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爱琴风风火火地朝院外走去,因为她想把女儿拦在院门外面。还好,快走出院门的时候,她并没看到女儿的身影,等到她已走出院门了,她便翘首以盼。她越是急着想见到她,就越觉得焦虑万分,当路灯忽然点亮的时候,她就再耐不住忧心的煎熬了,于是她又继续朝前走。也就在她担心会错过女儿的时候,女儿却在她的面前出现了。
“哎哟,我的妈呀!”李爱琴感到非常意外地惊叫起来。由于只顾着往远处看了,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女儿是怎么过来的,“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王娴笑道:“由于走得急,我还差点碰到您了哪!”
李爱琴忙把王娴拉到一边,并且偷偷地说:“你姨妈现在就在我那儿。她是为了岚儿的事儿跑来的,而且看上去还挺不高兴的。”
王娴也说着自己的看法,“按照他们现在的状况来看,我也就是‘台子上收锣鼓——没戏唱了’的事儿,可是我姨妈却不这么看,似乎事情办不成,她就会找人拼命似的,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问题还要看你自己的态度,”李爱琴想起家里还有人正等着她俩,便拉着女儿往回走,“比如你是想继续再帮下去呢,还是干脆就来个彻底了断?”
“彻底了断?”
“是的。”李爱琴非常肯定地说,“如果你说这是那个男孩子的意见,你姨妈她还有啥话儿可说的?我们总不能逼着他俩交往下去吧?
“说是这么说的,可问题是:我姨妈她能相信吗?为了孙淼违约的事儿,她就已经认为我是在替那边儿说谎话了,更何况他们能不能继续交往下去,也不该我来对他们说吧?”
“怎么不该你说。你可是他们的媒人呵。”
“可我也希望我和他们之间的问题没有关系,可我现在又该怎么说?我总不能说:从此以后,你们就‘大海里放鱼——各奔一方’吧?”
“他们听与不听,你也必须这么去说!”李爱琴忽然沉下脸,严肃地命令着女儿。见女儿略有吃惊的样子,她的口气也变得委婉了一些,“如果你再掺和他们的事儿,你知道接下来的后果会是怎样的?而且岚儿和那个小伙子的关系处理得好与不好,你又能有几分的把握?”
两个人议论到这会儿,也走到家门口了,谈论也就到此作罢了。
走进家里,见灯光下的妹妹正趴在自己的腿上哭,李爱琴忙跑过去问:“你这又是咋了吗?”见妹妹根本不理会她,便诧异地瞧着丈夫,“难道是你把她惹着啦?”
王耀武一脸无奈地回答:“刚开始我们也只是聊着岚儿的问题,当话题转到……”
李爱琴见丈夫欲言又止,就知道他后面的意思。
等大家的情绪都稳定下来,李淑芳擦着眼泪,而且泪眼晶晶地微笑道:“都怪我平时心气太高了,自然就会认为自己时运不济。其实这又能算得了个啥?一坏换一好,也算是老天爷给我的恩惠吧。想想世上还有那么多一辈子都很倒霉的人,所以从某种角度上看,我李淑芳也算是比较幸运的人。毕竟有那么多人在帮助我。如果岚儿能走出我的薄命伞,即使我是吃再多的苦,也权当是给她积累的福德吧。”
王娴和母亲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
王娴知道姨妈会有很多的问题问自己,因此也做了随时被提问的思想准备。
李淑芳果真开始发问了,“娴儿,你就痛痛快快地给姨妈说一句准话儿,就是:那个男孩子是否亲口说过‘这件事儿已经不成’的言辞?如果真要是这样的话,也只能怪我们岚儿是自作多情地打空拳了。我们并非就是胡搅蛮缠的那种人,只是想要有一个明确的说法而已!”
王娴嗫嚅道:“他是没这么说过——”
李爱琴忙抢过话儿解释:“我觉得那个男孩子未必就适合我们家岚儿,据说那个男孩子还是个孤儿——”
李淑芳却说:“我知道他是孤儿,田凯早就对我说过了。我曾经不也是一个孤儿吗?孤儿也有孤儿的好处,最起码岚儿不会被未来的公婆欺负吧?而且结婚也相当是男方入赘,这看起来不也是挺好的事儿?”
李爱琴心想:“她愿意这么胡闹,就任由她这么胡闹下去吧。”于是便默默向厨房走去。
知道母亲无法再阻止姨妈的想法,王娴也只能硬着头皮地站在姨妈跟前。而且闪烁其辞地支吾道:“其实,我今天已经……见过孙淼了,可是——”
李淑芳睁大眼睛瞧着外甥女,“可他……后来又是怎么说的?”
王娴感觉自己羞愧难当,呼吸也变得非常困难。她努力调整自己的气息,使自己从心悸的慌乱中镇定下来,尤其在面对姨妈审视的目光时,她不得不用虚弱而又苍白的笑容予以回应,因此她低头嗫嚅道:“他不想和……岚岚再接触下去,是因为……他觉得他们之间有很大的差距,而且——”
李淑芳忍不住嚷道:“差距!差距!当初不是你说的什么……‘现在的年轻人谈对象,不兴我们那会儿的老观念了——男要有才气,女要有美貌,这才叫郎才女貌,这才叫相得益彰’。怎么,那会儿说过的话儿,现在都不顶账啦?嚄,这会儿你说岚儿不行了。如果当初你们就不论这个理儿,我又怎么会同意让他们见上一面,岚儿也不会干出睁着眼睛跳黄河的蠢事了!”
王娴像当众被人扇了一耳光似的感到难堪和难过。她略有敌意地瞅了姨妈一眼,而她的姨妈也像骂人骂到了最好的状态,不管话儿合适不合适,也都会毫无顾忌地说出来。
王耀武有点儿听不下去了,他将烟头狠狠地戳到烟灰缸里,而后又干咳了几声,“淑芳呵,如果事情都能像当初想得这么简单,还需要两个人在一起谈恋爱吗?俩人一见面,干脆就去办结婚证,得了!难道谈恋爱,就一定保证能成吗?”
李淑芳考虑到接下来的事情还得他们家人出力,便转嗔为喜地对王耀武说:“我没有要抱怨娴儿的意思;而且,我们家的岚儿,多少又能离得了娴儿帮助的?”
见妹妹又哽咽地要哭,走过来的李爱琴便拍着妹妹的肩膀,感慨道:“谁说娴儿不帮忙啦?娴儿,看来你还得操心这件事儿,即便是那个小伙子不同意,你也得想办法让他同意,比如你还可以让田凯去做他的工作。”
“对呀!”李淑芳猛然醒悟,“我怎么没想到要让田凯帮忙的?他才是那个小伙子的好朋友,也只有他才,咳!怪不得事情办得总不怎么顺利,原来我们根本就没有找对人呀!”她直言不讳地大呼小叫,似乎很庆幸地躲过一场灾难。
王娴心想:“其实让田凯管,也挺好的——既可以避开孙淼的纠缠,也可以摆脱这些没完没了的烦心事儿。”现在离开学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她要做的事情也会很多:她需要准备开学的讲稿,还要考虑学生排座位的问题,以及学生班干部的选举和课本发放等其他工作。所以,她为能摆脱这些事情而感到开心,因此她暗暗自喜道:“至少,我可以回家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家里的三个女人最后商定:由王娴去告诉田凯这个最终的决定。等田凯那边有了结果,再由王娴去告诉李淑芳。
李淑芳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她想把努力来的结果再告诉女儿,便起身对王娴说:“看来,我现在也该回去了,至少该办的事情我都已经办到了,接下来就要看你和田凯的努力了。如果需要姨妈再露一手烧菜做饭的家常厨艺,我完全可以按照你们的要求去努力做,只要你们能把那个男孩子给我弄回来,只要把那个断了线的风筝再牵回来,随后的事情我就不让你们再操心了。”
李淑芳已不需要再看他们的表情了,她现在最需要的是接下来的结果,而她们给她的承诺,也再次燃起了她对美好愿望的向往和憧憬。
乘着皎白的月光正撒在熟悉的路上,乘着被日头烤得热烘烘的地面上拂起的习习凉爽,李淑芳忽然想起再过几日就是超度亡人的盂兰盆节了,于是她就想:“岚儿的事情进展得不顺利,难道是田大华在阴间作祟的缘故?”她把她原先恋人的日记本从姐姐家要过来以后,就又托付姐姐找一份《佛说盂兰盆经》,但一直到这会儿了,都没见姐姐给她捎过来。她本想踅转回去再去找姐姐要的,但又害怕他们答应过的的事情,见到她以后又变生意外,于是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向回家的方向走着,快到院门口了,却看见丈夫慌慌张张地向自己走来,于是她便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没想到丈夫却无视她的存在,而且又行色匆匆地继续朝前走去,李淑芳因此便对他怒吼道:“站住!干啥去啦?”
贺强猛地回身,发现是自己的妻子,转而又走到妻子面前,“岚儿跟着……那个叫徐峰的男孩子又跑了!我阻止过她,可她根本就不听。”
李淑芳感觉自己的意识也瞬间处于支离破碎的状态。等到她慢慢恢复识别事理的能力,这才对他嚷嚷地叫道:“既然知道她跑了,你干吗不早点儿来通知我!”
贺强茫然地说:“我……找不到你,而且——”
“得了!得了!”她粗暴地挥了挥手,随后又拍着自己的前额,唉声叹气地恨道,“这个该死的死丫头,你非要把老娘气死了你才心甘吗?走,先回去看看她留下什么东西了没?”她一路小跑地往家里赶,丈夫也紧紧地跟在后面。
回到家里,李淑芳便径直走进女儿的卧室,发现女儿的行李包不见了;她又打开女儿的衣柜,发现女儿平常穿的几身衣服也不见了,便一屁股坐到地上,擗踊号呼地痛哭起来。
贺强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围着她打着转儿。当他意识到妻子老这么擂天倒地哭喊,定会招来邻居们驻足观望,便蹲下来,向妻子提议:“看姐姐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她能有什么办法?”她带着哭腔,悲愤地嚷道,“现在人都跑了,即便是找警察,未必也会有什么用哇!”
贺强见劝不住妻子,便暗暗地痛骂自己的女儿。
李淑芳继续哭叫道:“现在该怎么办?丈夫不听话,女儿不中用,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忽然,她收住眼泪,看着丈夫,“你知道徐峰住在哪儿吗?”
贺强面有难色地摇了摇头。
李淑芳紧接着就又骂:“你这个只会啃骨头的没用东西!你说,你除了在外面吃喝嫖外,还能替家里再干些啥?看我的命现在有多苦呵,既要为这个操心,又要为那个考虑,末了还没一个人愿意领我的情;似乎我前世就欠了你们一屁股的债,现在就理所当然地要一个个还赎似的!哎,报警!”她忽然从地上爬起来,“我记得徐大江家的地址,让警察先去找他,然后再去找他的儿子;他儿子找到了,我们的女儿自然也就找到了。”她顾不得拍去身上的尘土,便急匆匆地出门去找警察。
走到半路,她才想起徐大江和徐峰之间特别紧张的父子关系,“徐大江知道徐峰住的哪儿吗?”她隐隐有了失望的感觉,当发现丈夫也跟在后面,也只能坚定自己原来的想法。
因为她无法想象女儿和徐峰呆在一起的后果,因此一路走得也特别急迫。她不明白过去的徐大江那么喜欢自己的孩子,又为何会对他暴力相加,难道徐大江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他不喜欢徐峰,难道就是因为妻子的一封情书?如果徐峰就不是徐大江的儿子,那么他们父子俩就不会有任何的关系,对立也好,仇恨也罢,这和不是父子关系的平常人之间的矛盾,又有多大的分别?可问题是:女儿和她之间为何也有这么深的矛盾?难道她以前打过她,骂过她?还是她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生养的?她搞不清楚人为什么会那么复杂?即便是亲生的,还是非亲养的,好像矛盾就不分亲疏贵贱,而且矛盾也无处不在。难道生活就是无时无刻地要面对种种的问题和困难吗?可是,她为何总感觉遇到的问题要比别人多,而且接踵而至的又都是百爪挠心和令人绝望的,即便是自己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感觉是力不从心的。想到自己过得那么的累,又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她就对管教女儿失去了信心。她绝望地叹道:“岚儿总是这么的任性,我迟早都会被她害死的!”她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了,脸色也比刚才平静很多,而且还在考虑这样的问题:“我有必要去找警察吗?找到警察,我还要再领教那个警察喋喋不休的教训吗?”她记得那个特别爱唠叨的警察曾说过‘父子同兄弟,母女如姐妹,才是一个理想家庭的正常氛围’这句很有道理的话儿,“难道我和女儿之间的情义就不像是姐妹吗?——该给她的,我都给她了;不该给的,我也给了!”她后悔自己当初没再问一问那个警察,至少也应该搞清楚“怎么做,才能使母女亲如姐妹?怎样做,才能避免她和女儿之间常常出现龃龉不合的问题?”就在她快接近派出所的大门时,贺强也气喘吁吁地跟过来。
李淑芳问身边的丈夫:“女儿跟徐峰在一起,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贺强回答:“有没有问题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只要有问题,那也是天大的事儿。”
“呸,呸呸!”李淑芳停下脚步,非常厌憎地啐道,“难道你就不能说点儿吉利的话儿?难道你就希望女儿会有这样的问题?”
贺强恼道:“我……只是表达了我个人的想法而已,又没有希望是那样的!”
“行了,行了!你希望不希望,谁又会知道?算了,就让这个丫头死在外面好啦;等到她身上没有钱了,自然也就会跑回来的。”
两口子沮丧地往回走,路灯照得他们的阴影像是在地面上缓缓蠕动的两条狗鱼,而且女人因为靠近路灯,影子也显得略微短一些;男人的影子因为被女人的影子遮住了一多半,其影子看上去就像是骑在女人的背上似的。又过了一会儿,在另一边路灯的照耀下,便是男人的影子背着女人的影子,而且两条影子越来越长,直到下一个靠这边的路灯下,两人的影子又重复着刚才的那个过程。
李淑芳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问丈夫:“你说,我的命为什么会那么苦?难道你的前生就是地狱里的鬼卒吗?”
贺强嘿嘿干笑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难道我平时对你还不够好吗?”
“好个屁!”她恶狠狠地骂道,“你就说一说那个臊女人怀孕的事儿吧!”她双手叉腰地站在原地,并且浑身发抖地直视着他,“听说你还挺有本事的,居然偷偷摸摸地把那个骚娘们的肚子给搞大了!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走下坡路了;看来,你是‘臭狗舍不得臭屎坑——本性难移’呀!你说,我对你还有哪一点儿是做得不够好的,你为何非要把事情都做绝啦?”她先是怒目而视,随后便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地痛哭。
贺强先是一脸的惊愕,等到他从懵怔中清醒过来,才支支吾吾地钩揣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什么……把肚子搞大了的?”
李淑芳忽然站起来,劈头盖脸朝丈夫打去,而且边打还边骂:“那个骚狐狸都快要流产了,你却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个遭天谴的臭男人,你要把这事儿瞒到几时才算是个完?你这个遭天谴的狗东西,你还让我们在这儿做人不了?你说,你为什么会做出那么下流的事儿?……”
贺强躲闪着狡辩:“什么流产?我……什么都不知道哇!”他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是他也很清楚:“现在还没到承认错误的时候,而且谁知道这是不是她凭一时之愤的气话?如果是的话,我不就等于是自投罗网了吗?流产,难道阿芸会流产吗?如果真要这样的话,对我而言便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儿。不过,流产会不会出人命?”他不愿意承认流产会有风险,是因为他不想面对“如果真是这样”的后果。
她出手愈来愈重,打得他的脸上火辣辣的疼。他终于忍不住向前使劲儿的一推,而且气急败坏地叫道:“你说的那些事情,可有什么证据?”
被贺强一推,李淑芳便向后趔趄了几步;等到自己稳住了重心,便又抡起拳头冲了过去,“你做错了事儿,还敢来打我?我今天就和你这个王八蛋拼命了!”她边骂边打,等到两条胳膊都打累了,便又蹲在地上哀号起来。
贺强不知所措站在旁边,因为他害怕她的哭声会扰恼附近的居民,从而让更多的人来看他的笑话,因此他蹲在地上,低声哄劝道:“我根本就不知道我错在哪里。我天天上班和下班,好像也没时间干其他的事儿;即便是从早到晚的星期天,我也不曾离开过你的视线吧?”
李淑芳本不想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当听到他说他们之间的信任时,她心里的火苗就“噌”的窜上来了。她霍地站起来,按住他的秃头,就往前一推,他便一个趔趄地向后倒去。她咬牙切齿地骂道:“相信你的鬼话,就等于相信煮熟的鸭子也能飞上天!你以为我还会再上你的当,嗯?你以为我是三四岁大的小孩子吗?”
贺强爬起来解释:“你可以说我是个混蛋,因为你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凡是对我不利的评价,你都会很自然把这个结果与混蛋的内涵联系到我的身上。”
“那你怎么解释有人给我姐家打电话说‘阿芸快要流产了’的这件事儿?”她愤怒地质问,以至于连自己的听力都被削弱了很多。
“阿芸?流产?”他装聋卖傻地讶异道,似乎还没有放弃想改变“对自己很不利的处境”的任何机会,“淑芳,也许有人会对你说我的坏话,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把别人放在能引起自己同情或者憎恶的位置上,而且,这种说法,难道都是姐夫告诉你的?”
“不是。是我姐说的。”李淑芳非常坦率地回答。
“你姐?她为何要这样待我!难道平时我对她还不够尊重吗?”
李淑芳想到自己和姐姐的关系再不似以前的那么亲密,便喟然长叹道:“咳,算了!你也别再抱怨别人了,没有秃疮,也不怕别人说癞。你既然知道改变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远比移去一座山还要难,就更应该注意自己的行为!”看到夜阑人静,感觉困意扰人,她便无精打采地继续走路。
回到家里,她拉开客厅的灯,便像烂泥似的躺在沙发上。贺强因为也感觉很乏困,便熄了客厅的灯,想回卧室睡上一觉。李淑芳突然恶声嚷叫道:“开灯,谁叫你把灯关掉的,要是岚儿回来,看到咱俩都自顾自地睡下了,她还能再跑回来敲门吗?”贺强忙又把客厅的灯拉开了。
李淑芳很想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但是她无法让自己混乱的思绪再安静下来。她觉得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浑身就像被绑缚住了,任凭自己如何的辗转和反侧,都无法让骨骼和肌肉松弛下来;而且充满困意的脑海里,似乎有无数交织在一起的念头在眼前来回地旋转,即使她感觉已经很疲惫了,眼前的影子也是乱糟糟的。她绝望地睁开双眼,看着铺在沙发靠背上的针织毛巾被,等到她的眼前有一阵子眩晕时,她又把身子转到另一个方向。她现在是既兴奋又疲倦,兴奋还是毫无动机的兴奋,而且有很多种想法齐聚在一起,每一种想法又都想证明自己的存在,因此满脑子便呈现出毫无规律排列的乱象和景物。她用手盖在自己苍黄窄小的额头上,发现并没有改善脑子里的状况,于是又以拳加额,仿佛想把所有的想法全都击碎。拳手轻轻击打在额头上,果然转移了一部分的注意力。即便脑子里稍微有了一点儿轻松的感觉,但是翘起的胳膊却承受着酸麻的折磨,她索性又翻转了一下身子。
她恍惚间发现丈夫蹑手蹑脚地走来了。他穿着女人的衣服,手里端着一个塑料盆子,眼光既凶恶又冷酷。她忙起身想提防他,可她根本就动弹不得,整个身子也像被胶水粘住了。他走到跟前,并且微笑地对她说:‘别害怕,我只是想从你的身上采一点儿血。’他用小刀切开她的动脉血管,又将一个水龙头的接口插进割开的血管里;他打开水龙头的阀门,她身体里的血液便流到他端着的塑料盆里。她想挣开他的控制,可是她越用力就越觉得无力;越觉得无力,就越感到恐慌,及至盆子里的血快要盖住盆底了,她才想起要自救。她想把盆子打翻,可怎么都打不到盆子的边沿,就在她感到绝望的时候,她的女儿闯进来了。女儿把她拉起来,穿过荒废的工厂,来到了一个类似于窑洞的地方。女儿点亮窑洞里的油灯,在摇曳的灯影下,女儿显得特别的严肃和冷静,而且女儿还脱去自己的衣服,并且神秘地对她说:‘你看,我身上长满了羽毛,随时都可以像鸟儿一样的飞翔。我可以飞越群山,也可以翱翔断谷,只要我乐意,我还可以化作鸭嘴獭,在水中自由自在地生活。’她害怕女儿会扑棱棱地飞走,于是就想抓住已经长满了羽毛的胳膊,可是女儿却跑出去了,然后一个腾跃,便振翅飞走了。她随后也追了出去,可是此时看到的路已不是来时的样子:从门外面再回头看,窑洞前有一帘银河倒挂的瀑布,所处的两边也是杂草重生,树木扶拱。她本想沿着走出去的路径再一路追下去,但脚下的泥土却变得愈来愈不坚实,两边的绿色植物也愈来愈稀疏。再往前跑,她便慢慢陷入一片水草茂密的泥泞之中。她想喊,四周根本就没有一个人,看到旁边有一条蟠木朽株的树根,她来不及多想,就伸手去抓。当她的手刚刚触及到树根,树根却突然蠕动起来,而且从树根的一头慢慢裂开,再裂开,一个硕大的蛇头便从蜕去的树皮中脱颖而出。当那条蛇完全蜕掉树皮以后,就向她缓慢地游过来,也就在此时,她也被冲过来的蛇头吓醒了。
她心有余悸地环顾了周围,又感觉浑身汗津津的,而且大腿上还有一处是奇痒无比的。她忙在痒处挠了几下,发现痛痒处好像是被虫豸叮咬过的皮肤红肿,这才想到梦里被人采血的情景。她暗骂道:“这个该死的蚊子!屋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干吗非盯着我乱咬?”虽然这一觉睡得并不怎么轻松,至少也稍稍缓解了浑身的困顿和不适。因为痒处让她感到心慌意乱,她便翻身起来,在电视柜的抽屉里找到清凉油。给小咬处搽用后,她又看了看表,方知已是后半夜的时候。由于睡在沙发上感到整个身体都不自在,便想回卧室去睡觉,但又怕惊动了打着呼噜的丈夫,正当她踌躇不定的时候,小可怜忽然从沙发底下窜出来了。
小可怜在地上呲牙咧嘴地伸了伸懒腰,便咂巴双眼瞧着主人,发现女主人一脸困乏疲倦的样子,想必她也没有理会它的精力,便又凝视窗外的云端里倏忽间露出的诡晖。由于室内太过安静,它便无趣地蜷卧下来,想继续享受刚才意犹未尽的美梦。忽然,外面发出轰隆隆的闷响,紧接着就是狂风大作,碧碧卜卜的雨点也纷纷打在窗户上,让这个夜晚变得更加诡异了。小可怜因为想起了小主人,便一个腾跃地跳起来。它在每个房间里转了一圈儿,确定自己的小主人不在这里,便对着沙发上躺着的女主人吠叫起来。
突然,外面发出一道强烈的枝状闪电,几乎把整个天空都照亮了,紧接着的雷声也像是从头顶处炸开的,小可怜又禁不住地吠叫起来。她忙起身冲着小可怜喊道:“别叫了!难道你还嫌我不够烦吗?”随后又对小可怜踢了一脚。她走到已经被雨水打湿的窗户前,看着窗户外风靡云涌的景象,看着窗户上瞬时被雨点打湿的情形,因为担心女儿的安危,于是在心里喊道:“啊,岚儿,你为什么会那么狠心,你为何要这么折磨你的妈妈?”瞬间的悲愤,也让她想起了以前的恋人,“如果田大华不会自杀,如果我和他相濡以沫地生活到到现在,或许我们的孩子就不是她,或许我们的孩子就不会是这样一个蛮横的人,而我也不会为此操那么多的心,受那么多的苦!”
她无心再睡下去了,便回身打开电视机。但是电视里的大部分频道都已经没有节目了,即便是有节目的,播放的也是她不爱看内容,因此她恼怒地关掉了电视。因为心情无法安静下来,就觉得眼不交睫,夜长似岁。她见小狗在她的脚边绕来绕去,便对小狗又踢了一脚,“赶紧睡觉去,别绕得我心烦!”
小可怜惨叫了一声,一溜烟窜到沙发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