女儿从来都没有过感觉吗?”

“我的感觉就是烦恼、压抑和痛苦,难道你还要让我用这些感觉去体会这个世上的所谓真情吗?哈哈,一切都是虚妄和空想,既然虚空就是一无所见,那么我即使能对她好,又能换来什么呢?”

“你这个该死的家伙儿!”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他了,于是便捶胸顿足地表达自己的愤怒。但是她知道这样做是没有用的,于是就抓起茶几上的杯子,猛力地摔在地上。玻璃杯霎时变成了晶莹剔透的大小颗粒,并且向四周溅射开了。她质问他:“我问你,你还是不是人了?”

贺强怒道:“我不是人!是人,又有什么好处?除了每天要考虑一日三餐外,还要为其它乱七八糟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做人根本就没有意思。你说我不是人,也正是我所希望的,就怕你没有这个本事儿!”

“算了,”她气得浑身发抖,但又无可奈何,“我现在也没有闲工夫跟你瞎扯,等我把岚儿找回来后,我再和你慢慢算这笔账!”她摔门而去,留下贺强在客厅里叹息。

李淑芳觉得很累,但她现在还不能休息,因为久悬着的心是落不下来的,而且还被挂得更高了。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沮丧、最倒霉、也是最可怜的幺小丑,就像是被人牵着牛鼻子到处走的笨水牛,而且走的还都不是自己愿意走的路。她对自己现在面临的处境既感到生气,又觉得很累和很无奈,像是疲惫得把自己唯有的保命力量都快要泄出去了。幸亏女儿和孙淼见面的时间还没有确定,否则她就该对女儿的事情彻底绝望了。

她想去到徐锋的住处,但她不知道徐峰住在哪儿。现在和女儿有关系的非亲戚的住处,也只剩下徐大江那一处了;但是这个时候已是午饭之后的休息时间,尤其对于像徐大江这样一个身有疾病的人来说,休息就更成了他必不可少的必修科目。她停在路上,继续思考着下一步的计划。因为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便有要打退堂鼓的念头。她摔着双手,想从迷茫中挣脱出来,“难道再去徐大江那儿一趟?如果徐大江正在睡觉,我不就等于是白跑了吗?”她转而又把抱怨全都给了女儿,因此自己也就有理由不再瞎折腾自己了。她扭头沿原路返回,虽心有不甘,但又无计可施。

回到家里,李淑芳见丈夫依然坐在沙发上抽烟,便冷冰冰说:“这地方我要用,请你到别的地方去!”等到丈夫离开了客厅,她就把茶几上的东西全都拿走,然后打开窗户,又用扇子把房间里的烟雾往窗外驱赶,接着就把要抄写的经文和抄写要用到的金栗纸全都铺排在茶几上。她觉得这才是她的正经事儿,而且眼看着要用这些东西的日子也迫近了,因此趁着这会儿她还有些心劲儿的时候,就争取把经文抄写的工作尽量地朝前赶。

她顾不得浑身的酸痛,也顾不得家里的琐碎杂事儿,因为那都是她管不了的事情,而且她发现也没有人愿意让她去管。她在女儿的房间找来一只半新的钢笔,汲满墨水后,就趴在客厅的茶几上开始抄写起来。

她认真抄写着《佛说盂兰盆经》,一遍,两遍,这种费力的工作对她来说就是一件很艰苦的劳动,因为她很久都没有动过纸笔了。抄到第三遍的时候,她就想:“假如一天抄五份儿,那么抄完一百份儿,至少也需要二十来天。算一算日子,好像又有点儿来不及;若是一天抄写二十份儿,恐怕其他的事情就啥都干不成了。但是,这是必须要如期完成的工作!”想一想自己后来的处境,和女儿接二连三在找对象这件事情上的种种不如意,她总觉得像有一种很滞涩的东西正阻止她们所趋向的未来;所以她希望用佛法的力量,驱开所有的邪魔外道设下的异障。

当她诚敬抄写经文的时候,她似乎看到了弥睹罗大将和哆怒毗大将(弥睹罗大将和哆怒毗大将,均为《般若波罗蜜大心经》所指的般若守护十六善神之一。弥睹罗大将为欢喜善神,哆怒毗大将为除一切障难的善神),而且这两位善神正在为她开路清道。欢喜善神走在道路的左边,他身披绿青色战袍,头顶金色孔雀头盔,右手持金钩,左手安于腰间,内著赤衣,外挂甲胄,须发赤色,怒视着前方;走在右边的是除一切障难的善神,他有六条手臂,右手第一手持三戟,第二手捧经卷,第三手擎塔,左第一手执红莲华,第二手执剑,第三手执枪,头戴垂着璎珞的宝冠,内著白衣,外披裟袈,腰间的环佩随风翻动,面目也是一副狰狞相。两位善神在前面当开路的先锋,她眼前的雾障也随之褪去,接着她又看到了拘那含牟尼佛。她立刻长跪叉手,至心向佛礼拜。佛偈曰:“佛不见身知是佛,若实有知别无佛,智者能知罪性空,坦然不怖生死缚(偈语含义:发觉悟心,即刻成佛,因为佛的本质就是觉悟;如果认为一切妄念都是实有,善恶因缘也就会应际而生了;善恶起于妄念,但善恶的本性,却是空而不可得,认识到这一点,无明惑之人,才能真心忏悔不实的熏习和邪见了;生死实际上是因为有善恶之业,而使其寿命有了分限,若无善恶,就无苦乐,一切因果就是乌有,也不会有生死之分别了)。”她忙十指布地,顶礼膜拜道:“我就是想问,有没有褪去烦恼的方法?”佛欢喜道:“有。不过你得学会放下才行。”她问:“怎么才能放下?”佛答曰:“放下,简单地讲,就是把什么事儿都不当一回事儿,把什么事儿都看成与自己无关。”她问:“我女儿的事儿,总该与我有关吧?可我又该怎么去管?”佛忽然不悦,举声斥道:“我是一切智者,难道我说的话儿,你就听不明白?——我说的放下,是从空放下;只有从空放下,才能步步登高。你既然没有登高之心,又如何避免不堕地狱?来人呢,把这个不够虔诚的女人给我拖出去!”两边的善神立刻奋力而出,紧紧抓住她的两只胳膊,横着就把她扔出去了。她晕晕乎乎在空中悬浮了一会儿,砰地落到了一个废弃的工地上。工地上颓塌的建筑落满了灰尘,因此她在坠地的瞬间,就扬起了漫天的尘土。她艰难地爬起来,但她发现迎面走来了一个黑色的身影。因为是逆着暗淡的幽光,她看不清这个黑影到底是谁,于是转回身就跑;但是那个黑影却用低沉而又颤抖的声音在后面说:“我是田大华,你为何见了我就跑?”当她回头看的时候,却发现一个竹席卷成的圆筒快速向自己滚了过来,她连忙又跑,可是竹席筒滚得比她还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她就被竹席筒压倒了。她眼前一黑,哇的一声就被吓醒了。

她醒来之后,发现女儿领回来的小狗——小可怜此时正卧在茶几和电视机柜之间的空地上,而且那双炯炯有神的圆眼睛正睽睽而视,就像梦里的佛看她的样子;不过佛是低俯的,它却是上仰的。因为她害怕这样的眼神,就对小狗啐了一下。小可怜似乎很害怕这个女主人拉撇着嘴的样子,就像往常一样的迅速钻到了沙发底下。

由于浑身都是汗,尤其是后背还有点儿湿腻和刺痒的感觉,她就想起来找毛巾擦拭一下。可她站起来的瞬间,就感觉头有点儿晕,就像自己在半空中飘着似的,于是她又放弃了想要起来的念头。她坐在沙发上浑浑噩噩地想:“难道这是田大华给我托的梦?”因为梦里的情景,她还依然记得非常清楚,所以她就开始揣测梦所预示的谶兆,“那个佛为何要斥责我?难道我说错话儿了吗?后来我又为何被田大华追赶?见田大华着急的样子,难道他是想对我说点儿什么?”她后悔自己不该在梦里跑,如果她不跑,可能田大华就会对她说很多的事情,而她也可以从他的话里知道很多很有价值的东西。她无奈地叹息:“哎——知道了又能咋样?还不是‘捂着耳朵偷铃铛——自己骗自己’吗?”她很想到里屋的床上睡上一觉,但又害怕抄写经文的工作在中元节之前完不了,于是就强打精神地继续干着自己的事情。她好几次困得头向前一栽一栽的,就像是反复被抽气和吹气的假人一样;为了能摆脱困魔的袭扰,她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就是抱着这样一种执著和毅力,一直坚持到了傍晚。

贺强见这会儿了妻子还没有做饭的意思,就到客厅走了一圈。他的意思就是想让妻子知道“现在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当看到妻子依然埋头在抄写什么东西,就知道吃晚饭的想法已经变得不太现实了,于是就到厨房动手做起了晚饭。

李淑芳想:“我感觉:每抄写一张经文,我就多一份自信的力量,这或许就是田大华想要告诉我的话儿吧。”这种想法让她有身历其境的感觉,因此她好像又看到了无比庄严和无量光明的佛陀降临到舍卫国的祇园,并向受持的五百比丘尼,讲传契合真理之言,通达十方之道。有一个叫目连的比丘尼,因为有六通,故能看清鬼道里的众生;当他看到堕于鬼道的母亲,日日受饥渴之苦,其心如贯割一样的难受,于是就给母亲端去了一钵饭食。目连的母亲用左手挡住钵盂,右手将捏好的饭团填入口中;饭团入口后,却如火炭一般的燃烧起来,其痛苦之状,难于言表。目连悲痛欲绝,号恸崩摧,不知如何才能让母亲免于如此的折磨,于是就从比丘尼中出列,将母亲所受之苦,具实说与了有大悲之音的佛陀,目的就是想让佛陀教他一个救母的方法。佛陀说:“你母亲罪孽深重,非你一个人的力量而能为之。你虽然孝顺,悲号之声亦能感动天地;但是天神、地神、邪魔外道和四大天神也无计奈何。鉴于你母亲的情形,恐怕也只能用十方众僧的威猛神勇之力,才能把你的母亲从饥饿的痛苦中解救出来。我给你说的这个方法,可以让你的母亲远离一切苦难,同时还可以消除她以前的罪孽……

就在她重复抄写经文和重复受持经文里故事的时候,她的女儿却推门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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