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她如释重负,所有的烦恼也可以暂时抛掷到脑后了。她现在很想做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以补充刚才脑力和体力的透支而造成的影响。虽然快到做午饭的时间了,虽然从隔壁家传来的锅碗瓢盆磕碰声已经提醒她下一步该做的事情了;但是,即便她再怎么强打精神,也无法使自己懒惰的身体离开已经感觉很舒适的床榻了。她眯着眼睛,在心里看着只属于自己的黑暗世界:“在夜幕似的眼帘里,有许多明亮的影子如萤火虫一般的在微微晃动,而且也显得非常诡异和非常神奇。她感觉影子形成了混沌初开的景象,如此景象又渐渐变得清晰可辨。随着她极力想看清影子所呈现的含义,影子也变得虚玄而又不可捉摸。影子先是一只金色的鸟儿,随后又是一条黑背鲸鲨,再接着就是一条粗悍的眼镜王蛇,后来就变成能反射微弱光点的深隧甬道。她感觉甬道既深又远,充满了会流动的沙土;沙土扑面而来,又如一道道夺目的金砾沙阜。”后来她终于承受不了流沙的炫转速度,便迅速睁开眼睛,楞怔怔地盯着天花板发呆。又过了一会儿,就感觉有人在用钥匙开门。
“谁呀?”她大声地问。
“是我。”
她懒洋洋地起来,又下床收拾好床上,便从卧室走出来。看到丈夫手里提了两包东西,她好奇地问,“提的是啥?不会是咱俩的午餐吧!”
“你先帮忙提着,”田凯把手里的东西塞给她。等换好了鞋,又把给她的东西拎过去,“这还用猜,一次性用的饭盒,还能盛啥?”他转身去了厨房,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在灶台上,就在水龙头下冲洗双手。用毛巾沾干双手,他便笑嘻嘻地说:“你猜我今天出去,又有啥新收获了?”
往客厅走的王娴,不屑地回答:“你说的收获,我刚才已经看到了。”
“田凯转悟道:“你以为我说的就是我提回来的那两包东西?”他去了卧室,在卧室换好衣服。出来后,看到妻子穿戴的像是从外面刚回来的装束,便好奇地问:“你也刚回来?”
王娴这才意识到自己回家后,竟忘了把连衣裙换下。她忙从沙发上起身,快步走进了卧室。把窗帘布闭合,卧室里顿时暗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卧室重又恢复到前时的光明,王娴穿着橄榄色的短袖杉和灯笼裤从里面走出,而且心平气和地解释说:“除了贺晓岚的那件烦心事儿,我还能再去干啥?为了她,也算是减肥的运动吧。”
田凯把买来的东西都盛放到盘子里,又将洗净和切碎的芫荽撒在上面,“和以前相比,你已经瘦到警戒位了,再用这种借口说什么减肥,就已经是明打明敲地欺骗人了。”田凯一边说,一边端着两个盘子从厨房走出。
王娴忍不住唏嘘道:“我好不容易达到你不再挑剔的水平,你竟然连一句诱掖奖劝的话儿都没有。难道让老婆开心一下,也是你不情愿做的?我胖了是罪过,瘦了也是罪过,难道我们女人横竖都是遭人痛贬的?”
田凯乐道:“现在大半个天都是你们女人的,我们只央来一小片云彩遮挡了一下,也算是无理挤兑了你们?看来,我们男人快要活不下去咯!”
“看你现在的心情,想必出去的收获还不小吧?”王娴一边给两个人分筷子,一边打趣道。
“那还用说!”田凯十分肯定地回答,“有价值的东西,唯有对懂它的人,才会有意义。过去,在我还不了解创业的时候,总感觉那些成功的人是让我高山企仰的;而现在,我就不需要那么想了,因为我就站在日月不可逾的高度上,而向下俯视的感觉也犹如巡视大地的雄鹰一般!就拿我正在做的事情来说吧,起初在我向客户解释我的文稿时,对方一脸不屑的态度让我大感困惑。后来我就想,即便我手里正握着真玉,对于愚昧无知的人来说,它也是一块儿不值钱的石头,因为谬误有很多种骗人的形式,就像钻石也需要靠借来的光辉来掩饰自己没有特点的透明一样。于是,我暗下了一个决心,决定试一试这样一种推销方式的效果。我先给他讲了一大通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有很多小公司就是利用好的广告策略一举成名的,还有一些企业就是因为通过好的形象宣传,才使其与之前相比有了云泥之别:总之,我的想法就是让他先了解我的推销能力,当他对我的能力有了信心,才会对我的作品有爱屋及乌的好感……”
在耳畔萦绕的矜骄言论,让她想起丈夫曾经盲目自信的那个结果。她开始有点儿担心了,担心丈夫会重蹈过去的覆辙,担心他一意孤行的结果会让这个家庭日趋破碎;因此,她忍不住压着嗓门,对丈夫嚷道:“我感觉他对你好像就没有承诺什么!”
田凯恼羞成怒地回应:“他虽没给我什么承诺,但态度有时比一句承诺还要重要,因为态度对他的行为会有指导性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又是源源不断承诺的最坚实基础。我们需要获取信用,但是要获取信用,也需要付出点儿代价,否则你又用什么来证明你是不轻然诺的人?搞经营的人,本来就需要以信为本,以礼为先;人无信而不立,店无信而不兴,难道他连这个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吗?而且失去信用,也是一个公司最大的损失。算了,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的,因为你喜欢用反对的思维去思考问题,喜欢靠压低别人的方式来体现自己的卓尔不群:总之,你永远是对的,因为你是老师,你是把智慧传授给别人的人;而我呢,充其量也只能是叩石垦壤的小奸商,是等着被你启蒙,以扫除愚昧无知等尘秽的人中败类!”
“难道在这个家里,我就不能发表自己的看法?”王娴怯声怯气的理论。
“这算是你的看法吗?每当我有了一点成绩时,你浑身嫉妒的毛孔全都翘然打开了,就好像我的努力也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一个人似的!”
王娴放下筷子,暗自涕欷道:“我是那样一种人吗?难道你没有出息,我脸上就有光了?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田凯自知理亏,便默默放下筷子,可能是想用沉默间的短暂停顿,作为缓和双方剑拔弩张局面的简单过渡。不过他也知道,接下来的沉默,就是他不得不表达歉意的一个时机,于是他低头看着桌面,很不自在地嘿嘿干笑道:“我知道我刚才说的有点儿过分了。”随后他又扬起略微忧郁的脸庞,“但是,你也应该知道,骄傲有时也是很有必要的一种手段,因为骄傲能掩盖最软弱无力的内心;而自知不够强大的内心,又怎么能支撑‘使人意志坚定、且又不怕一切困难’的自信和自励呢?”他复又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像在无声诉说着自己无法宣泄的滞闷和委屈。
“可是,自欺欺人,就能有效果吗?”她的声调委婉了很多,想必也是理解了他郁抑不能申的一番苦衷,“与其自认为强大,还不如自己就变得强大;能承认自己懦弱,也比不能直面自己的问题而付出的勇气会更大。因此,前者比后者的内心,其实要强大的多——”
田凯忽然啧啧称赞道:“没想到你把我内心里的想法全都挖出来了。看来,你以后还能在我身上当考古挖掘者哩!”
一句玩笑话,把原本还比较紧张的气氛也给冲淡了。
王娴不甘心地说:“问题是:你愿意放下自己的架子听我劝喻吗?每当我要开口苦劝时,你总会用尖酸刻薄的话儿来中伤我的好意。结婚前你好像还不是这样一种人,难道结婚后你连最起码的伪装都不需要了吗?”
“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的懦弱而导致的错误,我知道……痛苦的经验对我来说就是最深刻的教训,我知道是你对我不弃不离的态度才让我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所以,我要用不懈的努力来报答你对我的情谊。”
“算了,我看我们还是别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儿了!”她忽然破涕为笑,“你还是说说你刚才高兴的理由吧。比如你现在的收获,以及接下来的打算。”
“当他对我的设计赞不绝口的时候,我便把最美好的赞誉之词都献给了他,比如我说他是一个很有眼光的人,而且他的眼光能代表这个时代;时代需要脚踏实地的人,他恰恰就是这样一个务实的人,而能代表这个时代的人终究都会有一番大的作为。”
“可是,我总感觉你的话像是领导对下属的淳淳告诫。”
“其实我说的根本就没有曲意迎合的意思,只要把他认为的看法都说出来了而已。后来,我的手里就有了一份儿让供应商填报的《供应商资格调查表》,而我的希望也将要在这个沃土上生根、发芽、开花和结果了!”他喜滋滋地站起来,并从他背回来的公文包里取出那份儿调查表。他走到妻子跟前,不无兴奋地说:“等我把这件事儿办妥了以后,就该让毛蛋过来帮忙了。”
听说丈夫要请毛蛋过来,她便假意看了丈夫递过来的表格,又顺便说了几句迎合的话,便开始收拾桌子上的碗筷和卫生。
也就在王娴洗碗筷的时候,张雪华带着夏小狗过来了。
张雪华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并谆谆告诫夏小狗说:“这里以后就是你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了。有什么问题,你也只管去问他俩。”
田凯笑道:“像他这么个年龄的人,也正是脑子最好使的时候,只要稍微用点儿心,说不定还会比我们强哩!”
张雪华对夏小狗咂巴道:“看到没,你哥即便是有那么多学问的人,也没有昂昂自负的摆着款儿吧?——先学会做人,再学习做事,这样以后才能有更大的出息!”
夏小狗猥琐地点着头,显得拘拘儒儒、恍恍忽忽;当王娴走来时,他就更感觉心乱如麻。他觉得自己正被一大群唠唠叨叨的人包围着,两只耳朵里也充满细碎的嘈杂声。“啊,”他在心里喊道,“我是不是要疯了!”他感觉满脸都是蚂蚁啃噬的痒痛,因此忙用手臂拂了一把,手臂上顿时也粘了一层黏黏的汗渍。
“看把毛蛋给窘的!”王娴走过来说。
张雪华笑道:“不怕他在这儿干多么粗夯的活儿,即便是扛鼎拔山的工作,他也不能有半点儿推拖的意思。不过,怕就怕有人会嫌这儿小,容不下他那么憨傻的热情。毕竟他是没啥水平的人,说起话儿,难免会缺点儿心眼儿!”
王娴听出婆婆有敲打自己的意思,便站在一边不言语。
田凯见妻子有点儿窘,忙解围道:“虽然毛蛋是自家人,但是公司的规矩可不是只针对某个人的,比如:按照公司对实习生的规定,他必须有三个月的实习期才行;也就是说,他现在还不是公司的正式职员,只有等到三个月的实习考核都通过了,他才能享受正式员工的所有待遇。”
“三个月?”张雪华咂舌头惊讶地看着儿子,“为啥会有这么奇怪的规定,敢情是专门冲着我们毛蛋来的?”
王娴笑着解释:“有些公司规定的是一个月,看似对个人有好处——时间短,等转正后,各种福利也跟着来了;可是,在一个月里,像毛蛋这样水平的人又能干些啥?光跟着师傅的屁股后面打下手,也需要有两个月的适应期吧,更何况实习期内真正考核的,还不只是他在实际工作中的工作能力,还有安全方面的培训,业务知识方面的学习,等等;这样算下来,一个多月打完杂以后,他又能掌握点儿啥?他有本事儿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顺利完成所有的考核内容吗?所以,实习期太短,其实就是人家想要找一个小工临时帮帮忙的意思,等小工的工作做完以后,公司就会对你说:‘你没通过公司的考核,你现在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去吧!’,这就等于是把你给顺利地打发走了。因此,实习期长一点儿,实际对他是有好处的。”
张雪华并不懂得其中的好歹,便又对夏小狗告诫道:“看你哥和你姐对你有多好!为了让你以后在这儿能很好的成长和发展,把该考虑的问题都考虑到了!”
夏小狗重重点了点头。他心想:“在这儿,只要有吃、有穿、有美女看,至于其他的事情,那都是狗屁!”
张雪华也很清楚这一点,为了让夏小狗能在这儿尽快安下心来,能尽快熟悉这儿的环境和生活,她并没有很快就离开这里,而是依然以一个原来女主人的身份,耐心又热情对待她领来的这个客人。她先领着夏小狗到她女儿的房间里浏览了一遍,当把房间的情形都介绍完了,便开始把女儿用的东西,全都搬到儿子现在住的房间里。她招呼儿子和儿媳妇替她出去买这和买那,俨然一个老管家在指挥手下的两个跟班;而她的儿子和儿媳妇确实也很尽心地做好她交代的每一件事情。当小两口跑进跑出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时,张雪华才松了一口气地对他俩说:“从今天起,毛蛋就在这儿住下了。”
“今天就开始?”王娴心里感到惊诧,便用手捅了一下丈夫。田凯似乎已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但他却撇着嘴巴对母亲说:“工作时间,就从入住的时间算起吧。”
王娴很不高兴地进了他们的卧室。
贼眉鼠眼的夏小狗瞅着王娴的背影,心想:“难道她不喜欢我住在这儿?”察觉到王娴一脸不悦的样子,他有点儿扫兴了。他望着田歌房间的窗户外面,看着外面的南天竹上簇簇长满了椭圆形的鲜绿树叶:树叶向光的那面呈墨绿透红的颜色,当反射炙热的阳光时,又披了一层美丽的银光;树叶背光的另一面,由于光线折射的效果,使翠绿中略显特别鲜嫩的色彩,从而显得是葱翠欲滴的。他觉得这儿确实是一个好地方,无论是屋里的人,还是外面的景色,都让他感觉自己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他惬意地笑了笑,并暗暗发誓要好好工作,等自己有了出息,也好让王娴对自己有一个全新的认识。
田凯见妻子生气地走了,忙尾随其后地跟到卧室。
他忐忑地坐在妻子身旁,左右开释道:“其实这也是早晚要办的事儿。与其让我妈接受我们不得不答应的结果,还不如让她高高兴兴看到我们的慷慨哩!”
“问题是……我也需要有时间准备一下吧?”她坐在靠里的床边,忍不住地抗议,“而且我也需要把我的东西也收拾一下,比如卫生间里……难道就不需要整理一下?”
“可你让我对我妈……又怎么说?”他摊开双手,表示很为难的样子,“难道我要在我妈自己的房檐下说‘我可以决定毛蛋的去和留,而您的意见也仅仅是一个参考’吗?”
她黯然地瞧着电脑桌上的黑色键盘,毫无目的地看着键盘上每一个可供手指敲击的黑色按钮,似乎她认为自己未来的命运,就像是靠别人的意志随意摆布的按钮一样——只能执行,不管这些按钮是否愿意以如此枯燥的方式被人使唤。
在田歌房间里的张雪华,见两口子半天都出来,便对夏小狗继续唠叨:“学习的过程,也是让自己成长的过程。它能让愚蠢的人变得聪明,也能让我们的生活少走弯路……”
“他又犯啥错误啦?”夏振海从外面进来,见小儿子低眉垂眼的样子,心想:“这孩子又犯啥错误啦?如果给他争取的好机会他也不知道珍惜,还不如一头撞到火车上算了!”他一手扶门框,一手把鞋子脱下来。他一瘸一拐地来到夏小狗跟前,抓住夏小狗的肩膀,便要往夏小狗的头上打。
张雪华忙抓住他举鞋子的手,“你这是干啥?没来由就打儿子,你这是疯了吗?”
“夏振海回应道:“他不争气,难道我这个当老子的就不能教训一下?”
张雪华恶狠狠地问:“他犯啥错了?你问过青红皂白了没?”
“这还用问吗?但凡他干坏事儿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怂德性!”
“他一直跟着我,他干没干坏事儿,我能不知道?”
夏振海抓着儿子的手松开了,高高扬起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来,“他……他没干坏事儿?”
“我正在给他讲这里的规矩,你进门劈手就打,你还像是当父亲的样儿吗?”
夏振海嘿嘿地把鞋丢到地上,然后穿好鞋,调整好姿势,且又极不自然地对妻子说:“我对他的事情有多操心,总担心他会让人家感到失望,若是这样的话,我又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妈!”他惺惺作态地挤出眼泪。
田凯的母亲极其厌恶地看着老伴,见儿子和儿媳妇都围过来,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便拨开围观的人,怏怏地走向客厅。
夏振海后来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儿,也悻悻地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