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强从家里出来,就开始猜想李爱琴来他们家的目的。想起昨天找王耀武的事情,他就感到有些后悔,因为凭他刚才的直觉:李爱琴可能已经知道刘香芸怀孕的事儿。
“这一下我该怎么办?”他苦恼地想,“如果李爱琴真把听来的情况全都告诉了淑芳的话,就肯定会遇到比暴风骤雨还要猛烈的雷霆之怒!”
他骑上自行车,脸色变得阴沉而忧郁,双脚在脚蹬子上时急时缓地踏着圈儿,眼睛却忽上忽下地快速流视着。
刚进入办公室,他的传呼机就响了。他低头看了呼叫人的号码,才知道是刘香芸打来的,心情骤然变得紧张和低迷。他抬头瞧着窗台上放的一盆荨麻科的皱叶冷水花和一盆天南星科的圆叶喜林芋,又仰头躺在旧椅子的后靠背上,感觉头顶上电风扇呼呼搅动冷热不均的流风,而他的心情也像在热水里快要煮熟的感觉。他愁眉苦脸地想:“怎么办?这个该死的女人,怎么会这么笨?明知道这样做会害死我的,明知道这样做是不可能的,既然你明明就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却非要执迷不悟地留下肚子里的这个孩子,难道这不算是一种蓄意的讹诈?——她想要干什么?她到底想要干什么?想干什么你就对我说呀?而你却偏偏像打哑谜似的让我去猜!”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又用自己的额头重重地压在自己抱在桌面上的双拳上。
“这个王耀武也真是的!”他忽然立起身子,“你信誓旦旦地对我发誓,转眼的功夫,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隐隐感觉王耀武的眼睛里流露出鄙夷不屑的眼神,但他还是为自己的冲动和鲁莽暗自悔恨起来。“现在我该怎么办?”他的同事们陆续进到办公室,他的传呼机又响了。从两次打传呼的时间间隔来看,刘香芸一定还蹲守在小商店的营业电话机旁,也就是说,如果他不回电话,刘香芸就会没完没了地骚扰他。
“难道她真有什么紧急的事儿?”一想到这,贺强便遽然紧张起来。他还是决定去看一看,毕竟那里有自己的责任和情分哩。
向单位请了假,他骑着车子来到了刘香芸租住的城中村。
敲了他熟悉的农家院门,里面却没有任何的回应和声响,这才想起那个小商店。他骑车奔向那里,很快就发现已经开始显怀的她。她侧倚在那个小店门口的玻璃柜台旁,还很不耐烦地摇着隆起的身子。
他推着自行车走过去,“阿芸,”等她惊讶地回过身,他连忙又说,“走,咱还是回去再说吧。”
在回去的路上,刘香芸见贺强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就没敢和他说一句话。快到小院的门口时,她才喃喃地问:“你不回我电话,就自己跑来了?”
贺强仰起头,看着天空,仿佛有很大的委屈要从这个天井里放出去,而且他也需要用仰头的方式回避她投来的温柔眼神。
在院子里架好自行车,贺强便扶着刘香芸上楼。进了房间,等刘香芸坐在床沿上,贺强气呼呼地质问道:“你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儿?”
“我……我总觉得我们的孩子在和我说话,而我却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了。”
“你不停地打电话,就是为了这点儿事儿?”贺强摊开双手,表达自己的愤怒,“你怎么会是这么幼稚的人哪!”他气得在屋里走来走去,显然对她的回答感到恼火。
“是我幼稚吗?”刘香芸看着他移动的身躯,情绪也变得十分低落,“你一去,就是好几天不来,而我也只能对着空房子诉说我的寂寞和惆怅,”她低头抹着眼泪,仿佛这几天累积的情绪,全都通过自己的泪水宣泄出来。
“问题是……你非要……留下这个孩子,而他也是你和我都感到痛苦的源泉!”他停下脚步,看着她的肚子。
“你终于说出你想说出的话了!”她非常不满地看着他,“对我而言,他就是一条无辜的生命!”
“我不听!”他恼羞成怒地捂住双耳,“这都是你自己的妄言!这都是你愚昧无知的偏见!”
“呵,你后悔了?你终于暴露出寡情少义的本性了!如果当初我不跟你,我能有向隅而泣和生不如死的今天吗?——你这个薄情寡义的坏男人!我为你付出了一切,而你却,——既然你对我付出的回报是那么的绝情,那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不如现在我就去死好了!”她双手掩面,哭着向门外跑去。
贺强一把拽住她,并跪下对她说:“啊,这都是我不好!我该死,我应该下地狱,只要你没有这么傻的想法,你就是让我在街头横死一百次、一千次,我都不会有任何的怨言!”他见这个女人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便慢慢站起来,“想一想我们俩在一起的那段时光,那是多么的美好和惬意啊!但是,自从你怀了这个小东西以后,我们的一切全都被改变了:忧心忡忡地生活,忧心忡忡地吃饭和睡觉。可是,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无非就是……男欢女爱的常情之事!”
“这就是你对我们一直以来交往的看法?……”刘香芸悲伤地问。
“阿芸,我实际上是爱你的,但问题是……为了追求这样己的幸福,而要让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是不是也显得太不值得了。”
“说来说去,你的意思就是想让我放弃这个无辜的孩子;但你这样做……又同杀人犯有何区别?”
“怎么没区别?你想一想,人是有思想的动物,也就是说,有思想的人,才能称其为人。但是这个孩子现在却没有任何的思维活动和理性判断,除了最基本的生理本能外,他根本就没有自我意识。”
她对他冷笑道:“那么我来问你,你能抛弃你现在的家庭吗?如果你能做到我所希望的,我也能做到你所希望的。可问题是:你能做到吗?”
他失望地站起来,并且悲戚戚地说:“我希望能做到你所希望的,但是……”他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停下来看着她,“我的女儿该怎么办?”
“你爱你的女儿吗?”她气哼哼地问。
“我爱!怎么不爱?但却是心怀愧疚的爱!”他若有所思地回答,“她恨我,是因为我没有做到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她现在变成这个样子,虽然我这个当父亲的难辞其咎,如果家庭里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都要由我一个人来承担的话,那么我这个一家之主……也实在是太难以胜任了!”
“你是在抱怨我吗?”
“不,不是。——阿芸,这都是我……自己有了改变的缘故。当我的女儿不能理解我的时候,其实我的内心也挺痛苦的!”
“虽然我不明白你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但我觉得你想说的意思好像是在强调你自己的过去。”
“不幸只是自己的,而幸福总是相互的,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就拿咱俩来说吧,在我获得幸福的同时,你不也同样也所有收获吗?”
“我有收获?孩子正面临被你抛弃的命运,这难道就是……你给我的收获?——贺强,我知道你并非诚心要这么做的,因为你过去的不幸一直都像阴影一样的笼罩着你,即便是一件再美好的事情,在经过你内心忧郁的处理以后,也会变得没那么美好。”
贺强觉得自己苦口婆心的劝诱,结果自己却成了被说教的对象。他长叹一声,又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算了,我不想再跟你说这些了。单位里还有好多的事儿在等着我处理,我得马上赶回去了,”他不顾刘香芸反对,便气冲冲走了出去。
“贺强,嗳呦,我的肚子,——嗳呦,嗳呦,嗳……贺强,快来帮我!……”刘香芸忽然痛苦地叫起来。
贺强在窗下听到这个女人的呻吟声,以为她又在耍什么小花招。当他走到楼梯口时,又听到“噗通”一声,他的脚步也由快变慢地犹犹豫,而且刘香芸的呻吟声仍不绝于耳。他走到楼梯口,正要下台阶,又像醒悟什么似的,转身便朝刘香芸的房间跑去。他跑进她的房屋,看到她痛苦地坐在地上,一只手撑着上半个身子,另一只手则按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向前弯曲的背脊梁也紧紧抵在床沿上。
“阿芸,你怎么啦?”贺强忙去扶她,“不会是?——哦,我的天哪!”他喊起来,“我现在就出去找一辆车!”他刚跑到门外,忽又跑回来,并自言自语地说:“这鬼都不愿意来的地方,哪儿还能找到一辆车呢?”他在屋里转圈,又看着窗外,“现在该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自行车把她送到附近的医院里;但是,这要经过厂前区的那条路,——不行!不行,我要是这样……推着一个大肚子产妇,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后果?”
“贺强,你扶我起来。”刘香芸忽然吃力地说。
贺强忙把她扶起,又让她坐到床边上,“怎么样,还疼吗?”
她宛转蛾眉,好像疼痛已经缓解了很多,“好了,没事儿了。——这又不是第一次,而且疼过一阵之后,就又会好了。”
“我看,我还是……带你去医院吧!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吧?何况……你一个人……在这儿没有个依靠,即便我离开了,也是不会放心的,”贺强心虚地说,但心里却不这么想。他想:“如果是难产那就好了,这样也省得我再担惊受怕了!”但是为了掩饰他的这个想法,表面上他却做出一副很疼惜人的样子。他把枕头竖在她身后靠墙的床头边,并扶着她向后慢慢靠过去。当他的视线无意中碰到她已经隆起的腹部时,他又皱起眉头,眼皮也迅速地眨了几下。
她对他微微笑了笑,“我问过下面的房东了,她说:只要下面不出血,孩子是不会有大碍的。这里时常会停水,买来的水果也会用洗菜水胡乱地清洗一下,也可能是我肚子里的小宝宝很喜欢干净,才用踢腾的方式来表达不满的!”
他情愿相信她的理由,因此他对她笑了笑,说:“要是这样,那就好了。我觉得……你不会有什么事儿的,否则命运也就真的是乖舛困滞、造化弄人了。”
“贺强,我想把孩子的名字改一下。‘贺汉生’的隐意显得有些浅俗;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把它改成‘贺汉连’三个字会比较好,一是读起来顺口,二是用‘连’字表达连理之意,比勉强用一个生产的‘生’字要有意义的多!”她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分明是在探求当下他对这个孩子的态度,而非名字的意义。
他站在她跟前,失神地看着她雪白的脖颈。随后他气嘟嘟地说:“你喜欢改,那就改吧,反正这孩子是你的!”
她噙着眼泪,难过地说:“我知道跟着你是得不到夫妻名分的。既然你说我们原来贪馋的是苟且之欢,既然你说我们现在已经是龃龉不合,那么大家就从此解手背面,各奔东西吧!”
他知道她说的都是气话,所以他一声不吭地转身看着窗外。他心想:“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话?如果不是你三番五次地打传呼机找我,我会来到这个鬼地方吗?”——传呼机是单位配发的,如果不是这样,他早就把它扔到垃圾堆里了——“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就这么耗在这儿吧?可是……她是一个固执不通的蠢女人,而我又能怎么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于是他对她说:“按理说,我好不容易来了一次,我们应该高高兴兴地欢聚一下,”他从门背后的细绳子上取下一条白底蓝花色的洗脸毛巾,走到她身旁,然后又坐在床沿上,“来,让我给你擦一擦眼泪!——看到你这么可怜的样子,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他见她娇嗔地把毛巾抢过去,就“嘿嘿”笑着对她说,“你就慢慢把心里的泪痕都擦干净吧,我这就出去买点东西,等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你就能尽情享受你伤心后的意外成果了!”
她破涕为笑道:“你这是在向我忏悔吗?如果是的话,请你不要忘记你许下的诺言。我是你的,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你的,如果你想抛弃这个孩子,自然就等于想要抛弃我。可你想没想过?如果你抛弃了我,我会是一个多么不幸的人啊!……”
“我……怎么会呢?——你看你,我随便开了一个玩笑,你就把我的话儿当真了?”
“什么?玩笑?”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我爱你,又怎么可能会抛弃你呢?但问题是——”
“问题是我们的爱是龌龊的爱,是见不得光的爱,对不?”她冷眼瞧着他,“因为你根本就不希望别人知道你还有一个地下情妇,而且更为糟糕的是:你的这个情妇已经替你怀上孩子了!”
“你看你这个人!难道咱俩就不能在一起好好商量这件事儿?”
“算了,你赶紧去买东西吧。其实,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要有一点儿能让我激动的事儿,我就忍不住想发泄一通,这也许就是怀孕的结果吧。”
为了避免再发生争吵,贺强趁她还在难过的时候,就悄悄地出门了。
刚下楼,他就看到楼下的女房东。她正在楼下的水龙头下洗衣服,而且不怀好意地斜睨他。当看见贺强从楼梯口出来时,便高声地嚷嚷道:“喂——,恭喜你了!——你老婆行动不方便,怎么……老看不到你来照顾她?”
贺强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很忙……”
女房东不再搭理他,而且使劲儿地搓洗着衣物。
贺强刚离开院子,就听到女房东在院子里恶狠狠啐骂声:“搬家,你不管;老婆怀孩子,你也像没事儿人似的。楼上的女人,当初你咋就没有那么好的眼力呢?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呢?……”
他看见在不远处的一棵孤零零的皂荚树下,有几个女人正围坐在一起低声嘀咕着。他厌恶地瞪了一眼,便愤愤朝村外走去。
走过田间地头,再走到村头外的农贸市场,看到的是另一番情景:人流的两旁,有竹筐、竹篓或面盆之类的商品;还有青菜、黄瓜、西红等各种蔬菜,以及黑豆、眉豆、大米、薏米等粮食作物。后面卖水果的紧挨着卖蔬菜的,卖蔬菜的毗连卖猪肉的,而胡子拉碴的卖屠把架在四个竹篓子上的大床板当成肉案,肉案上有刀、砧板和盘秤,肉案的后面则有一个门形木架,木架子上的铁钩上挂了好几条片好的新鲜猪肉条。
忽然,有一辆摩托车从人流中驶来,惊慌的人们纷纷向两边躲闪。贺强身旁有一位六七十岁的老汉,由于躲避不及,被摩托车撞倒在卖黄瓜的小商贩的肩上。这个小商贩恼了,便把这个老汉往旁边一扛,老汉更是站立不住,随即跌入一大筐的西红柿里,这筐西红柿瞬间便化为“惊燕蹴红素,落花飞絮舞”的一滩红泥。卖西红柿的小贩也恼了,劈手抓住这位老汉的衣领,并且怒不可遏地吼道:“连老子的东西你都敢废,你是不是活得有点儿腻歪啦?”老汉被这个汉子死死抓住衣领,整个臀部都陷在竹质的筐子里,而且也动弹不得。即便是如此,这位老汉毅然替自己争辩道:“你这个年轻人,怎么能对我这个老人出言不逊?——你让大家伙儿看一看,你像是我的老子吗?”中年汉子见有人讪笑,便尴尬地松开手。等老汉站起来,他又对老汉嚷叫:“我不管你怎么说,坏了我的东西,你总该赔我的损失吧?——看你是个老同志,我也不说多了,你……就拿一百块钱,毕了吧!”老汉吃惊地叫道:“啥?一百块!就你这一筐没人要的烂西红柿?即便是十块钱一筐,我还不想买哩!更何况我也是受害者,我这一身的损失,又找谁来赔?”中年汉子说:“你找谁赔,我管不着,但这筐西红柿的损失,难道不是你直接造成的?”老汉显然被满身的污秽弄得非常难受,他一边用手把西红柿浆果汁从自己的裤子上往下扫刮,一边还时不时地瞪着这个中年汉子。忽然,这个老汉抬手指着那个卖黄瓜的小商贩说:“你应该找他去赔,如果不是他用肩把我一扛,我咋会倒向你这边?”这个老汉忽然指着贺强,“他就可以为我作证,当时他就站在我旁边!”
贺强本来是在这儿看热闹的,也想看看这几个人最后是怎么收场的,这也算是替自己解闷了,所以他的小眼睛就像手电筒似的在这几个当事人脸上绕来绕去;当这个老汉突然要让他作证时,他几乎愣怔了半天才回过神儿。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和这事儿没一点儿关系。虽然当时我站在你旁边;但是我,——对不起,我还有别的事儿要去做哩!”他趁老汉叹息的机会,便趁机挤出围观的人群。
离开这帮人以后,他便发现有人起哄了——看架势,好像是有人在打架,于是他暗暗庆幸自己刚才明智的决定。
从这个市场里出来,他一手提着扎着捆儿的芹菜和大葱,另一手提着用塑胶袋兜装的香菇、青椒、茭白和土豆等。他讨厌那些骑摩托车招摇过市的年轻人,讨厌在市场里自己因为要躲避各种车辆而不得不东闪西挪的狼狈感觉;看到随处可见的烂菜叶、水果皮、冰棍包装纸和坚果壳等,他下意识加快了步伐,因为他想尽快离开这个人声鼎沸和喧嚣尘上的地方,而且市场里乱七八糟的环境也让他感到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