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一晚上都没有休息好,王娴感到头重脚轻的,也恰好给了她无需扯谎就可以沮丧的理由。她穿了一件灰色的百搭女装连衣裙,面带倦容,脸色沉郁,仿佛西子捧心,这又为她增添了几分娇羞的魅力。
上班走进学校,有很多早到的孩子接二连三地向她敬礼,但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她想强打精神地振作起来,可是她感到浑身酸痛,而且也觉得没这个必要。这时她就在自己的心里埋怨起孙淼了,怪他不该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并搅得她心里好像有好多的蠕虫咬噬一样。这种咬噬使她痛苦,但是这种痛苦一旦成了生活中常有的习惯,想摆脱反而觉得会更加痛苦,因为咬噬已经侵蚀到人的灵魂,而人的灵魂却乐于接受任何形式的充实和改变,并把痛苦也误以为是一种另类的欢愉。她知道这是一种病态的感觉,但是又有什么力量能帮助她改变这种意识呢?如果有,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深陷于痛苦的囹圄之中而不能自拔了。
她走到教务主任的办公室,教务主任正好要出去。
他看到王娴来了,忙招呼道:“王老师,找我有事儿吗?”
王娴面有难色地说:“对不起,主任。我……今早起来感到特别不舒服,可能是晚上……伤风了。所以,我想——”
“噢,明白了!你找我是来请假的吧?不过……杨老师因为休产假,至今还没来上班,所以人手方面的情况,你……也应该清楚吧?”
“我……只请半天的假。到医院开点儿药就成。否则,我现在的样子,很难去面对我的学生,”她掩口轻轻咳了两声。
教务主任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那你就去吧。有病当然是要去看的。不过,你也知道:放假前,也正是每一位老师都不轻松的时候,更何况咱学校的人手本来就不够。”
“这我知道。所以……我也只请半天的假,”她的头稍稍向左侧歪斜,脸色露出浅浅的倦意,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她刚想离开教务主任的办公室,就感觉胃里有一阵轻微的绞痛和恶心,她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巴,教务主任却嘿嘿地笑道:“哦,我明白了,明白了!你该不会是,哦,这不是我们男同志该问的问题!你这就赶紧去吧,如果耽搁了该做的事儿,我可就担待不起了!”
王娴尴尬地笑了笑。
等两个人走出办公室,教务主任便锁上门,然后走到王娴身旁,关切地问:“需要找个人陪吗?”王娴苦笑着摇了摇头。教务主任就对她开玩笑说:“看来在退休之前,我还能再吃上螽斯之庆的喜蛋(喜蛋,生孩子满月时,用以馈送亲友的熟蛋。熟蛋的外壳,常用红墨水或红食用色素染成红色,以示喜庆)哩!”王娴冲着教务主任离去的背影,扮了一个吐舌尖儿的鬼脸,就背着挎包向校外走去。
出了校门,她看到一家临街的小卖铺的窗台上有一部电话,就径直走过去。她向窗户里的女店主招呼了一声,就按照她记下的电话号码拨起拨号盘。刚拨了两个数字,她就犹豫起来。她想:“如果接电话的不是他,我又该怎么办?——或者,即便是他本人接的电话,如果他不想来,我又何以自处?”想到这儿,她茫然地放下话筒。刚走下了窗台下的小台阶,她又停住了,而且心想:“我还不能撒手不管,这要是让田凯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怎么取笑我哩!何况要是妈妈问我,我又如何回答?”
她又回到刚才的电话旁,心口却比刚才跳得更欢实了。她提气呼嘘了两下,感觉自己的情绪稍稍稳定了点儿,就赶忙提起话筒,开始拨着孙淼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她希望他不在办公室,如此一来,她就有理由逃避了,况且她还分不清自己和孙淼的这次电话交流是否会触及到她认为敏感的问题,因此她感到有一种连自己都说不出来的胆怯和张惶。拨完号码,她顺势扭过身子,并用流动的眼神泛观公路上来来往往的大小车辆,企图以这样的方式来回避女店主投来的妒羡目光。话筒里传来了等待的候音,过了一会儿,话筒那边便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喂,您找谁?”王娴忙用话筒贴住耳廓,“我……我找孙淼。”那边的话筒便被“咯噔”一声放下了,“孙老师——电话!”那个接电话的女人扯着嗓子喊起来。不久,那边的话筒又“咯噔”地响了一下,随后就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喂,您是哪位?”
“哦,我……我找孙淼,”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我就是。请问:您是?”
“我……我是王娴,”她的声音稍微有点儿哆嗦。
“啊?”对方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没想到会是您,——哦,对不起,我想问的是,您有空吗?”后半句话,对方好像是用手捂着话筒说出来的。
王娴满脸憋得通红,而且支支吾吾地回答:“哦,有空。我……可是因为……贺晓岚——也就是我的那个表妹——才打算找你好好谈一谈的。”
“那好!”对方高兴地回应,“您说个地方,我这就赶过去见您!”
“不,不不!还是我去找你会比较方便,因为……”她不知道该找什么样的借口了,所以突然便没了下文。
对方也犹豫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兴奋地说:“就在植物公园的香浥茶楼吧。不过您也不必着急,我现在就赶过去恭候着您,”他殷勤地提出自己的建议。
“那好吧,”没等对方接话,她就把电话扣上了。
还了打电话的钱,她朝车站走去。因为正值工厂上班后的时段,所以公交车上大都是空荡荡的,这也正是她决定要搭乘公交车的原因之一;另外,按照常理她也不能去的太早,所以刚好也可以利用去车站和等车的机会,消耗一部分多余的时光。
走在路上,她想:“过去在家里见面,我好像还没感觉到那么局促和紧张,今天我到底是怎么了?所说的话儿,既不流畅,也不知所云,而且满脑子都像被一层迷雾笼罩着,让人感觉始终都是莽苍苍的。”想到两个人马上就要单独见面了,她的心就“卜通通”跳个不停。
到了公交车站,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和田凯之间好像总有那么一层说不清的隔阂似的。她一直都想找机会和他谈一谈,但是一看到他不高兴的样子,她就失去了谈话的信心。她想,可能别人也都是这么个过程——恋爱的时候,女人就像一朵娇艳的鲜花;到了婚后,却常常会被无情冷落。因此她也就耐着性子过自己和别人都差不多的生活,耐着性子和丈夫争论,最终还得无奈地妥协,而这种迁就和曲从,也使她觉得在家里自己所承担的角色更像是一个母亲,而不是妻子,这就难怪自己在他的面前有时会有想撒娇都会感到很难为情的性情了。忽然,她又沮丧地想:“是不是我已经变得衰老了?”她下意识地隔着挎包捏了一下里面的梳妆匣子,“但是……我老了吗?”她看到旁边有两个正叽叽嘎嘎有说有笑的小姑娘,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嫉妒和羡慕。
上了车,行了几站路;刚下车,她就看到身着铁锈红西装的孙淼快步迎来。他高兴地说:“啊,本应该在茶楼等着的,但后来一想,您一个人在公园里走,多少会感到有些儿寂寞,于是我就先过来买了两张门票,然后就在这儿恭候着您。”
孙淼在车站的站台上出现,也是她不曾想到的,因此连见面的寒暄话她都没有准备好。她的心里始终都是空落落的,始终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反而让她变得更紧张了:她的心,如飞蓬似的随风摇曳;而眼前,却像是蒿烟迷矇,好几秒钟她都处于昧然无知的迷茫状态。等她慢慢回过神后,她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手轻轻按住自己的心口,然后很不自然地干咳了两声,“在外面相见,你反而对我客气起来了!不过,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娇贵,更何况即便是走路,恐怕走到那儿也用不了二十分钟吧?”她率先向公园门口走去。
孙淼跟着她,解释说:“话虽如此,但您可是我最敬重的人了,所以说什么我都应该亲自跑来。”
“这我可担当不起啊!”她忽然意识到两个人如此客套,反而会觉得怪怪的,于是便看着别处的风景,而且随心地问:“这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吧?”她见孙淼快活地看着自己,感到头皮都有点儿发胀,而且心口也像堵了一块东西似的令人喘不过气来。她尽量不露出任何异样的神色,还时不时地用左手顺着左耳廓轻轻梳理着自己长长飘逸的鬓丝。
走进公园,她见前面的广场上有好多身穿运动服的老年人在做健身体操,便用自己的右肩悄悄碰了一下正在犹豫该往哪个方向走的孙淼。孙淼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一边向左边的岔道上转,一边还笑着对她说:“真没想到,这里还挺热闹的!不过我们城里的人说起来也挺可怜的:农民有一望无际的青畴,牧民有一马平川的草原,而我们仅有的一小块儿绿地,还是不能随便就能出入的商园,这就是工业革命给我们带来的‘好处’!不仅使我们生活的圈子变得愈来愈小,还让我们活动的范围也变得愈来愈小。即便是自然形成的风景,也不再是免费的观赏,好像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偿还自己不曾欠下的债务,所以有时感觉还不如大自然中的角马那么轻松自在哩!”他见她对这个话题并没有兴趣,于是就变了一种口气说,“当然,把真正的大自然从人们的视线中分离出来,也需要付出很大代价,不过这就苦了那些希望自己每天都能在大自然中吸新吐故的人们了!”
王娴看着他说:“我认为存在就是一种合理,而且像这样的情况也不是刚刚才出现的。商业流通,看似隔碍重重,但这也是人与人之间交流的一种方式吧?况且,假如社会没有了这些交往的关节,现在的形势还说不定会变成啥样儿哩!就比如说这边的花叶杜鹃、粉红色和紫色的勒杜鹃吧,还有那边的老人葵、花生藤和秋枫吧,这不都需要有商业性的有序维护才能保证有这么好的环境和条件?”他们沿着公园里的曲径慢慢地朝前方走着,当走到一个供游人小憩的小亭时,她便建议道:“我们在这儿先休息一下,否则我的脚就该不高兴了。”
两个人背对着来时的蹊径,坐在这个凉亭的长条凳上。她从自己的挎包里取出一个檀香木的折叠小扇子,微笑着把它递给他。他摇了摇头,客气地笑道:“这可不是我该用的东西。”她一边扇着香风,一边欣赏着由南洋楹、黄金榕、花果树、樟树,以及鸳鸯树和木沙罗等植物所形成的旖旎风景。自然的凉风穿过这些植物,散发出一股清新的气味;而它们的凉影,又使它们脚下的草地也显得青翠茸密。
“啊,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小院子,该有多好呵!”她磨转过身子,看着小径那边另一处别致的风景,有逍遥自在的观音竹、富贵骄人的银边竹,还有清淑娴雅的凤尾竹,而且三种竹叶汇成的颜色,就如同泼出来的绿色悬瀑一样。越过竹林再向前看,便是公园里的人工湖;湖边环绕了一圈郁郁葱葱的垂柳树,在湖的中央,还有一个很大的木制水车;水车的大转轮轻轻松松地卷起白花花的水雾,就好像蒲公英成熟的果实纷纷吐露出的白色绒球。
欣赏了一会儿,王娴转过脸儿问:“就在这儿见面,好吗?——我是说,你和我的表妹。你看这儿的景色有多美啊,刚好适合你们俩在一起的浪漫情调!”
他嗟嘘了一声,然后扫兴地问:“难道……您真的就希望我和你表妹走在一起?”
“当然了!你以为我约你来,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看这儿的风景吗?要知道,我妈对这件事儿可是很期待的啊!她认定了你就是我表妹要找的人,同时也为自己有‘能帮别人’的能力而感到骄傲哩!”
“可……我并不是这么认为的!因为这也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儿,与其他人的感受好像并没什么关联吧?”
“是吗?”她把檀香扇轻轻合起来,然后静静地看着他,“你是说我不该管你们的事儿?”
“不,不,您别误会我的意思!说实在的,刚开始我对您的表妹的印象并不怎么坏,但是两个人是否有缘,有时是能看出来的。当然不是用自己的眼睛,而是用自己的心灵,或者说是第六感觉的神经。而心灵的感觉是一种本能的力量,有时连自己的意识也主宰不了;所以,即便她是从天上掉下的仙女,恐怕我也不可能会为之而心动!”
“你的意思又要怎样的?难道就抱着不现实的信念悬悬而望?——反正我可不希望你有如此不切实际的想法,”她重新打开香扇,并对着自己扇了几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他那么厉害,似乎她就应该对他说上几句有点儿分量的狠话,才符合自己当下的身份。
他弯下身子,双肘压在自己的大腿上,十根手指分也成了叉状,并顺着自己的额际慢慢插入乌黑浓密的头发里。他埋头呢喃道:“每个人都会有他自己的无奈,而无奈的背后,往往都有鲜为人知的历史。这就好比人的思想一样,初时你可能根本就看不到它的痕迹,可一旦发现了它的存在,想要完全清除掉它,反而变得没那么容易。因为思想并不单纯是肉体寄生的产物,而是生长在灵魂里的一种芽蘖。所以思想有时……就像是虫草一类的真菌——寄生在动物体内,慢慢长出自己的菌核;而它的营养,也主要来自于外界的影响,久而久之,这种真菌便有了属于自己的完整器官。”
她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又迟疑地对他说:“我……没想到你的心里会有那么深的忧郁和苦恼。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经历,让你有了郁抑不能申的感慨?……也许这个问题本不该由我来问,但是你……可要知道啊,在过去的经历中,没有谁的故事是完美无缺的;即便有完美的,反而就是一种浮疏和遗憾。这就像你刚才所讲到的那样——思想就是我们灵魂里的一种寄生,它汲取社会中有益或者无益的成分,使我们慢慢成为有异与他人的人。可是你也不要忘了,人与人的不同,首先应该是思想上的不同,其次才是我们形象上的差别。”
“好吧,就冲着您今天对我的耐心,我也应该接受这样的安排。不过,我也有一个附加的条件,就是……作为朋友,我真诚地希望您和我能有更多交谈的机会。和您在一起交谈,我总有一种很踏实、很温馨和很幸福的感觉。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病态,但是我希望我能有这样的荣幸和机会,”他抬起头,惺忪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火辣辣的渴望和恳求。
“这……恐怕不太好吧!”她心慌意乱地把弄着扇柄上的小扇坠,心跳得几乎不能自制。她看着手里的扇坠,嘴里却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平时我就比较忙,而且……我也不方便向田凯说这种事儿。”
“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有时我就是想有一个朋友而已。这也许是一个奢望,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本就不应该得到别人的同情,更何况在您的眼里,我可能……又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他重新把自己的头埋在两只张开的手掌里,脸上露出很痛苦和很失望的苦相和呆容。
“你让我感到非常的矛盾!”她痴看着凉亭的一根立柱,“我是很讲究传统的一个女人,不可能去突破心里早已设置好了的生活底线,这也可能是我能够做到比别人更加自信的原因之一。我不是不想做你的清交素友,只是男女间的交往,有时难免会有瓜田李下之嫌,弄不好了,还会招来飞短流长的非议!”
孙淼挺直了身子,看着她,“我并不是想天天都能见到您。何况我们也仅仅是清清白白的普通朋友而已,难道连这样自由的行为,我们也需要偷偷摸摸地去做吗?”
“算了,以后的事儿,还是到了以后再说吧!现在我们还是先说一说你们俩的事儿!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好吧,只要我以后的请求,您不会拒绝,我就答应和您的表妹在这儿见面。不过,结果并不是谁都能左右的,更何况现在的不悦,总比以后的不幸要好得多吧?”
两人初步商定了日期,就起身继续朝前面走。当走到香浥茶楼的下面,王娴就不想走了。她说:“我们就在附近找个地方坐坐吧。对于喝茶,我可没有太多的兴趣。”于是两个人便顺势走向茶楼旁的一处瑶林。
瑶林里有玲珑剔透的假山,和拏云攫石的古树。跨过清流激湍的小溪,便能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汀。绿汀上主要有:清馨洁素的双瓣茉莉,花香浓郁的九里香,雍容华贵的鸡蛋花,和花红满堂的紫薇树。当他们款款走到紫薇树旁,王娴就在其光滑的树干上触摸了一下,谁知整株紫薇树的枝叶霍地便颤动起来。她回头对孙淼笑了笑,孙淼也用多情的眼神看着她。两个人在暧昧不清的情调里,似乎都有神怡心醉的意识,并在这种微妙的意识下,隐隐约约地步入了璇霄丹阙的感觉里。
“如果……我是田凯”孙淼忽然红着脸儿,羞畏地喃喃,“那我就该幸福死了!”
“你可别胡乱说话啊!”王娴抚着胸口,忍不住咳了两声,然后又羞又恼地诽怨,“我只能是你的最普通朋友,如果你再让我听到有啥出格的话,我们也只好各奔东西、永为陌路了。
孙淼忙说:“这……都是我失口乱言的,请您一定不要多心啊?我的意思也只是羡慕而已,同时也觉得……”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替自己解释了。
“那好,今天的事情我们就说到这儿吧,至于你们俩约会的事儿,等我问了我表妹以后,我再打电话告诉你。”
孙淼后悔自己刚才不该冒冒失失地乱说话,本来两个人在一起还可以多呆一会儿的,没想到却让他搞得彼此都有点儿尴尬了。他把自己的传呼机号码给了王娴,说自己平时的课就比较多,能呆在办公室里的机会也比较少,所以打这个号码,肯定也误不了事儿。
两个人心事重重地朝公园外走去。走到车站,王娴看周围没人,便强颜为笑地对他说:“对不起,刚才我不该用那样的态度对待你。不过我可不想使自己过着计过自讼的日子,何况今天约你出来说的那些事儿,其实也是我丈夫的意思。”她刻意用“丈夫”这样的称呼来提醒他,也是为了让他知道:她是他朋友的妻子,而不是他可以钟情的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