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双手叠放在桌子上,额头压在手背上。他想:“如果她真的怀孕,肯定是那次在乡下搞出来的结果,”既然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就应该去她那儿商量一下。想到这儿,他便向厂里请了半天的假,骑着车子去找刘香芸了。
趁着贺强在路上骑车子的功夫,请允许我再大概交代一下刘香芸的身世:
刘香芸的家境其实并不怎么好,丈夫去世,让她有了失偶的不幸,再加上和贺强私奔又遭人非议,不久她便被她所在的单位辞退了,她住的单位房也由于政策等原因被无情收回。
她原是一个苦命的孤儿,至今也不知道亲生的父母是谁。她只知道她还在襁褓的时候,就被人偷偷遗弃在医院的厕所里。她是被一个四十多岁的医院清洁女工发现的,因为怜惜这个可怜的遭遇,便义无反顾地抱回去了。那时清洁工的经济条件并不怎么好,但她还是靠省吃俭用的方法把这个小姑娘慢慢拉扯大。小姑娘懂事的时候,就管她叫妈妈,这个妈妈由于膝下没有子女,自己又长得不怎么好看,因此俩人在生活中相依为命,并成了像朋友一样好的亲密母女。到了这个母亲老了,在医院的工作做不来了,随后也被解聘了,两个人的生活便陷入困窘之中。除了极其有限的存款之外,这个母亲每天能做的就是:到外面捡拾破烂,以赚取生计。清晨提着大空兜兜出去,晚上回来后的大兜子里就装满了五颜六色的东西:有旧报纸、破衣物、废弃的勺子和铝锅等,只要是能卖钱的,她都捡回来,而这就是她为她俩开辟的新生活道路。
那时候,这个寡妇——也就是刘香芸的这个义母——住的还是她死去老公的单位分配给的房子,而这套房子也是她能享受到那个社会时代的好处之一。老寡妇一直都没有过自己的孩子,人口少,分配的房屋面积也比较小:客厅、卧室和厨房各是一间,每个房间的面积也不太大,因此捡回来的破烂也不可能堆放在这三个地方。排房与排房之间,一般都有十米左右宽的空地,除了熙来攘往的路人通过以外,在靠近每个排房后面约三四米宽的地方,则有一排绿油油苍翠挺拔的槐树,而她家门前槐树间的那个空场地,就成了她能堆放这些破烂的理想场所。从此,这里的平地上便升起一座五颜六色的垃圾小丘;到了冬天,这个小丘又常常会被皑皑的白雪覆盖;如果覆盖的雪是比较厚实的,再在上面踩出几只小脚印,你就不难想象它奇异的样子。但是,过了春季的阳和启蛰,再到夏季朝蝇暮蚊横行肆虐的季节,它又成了她与前排邻里发生口角的一个源头。
不过,磕磕碰碰才是生活,平平静静未必会有留恋的意义,这就好比万物枯荣都需要有循环反复的过程一样。但是,磕磕碰碰留在小香芸心里的内容却没有那么简单。由于她清楚自己被人遗弃的遭遇,当家里横遭四邻千夫所指的时候,她就感到特别的自卑、忧慑和凄凉,尤其在没有被父亲保护的情况下,焦虑便成了时时伴随自己的负面情绪。
刘香芸是被自己的义母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到上学年龄的,在她的小脑袋瓜里也慢慢滋生出属于自己的性情和思维。她多愁善感,爱无病呻吟,因为常常觉得没有安全感,也养成了喜欢孑然一身的孤僻性格。她恨遗弃她的生身父母,当这样的情绪得不到排遣和宣泄的时候,她还会用刻薄的语言伤害自己的义母。她恨义母把她从医院的粪池边捡回来,因为义母的行为,直接导致了她不得不去承受人世间无边无际的歧视和嘲讽的这个结果,即使她有楚楚可爱的魅力外表,也制止不了周遭人投来的流言蜚语和造谣中伤。——有一次,她的义母哭着对她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难道我把你捡回来还有罪了,不成?我无私付出的心血,到了你的眼里却反而变得一文不值?”
阿芸那会儿已经是上中学的年龄,也正是青春叛逆期的乖戾和执拗,鼓舞了她的倔强和浮躁。她甚至顶撞她的义母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我认为你把我捡回来,就是我不能原谅的错误!你可能会想:‘你不爱惜你的生命,那你就把它还给我,好了!’——好吧,我现在就能把它还给你,这对于我来说一点儿也不难,”她跑进厨房,取出菜刀,“不就是死嘛,我现在就割腕给你看。”她的义母被她骇人的举动唬得昏死过去,阿芸这才慌忙扔下刀,抱住她义母的身体嚎啕大哭道:“妈,您可能还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苦吧?每当看到别的同学被他们的父母高高兴兴地送到学校,我的心就像被刀剜割似的难受。我想,我刚生下的时候到底犯了什么错?当我遭到遗弃的时候,我的亲生父母是否考虑过我将来的感受?既然我根本就不值得他们去疼爱,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求得其他人的同情和怜悯?”小阿芸反复说着自己的想法,就是想让义母也能站在她的角度去理解她的不得已苦衷。
她的义母醒来后,先是啜泣,然后就对小阿芸说:“阿芸,你可不能这么去想啊,也许你的生身父母当初也有难言之隐也未必可知啊!你想想: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不是容易做到的呵!即便你的生身父母确实是世上少有的狠心人,难道我对你的爱,就不能把那些不痛快的往事一笔勾销吗?更何况当时刚刚出生时的你,又能懂个啥?”
刘香芸笑了,笑得甚至有点儿舒心的味道,但是那也只是极其短暂的感觉,只有在她和义母相处的时候才会有的感觉,当她离开了义母,又回到她不得不去面对的现实时,被人歧视的感受又会触动她脆弱的记忆神经。——她无力改变自己容易自卑、失落、甚至是绝望的性格,更无法改变别人对自己鄙视、嘲弄和刻薄的冷漠态度,于是她在苦闷和愁悒中彷徨,过着连自己都觉得是暗无天日的忧郁日子。到了上高中的年龄,有一天她经过了一个旧书摊,发现一本关于佛学方面的书籍,于是就出钱买下。回到家里,她就坐在卧室的大床上悉心研究起书里的内容。
她放下书,跳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到旧木桌前。她坐在木椅子上,弯腰从桌子的抽屉里翻出一把小木梳子,然后便扬起俊俏的脸儿,对着桌子上的梳妆镜。她梳着自己乌黑明亮的飘逸长发,“为什么我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儿?”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幸福的滋味由心底里徐徐挥发出来,“如果驱散了心中聚汇的乌云,我就会和快乐的人一样的快乐,而且谁也别想让我再变得愁眉苦脸,因为我的这张脸儿就是为幸福设计的。你看,这张脸笑起来有多甜蜜、多逗人喜爱!”于是她笑了,笑得非常开心,脸儿就像一支绽放的花朵,“妈——,我要吃好吃的东西!”她向厨房忙碌的义母大声喊道。
“要吃啥好吃的?”义母感到奇怪地问。
“反正……只有是好吃的就行。——您就随便地做吧。”
“哎,你这个傻丫头,我都不知道你要吃啥,你让我怎么为你做?”义母放下手里的活儿,怏怏不服地跑过来。
“那您就告诉我,家里都有啥菜吧,”小香芸梳着油光光的头发,一脸天真地问。
“有胡萝卜、茄子、西红柿、黄瓜、豆角,——哎呀,你到底想要吃啥?你简直都快要把我烦死啦!——快说吧,我可没有闲工夫和你拌嘴;如果你再不说的话,我可就要走开了!”义母佯装生气要走的样子。
“嗳,算了,算了!您想做啥就做啥吧,否则您又该怨我在难为您了!”香芸放下梳子,再将梳通的头发盘在脑后。
义母气不忿地走开了。回到厨房,她还心想,女儿今天怎么会那么奇怪?——要么忧郁,要么高兴,性情似乎就没一个准定。
香芸收拾好头发就跟过来。
她倚着厨房的门框,一脸疑惑地问:“妈,您说,人为什么……会有情感?”她见义母手忙脚乱地在灶台上忙碌,想帮义母的忙。她义母就让她择菜和洗菜。
“人如果没有情感,就不会有人群社会!”她的义母一边忙,一边回答女儿的问题,“你想一想,母子没有亲情,兄弟不相往来,人要一代接一代的延续下来,能不成问题么?所以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是上天赋予我们繁衍的方式和能力,既然我们受到上天那么大的恩惠,我们就不该辜负她对我们的期望。——阿芸呀,你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啊,开心是福,难过是祸!——有时我也在想,伤心呀,难过呀,其实都是命运之神在惩罚她所不喜欢的人,至于她为什么会不喜欢这些人,我就不得而知了。也许……他们前世造下了什么业,或者是他们的父母为他们积得阴鸷太少,命运之神才会不待见他们的:总之,里面肯定有什么不可揆度的神秘原因。”
“我可不是这么认为的,”义母担心她会往歪里想,就开始解释给她听,“就拿咱东头的胖婶来说吧,几个儿子都不争气——老大偷窃坐过牢;老二呢,和别人打架,被人砍断了一条臂膀;老三更令人恶心,夜里扒在女厕所的墙头搞偷窥,被人抓住,打了个半死——你说说,按理说这些人都应该遭天谴吧?但是,后来这种人反而倒变好了;听说兄弟仨人搞了一个……什么运输公司,那钱儿是大把大把地往回赚,胖婶口袋里的钱儿也如流水似的往外花。——我再说一个人吧,就是住在咱东头的大哑巴,那可是比好人还要好的好人了,做过的好事儿,多得几乎让人都说不清,但是在外地建水塔的时候,他从三十多米高的塔顶上掉下来,死的样子也是惨不忍睹的。——你说说,天下哪有什么天公地道和因果报应?如果有,天底下的好人都应该过无忧无虑、富贵寿考的生活,那些没安好心的人和做过种种坏事的人都应该过穷困潦倒和衣食不周的苦日子。但是,我们实际上看到又是什么样子?所以,现实生活中的因果关系并非都是顺着走的。——阿芸,你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阿芸不吭气了,她把择好的菜拿到外面的公用水龙头下去洗,又把洗好的菜都放到厨房的灶台上,就回自己的房间,继续看那本买回来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