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菜吃得差不多了,贺强便叫饭店的侍者来结账。侍者刚走到餐桌旁,王耀武就起身挡住他,“行了,有我在,哪还有你来付钱的份儿?”
两个人出了饭店,就一起想城东郊区的白窑村走去。
到了刘香芸住的院子,贺强推门进去,王耀武紧随其后,房东家的黑色狼狗霍地跑来了。大狼狗起先对它认识的熟客涎缠了一会儿,发现贺强后面还跟了一个人,便可着劲儿地狺吠起来。贺强忙用身体护着王耀武,并对大狼狗吆喝道:“大黑,别叫了!我们都是你的朋友!阿芸,你快出来看看这条狗。房东大姐,快出来拴住您的狗。”
院子里空荡荡的,好像没有一个人,只有随后的回音在嗡嗡作响。
贺强一直挡在王耀武的前面,而且还时不时地回头说:“哥,我挡着狗,您先上楼。”等王耀武走上户外的扶梯,他也跟着往楼上跑。他一边往上攀登,一边还嘟囔道:“今天院子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阿芸这会儿又去干啥了?”
王耀武见贺强对那个女人称呼得那么亲热,自然就有几分的不快,于是他就回头对贺强说:“把人家弄到这种地步,我看你也挺缺德的!”
贺强尴尬地笑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回应王耀武的戏谑。
大狼狗不停地在楼下吠叫,好像它认为的陌生人不离开这里,它就不会善罢甘休似的。
站在同情李淑芳的立场上,他的确很痛恨这个破坏了别人家庭的可耻女人,当他看到这个女人为了贺强竟然生活在这么一个恶劣的环境里时,又油然升起一份同情之心。他知道这个女人以前大概的情况,知道她放弃自己的工作,曾让多少人感到由衷的疑惑和惋惜,尤其跟了像贺强这样一个其貌不扬和面目可憎的男人之后,她微妙的心情变化也就可想而知了。他虽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仅从名字上看,她应该是一个面目姣好的女人,而且性格或许还有点儿内向;如此一想,他就开始怀疑自己能否达到此行的目的了。因为内向的人通常都比较固执,如果女人再有几分自以为了不起的姿色,自然也就多了几分矜愎的筹码。
“阿芸,”贺强开始敲门,见里面没有回应,便焦急地咒骂。
王耀武趁机说:“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大热天呆在像铁桶似的密闭地方,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呵!”
贺强可能被王耀武的话儿给激怒了,于是就拼命地敲门,似乎想以这样的方式让王耀武噤口。就在两个人都有些尴尬的时候,有人在楼下喊开了,“是谁在上面敲门嘞?哎哟,是大兄弟!大妹子不在家,你却可着劲儿地乱敲门,”随后,女房东又板着脸儿地说,“大妹子怀喜,可不同于以往,即便是你工作再忙,也应该请人照料一下吧?你的老婆可不是放羊拾柴(放羊拾柴,指老人娶妻,为了能得到名份上的儿子,对妻子有意不加管束,希望能怀孕生子)捡来的,你咋就对她不那么关心呢?”
贺强的脸上感到红一阵白一阵的发窘,等到他看见刘香芸腆着肚子从外面走进院子,便匆忙跑下楼。他搀着面有倦意的刘香芸,而且轻声地责怪道:“你看你,不好好呆在家里,却一个人在外面乱跑;倘若你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不就成现世不赦的罪人啦?”
刘香芸停下脚步,解释说:“今天我的肚子又疼起来了,而且感觉像有一条长虫在到处乱钻。幸好被房东大姐发现,又给我服下治疗痉挛的阿托品。因为不知道这药对胎儿好不好,大姐就让我去找那个老中医再看一看;没奈何,我只能跟着她一起去了,没想到这会儿你却跑来了。”
贺强问:“那个老中医又是咋说的?”
刘香芸回答:“他说没啥。只说是回来多喝水。”
贺强失望地低下头。
刘香芸见贺强的情绪并不怎么好,心想:“该不会离婚的事情没有办成吧?”她又不好在房东的门口问,于是就对贺强说:“走,咱上楼去。——当时我疼得满地打滚,也不知家里都被弄成啥样儿了!”
两人快要走到门口了,刘香芸才发现自家的门前多了一个陌生人。她正犹豫该不该问,贺强却主动对刘香芸说:“来,让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他没按预先商量好的提法说王耀武是自己的领导,是因为他认为:现在好像已没这个必要了。他见刘香芸对王耀武客气地笑了一下,又对王耀武说:“这位是……”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刘香芸了,“哦,反正我们都是自己人,能在这儿相遇,也是我们的缘分嘛。所以,今天说啥都要在这儿小聚一下!”他知道自己说的这个理由有点儿勉强,更何况这样不合情理的偶然,本来就有点儿造作的痕迹。
刘香芸用钥匙开了门,又请二个人都进来。
贺强把搞乱的杌子、方凳、圆凳和其它的物什都归置好;为了让王耀武和刘香芸能搭上话儿,贺强又从放砧板的长桌子下面取出圆形的铁皮水桶——他要到楼下打水,也给王耀武和刘香芸一个能独处一室的交谈机会。
刘香芸见王耀武一脸敦厚持重的样子,知道他是一个正经人,心里也油然生出几分敬重之意。她腆着肚子,倒了一杯水,“请先喝口水。今天的天气还真够热的!到贫舍做客,您一定感到很不习惯吧?”
王耀武慌忙接过杯子,随后又镇定地说:“每家的情况其实都相差不多,好与不好,也是因人而异。要说最关键的,还不就是柴米油盐这一类的生活必需品?”他大落落地饮了一口水,又环视了整个房间的布置,心中感慨道:“这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同时也是让人感到可恶和可憎的女人!”
刘香芸因为肚子微隆,也不方便弯腰给他拾取杌子,就用脚把杌子推到床头跟前,“请坐吧。因为地方小,所以在搬来之前,我就把不重要的家什全都卖掉了,其中也包括我的沙发和我的床具。”
王耀武坐下后,看着她问:“这儿也没个电视,到了晚上,你就……这么过着寂寞的生活?哦,您可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想,如果家里有一台电视机,至少也能让自己的生活变得不那么空乏!”
刘香芸苦笑道:“您刚才不还说这些东西不重要吗?”
王耀武有点儿发窘地笑道:“哦,是的,是的,身外之物均徒尔,人间之事皆偶然嘛!”
贺强将挑来的水放在紧挨着门口的长桌下面,又用木盖子把水桶盖好,便直起腰,喘了几口气儿。他心想:“吃了几杯酒,反倒觉得没啥力气。”他见王耀武和刘香芸均流露出蹶蹙和谦恭的表情,知道二人还处于隔生的状态,就故意恼丧地说了一件别的事情:“刚才我蹲在楼下,等着往水桶里灌水,房东家的大狼狗却在我的脚边嗅来嗅去的,像是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我心想,是不是这只狗把我的皮凉鞋当美味了,于是我一发狠,就把一只鞋踢出去了,没想到这只狗霍地扑过去,又想把我的凉鞋都吞下去。我吓得赶紧去抢,它却叼着鞋子跑掉了。就在我懊恼地想大发一通脾气的时候,发现水桶里的水已经装满了,于是我一瘸一拐地去关水阀。等我回头再找那只狗的时候,发现它叼着我的鞋子转回来了。它放下我的鞋,匍匐在地,像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我当时还顾不上理会那只可恶的畜生,因为我知道和狗吵架,还不如和它的主人犯嘴。鞋虽然被它咬得有点儿变形,至少还可以将就着穿吧?因此我就把踢鞋的事儿当成是一次讨了没趣儿的教训了。”
刘香芸说:“狗对认识的人根本就没有恶意,从某种程度上讲,有时还比人要好哩!不过可惜的是,它不懂人的语言,否则就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王耀武说:“即便是狗能听懂人的话儿,也未必会是可靠的朋友。语言的真正作用与其说是表达我们的需求,还不如说是掩饰我们的需求;而这种矫饰伪行的行为,难免会使我们在人际交往中出现信任危机,从而导致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和对立。”
贺强见二人有争论的苗头,便嘿嘿笑道:“你们先在一起聊,我出去买点儿菜。我看,咱今天就在这里吃饭吧,也让阿芸中午能偷个懒。”
贺强刚出门,刘香芸便想叫住他,等到她艰难地走出去,贺强早已不见了踪影,于是又无奈何地转回屋里。
王耀武问刘香芸:“您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吗?”他再次环顾了房间内的布置。”
刘香芸懒散地坐到床边,“愿意不愿意,岂是我能决定得了的?说实在的,对于生活,我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了,除了在痛苦中寻找可以逃避的希望外,似乎再也没有其它的奢求了。”
“您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他,就能找到逃避的希望?哦,我的意思是说,他是您值得依靠的男人么?”
“相信他可靠,就等于相信狗头能生角!” 刘香芸愤愤地说,“如果到了不得不相信的时候,你还能有其他的选择吗?就比如这个孩子,他已经把我们捆到一起了。算了,我对您说这些干啥?我现在也是溪中的萍,随水流,这也是我当下注定的命运吧!”
“您从来就没想过要换一种方式?比如另找一个可以依托的人。哦,你可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有家室,也有女儿和女婿,虽称不上花生满路,但也感觉是心甜意洽的。”
刘香芸站起来恼道:“您该不会是贺强找来的说客吧?”
王耀武故作无奈地说:“贺强并非我的朋友,我也没必要做他的说客。其实我真正的朋友……还是我自己的良心,而良心就是一只手握着公平和另一只手握着合理的上帝,所以对它若有任何的亵渎和骄睨,都是在与自己的生活过不去的行为。对您和贺强来说,我希望自己是那个公正的人,因为公正高于道德,所以依靠它,我们就能处理好任何有关道德的问题。其实,对于他的……堕落行为——我并不是指您和他之间的关系,而是您所不知道的其它问题——从内心里讲,我感觉也是挺厌憎的。这正是我觉得比较苦恼的地方,因为朋友之间本应该同类相从,同气相求;可是为了顾及我和他之间极其有限的工作友谊,有时我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志,去做一些……情面难却的猥琐之事,比如为了他,我要面对不同的女人,而且还要用不同的谎言来维护他在不同女人面前的所谓名誉。这些昧心的做法,让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卑鄙小人,”对于他而言,说这些连自己都感到很难理解的话,的确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您的意思是说,他在外面还有其他的女人?”刘香芸吃惊地问。
“也许有吧,或许我说了,我都记不得了。”他神情恍惚地支吾着,似乎很不喜欢这种昧着良心说话的方式,“不过,看到您的生活竟因为他而变得如此糟糕,于是我就在心里想,如果他根本就不是您能倚重的男人,那么你们的路肯定也是走不长的,也就是说,为了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却要蹉跎自误自己逾立的年华,难道这就是您认为的明智吗?我不想评议您为他的付出是否值得,但是对于这个孩子来说,可能就不单单是你们俩的问题了,比如当别人了解到孩子的父亲是这样一种人,兴许会用异样的眼神去伤害孩子的心灵,这不就等于是让他来承受缘于贺强而带来不名誉的影响么?”
刘香芸心想:“这个人初次来这里,就无所顾忌地干涉我的生活?”于是就忍不住反问:“既然你知道贺强是这样一种人,为什么还心甘情愿地与他为伍?”
王耀武说:“我和贺强也仅仅是工作上的朋友,而且我相信别人也会是这么认为的,更何况朋友有时也是一个缺乏意义的词儿,所以我和他的关系,远不如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那么的可靠。”
就在他俩之间的关系变得有点儿紧张的时候,楼下的女房东跑来了。她说她不知道家里的生姜已经没有了,等她开了火,在锅里添了油,正准备把切好的五花肉往油锅里推,这才意识到自己忘放生姜了。她四下里找,也没有找到,便关了火,跑了来,想借一块儿生姜先用上。刘香芸忙从菜堆里扒出一块儿生姜,并递给楼下来的女房东,“给,你拿去用吧。也别说还不还的,一块儿生姜又能值几个钱?”
女房东谢过刘香芸,便匆忙下楼了。王耀武也趁机走出这个阴暗旳房间。
他想,他刚才的话是不是有点儿太直接啦?不过,从她捉摸不定和飘忽迷惘的眼神判断,他的话儿对她似乎起了一些作用。她的苦泪纹过深,也说明她早已不堪忍受这样的生活,只是她的生活已走到这一步了,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她的脸色和唇色都很苍白,也预示出她的身体可能有了某种疾病;但这并不是他应该考虑的问题,因为她是贺强的女人,虽然贺强并不是怜香惜玉的男人。既然她一直能把自己这种混乱的生活坚持到现在,也说明她是一个比较倔强的女人,而对于这种“比较死心眼儿”的女人来说,就必须“敲锣敲在锣心上”。他觉得自己刚才的策略是举措有适的,这让他多少有点儿于心不忍,因为一想到她的处境,他便想起自己曾经的恋人——张玲,而且从生活的某种角度上看,张玲其实比这个女人的生活状况还要糟糕。
他很想抽一支烟,虽然他平时并不喜欢抽烟,但遇到这样棘手的问题,他还是会忍不住地想抽上一口。
他下意识地靠着走廊的腰栏上,并有意识地向下俯视了这个不太大的村子里,错落有致的别样风景:院落前是一棵合抱的皂荚树,树木干云蔽日,像是撑起的一把绿色巨伞;再往远处眺望,看到的就是一片连墙接栋的小楼,楼与楼之间密密实实,万类不齐,即便是楼顶上挂晾的被单或者衣物,也是花花绿绿,各有千秋。有一处楼顶上有好多的鸽子,鸽子在笼子周围或饮水啄食,或翼翼飞浮,就像有一群虚空中行走的仙人在餐葩饮露。
刘香芸此时的心情也很复杂,一方面她讨厌这个客人,另一方面又被这个客人的一席话搞得有些焦躁不安。她不知道客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而且她也不能排除贺强会有这样的可能,比如贺强千方百计地让她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就已经说明他还有某种不可告人的企图。可问题是她眼下又该怎么办?如果她一意孤行,非要生下这个孩子,当这个孩子长大以后,这个孩子让她告诉他“谁才是他的父亲”时,她又该怎么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在她曾经的想象里,她的孩子应该是一个有父母双双都疼爱的孩子,即使家里的生活并不富裕,也必须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这就是她的最基本要求,而且这种要求对于能给她这种幸福的命运来说,其实并不是多么苛刻的条件,因为这对于其他的人来说本来就是很普通的事情。她希望贺强能马上回来,并向她解释这位客人冒昧的言辞也仅仅是为了图闲聊时的口舌之快,而非贺强怂恿的结果。如果这个客人说的都是事实的话,她现在的地位便是岌岌可危的,也更别说让贺强和他的妻子离婚了,因此她现在还有理由再顾忌自己的娇傲和面子呢?反正她所有的希望将化为乌有了,她还有什么必要再去考虑他们过去之间曾经拥有过的那一份情意?一想到这些令人绝望的问题,她的情绪就变得异常激动,仿佛自己真的要陷入绝境之中,而自己却没有一点儿可以自救的办法。
出于本能的需要,她很想依靠别人,但是除了楼下的女房东以外,其他的人对她都是不怀好意的,因为在她们的眼里她就是寡廉鲜耻的坏女人,所以她们有理由为她有这样报应而感到高兴,有理由为她有如此的下场而感到开心。一想到自己会被人嘲笑和侮辱,她既生气,又害怕。忽然,她觉得天旋地转,于是她“啊,啊”地向后倒过去。
王耀武一直在焦急地等着贺强回来。长时间站在走廊上,那种无所事事的感觉已经让他有点儿厌倦了;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愿意回到这个黑黢黢的屋子里。他不愿意面对这个模样儿俊俏、命运却很悲惨的女人。她飘忽不定的眼神,有时让他感到既紧张,又愧怯,同时又有点儿心神不宁;与其让自己陷入被人嘲笑的境地,还不如在外面得一个清闲哩。
当王耀武听到刘香芸痛苦的惨叫声,起初还以为是楼下的黑狗在打哈欠。后来侧耳再仔细一听,才知道是屋里的女人有点儿不大对劲儿。他忙跑到刘香芸身旁,看到她痛苦地翘着腿,并蜷缩在床上,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忽然想到楼下的房东,于是便跑到走廊的腰栏边,俯身向下大声地喊;然而,却发现贺强正哼着小曲儿走进院子。他忙对贺强嚷道:“贺强,快,快上来!她……她现在不舒服啦!”
贺强提着菜,一路小跑地上了楼。看见刘香芸是这样一种情形,就知道她犯的还是老毛病。他把买来的菜丢到墙角,开玩笑地说:“该不会是肚子里的小东西又造反了吧?不过,我又能帮上什么忙?总不能现在就把他揪出来,狠狠地教训一顿吧?”他坐到她身旁,用双手搬她的肩膀。她喘着粗气,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他说:“快!快把楼下的大姐叫来,我,我现在肚子痛得要命!哎哟,快痛死我了!快,快去呀,贺强!我,我求求你啦!这个鬼杀的在我肚子里也不知道想要干啥嘞?”她使劲儿按着自己的腹部,黄豆大的汗珠子像雨点一样的落下来,贺强这才感到事态有点儿严重,便把刘香芸的头又重新放回到枕头上,自己便下去叫房东。
过了一会儿,楼下的狗“汪汪”叫,女房东也气喘嘘嘘地上来了。她见刘香芸像蜗牛似的蜷缩在床上,便对贺强嚷道:“快!快去把老中医叫来!我看她今天这个样子,肯定是没法再扛过去了!哎,你知道村口的那个中药铺吗?”
“知……知道。我这就去叫,”贺强又慌忙跑出去。
女房东单腿盘坐在床边,并俯下身子问病人:“阿芸,你能告诉我是哪儿不舒服吗?哎哟,我的天哪,你是不是又感觉到痛了!你老是这样,也不是办法呀!干脆咱就去大医院看一看,也避免自己会落下什么大病啦!”
刘香芸的嘴唇变得更白了,就好像抹了一层白面粉。她喘着粗气,艰难地说:“不……不了,大姐。我知道这是老毛病,依我看,就这么挺一挺,也就啥事儿都没有了。是女人,不都有这样的……过程吗?所以,我觉得这样的痛苦,也是幸福即将来临之前的……痛苦。虽然痛苦会让人痛不欲生,但痛苦也能让人感到……别人无法理解的……幸福和快乐。”忽然,她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
刘香芸的哭声让王耀武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也许他觉得都是自己的原因,才使她有了强烈的异常反应。她当下的处境,也让他联想起张玲的悲惨处境。他想,这个女人的痛苦,未必能抵得上张玲的痛苦,因为张玲从来没得罪过谁;与眼前的女人相比,张玲无疑是玉洁冰清的莲花,虽然岁月过早洗去了她娇丽的容颜,并让她在蹂躏的西风中凋谢和枯萎,但是她依然坚守在夺去她贞操的那个恶棍身旁。而那个像吸血鬼一样的恶棍狠心地把她的青春全都吸吮光了,然后又像饥饿的秃鹫守候着她。如果当初他不给这个恶棍有犯罪的机会,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生活中的痛苦和绝望。所以,与其抱怨命运的不公,还不如痛恨自己的过失,如果不是他当年的薄情,她又怎么会有现在的结果?既然对张玲来讲,他已经是有罪的人了,而有罪的他,现在却要为另一个有罪的人去寻求脱罪的理由,这不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冷酷、也是最无情的大笑话啦?他为自己的无耻而感到愧汗无地,尤其面对像张玲一样的受害者,而这个受害者此时正煎受着他带给的新痛苦,这让他觉得自己比贺强的卑鄙和残忍也好不到哪儿去。
王耀武神情恍惚地站在那儿胡思乱想,而且联想到他和贺强都是女人的悲剧制造者,反而觉得自己也有点儿龌龊。他本想用搓手顿脚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无助和无奈,但又觉得一直用这样的动作只会使自己显得比别人更愚蠢,更何况这种假模假式的方式也是他深感厌恶的,因此他想找机会走出这间让人感到特别压抑的小屋子。他想:“我应该站在外面去等贺强,看到要请的人来了,我也能知会屋里的人,好让她们提前就有个思想准备。虽然这个理由有点儿勉强,这也是我能帮她的唯一方式。”
他刚往外走,便听到女房东冲着他喊道:“哎,这位师傅,你能帮忙打一盆水吗?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你看她的身上,嗯,全都湿透了。如果不给她擦一下,兴许老中医会受不了这股汗味儿的。”女房东是想让病人的身上能觉得舒适一些,而且病人月白色的衬衣也因为汗液的浸透开始变得有点透明了。
王耀武手忙脚乱地打来半盆凉水,把开水壶里的热水也加进去了。房东要给病人擦拭身体,他刚好借机从屋里退出去。他走出门外,反手把门关上,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就凭栏远眺远处的风景。他的胳膊刚搭在腰栏上,就听到女房东在屋里又喊开了:“喂,你能不能帮我把毛巾递一下;没有毛巾,我怎么给她擦?”
他忙转身进来,“呃,毛……毛巾在哪儿?”他左顾右盼,像没头的苍蝇。
“兴许就在门后。你……你把门先关上,看看门后有没有。”
“哦,找到了!”他从门后的铁丝上,取下月白色的干毛巾。
女房东接过毛巾,并吩咐道:“好了,你现在可以出去了。没有我的允许,你可不能进来啊!”
王耀武走出房间,又把门关上,听到屋里有哗啦啦流水声,就觉得这种声音是自己听不得的,于是他转身又向楼下走去,想到院外那棵皂荚树下蹲一会儿。他刚走下楼梯,房东的狗突然跑过来冲着他吠叫。
房东显然已意识到外面发生的事情,就在屋里厉声地喊道:“大黑,别叫啦!”随后又自言自语地嘟囔,“连个熟客也认不准。”
大黑狗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儿,立刻就变得安静下来。它摇着尾巴,温和地走到王耀武脚下,想以这样的方式赢得与这位客人和解的机会。王耀武蹲下来,轻轻拍了大黑狗的背部,又抚弄了狗的头颅。大黑狗似乎理解了这位客人的意思,高高地仰头,又用狗嘴在王耀武的手掌心来回磨蹭了几下,便摇着尾巴向房东门口的一处阴凉地走去。
王耀武走出院子,感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不管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现在可以先抛下许许多多不快的想法,包括对张玲,也包括对这个叫阿芸的女人。他发现皂荚树后面的不远处,有一个连着村落房屋的小卖铺,便萌生了想买一包烟的念头。
他来到小卖铺的窗口前,见里面的货架上主要都是日常要用的必需品和零碎小吃,担心没有自己所需之物。他张大眼睛,在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堆里四处打量,然后大声地问:“有香烟吗?”
“有!”从货架后面冒出来的店主,很干脆地回答,“要啥牌子的?”
“十块钱左右的就成。”
“就拿这个吧,”店主从身后取出一包烟,并放在加大了尺码的柜台上,“刚好十块钱。看得出,您一定是城里的人,这儿的人通常只抽五块钱以下。”
王耀武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哦,再拿一包火柴。”
店主笑道:“看来您还是不大抽烟的人。现在的人已经很少用火柴了。相比而言,火柴并不比打火机划算,”店主再次转身,取来一个绿色塑料壳体的打火机,“一块钱一个。对于常抽烟的人来说,也能用上两三个月哩。”
王耀武付过钱后,便款步来到皂荚树下。
他面向刘香芸租住的院落,噙了一支烟,刚把烟引燃,就有一位穿白色对襟上衣的老者急冲冲闯入他的视野,而且这个老者的后面还跟着一瘸一跑的贺强。他想:“这个老者,一定是那个老中医喽。”他忙把烟头掐灭,想一起进院子,贺强却径直地向他走来。
贺强抓住王耀武的胳膊,气喘嘘嘘地说:“现在我们就别进去了。让他们在里面折腾吧,而且这都是女人们的事儿,我们也搭不上手,与其给屋里的人增加不必要的麻烦,还不如让我们先轻松一下。”
王耀武觉得贺强说的点儿刻薄,但若表达对那个女人的同情之心,或又会招来不必要的猜忌,所以他也只能选择沉默。他把刚掐灭的香烟又含在嘴上,正要用打火机重新引燃,便看到贺强向他伸来一只手。
王耀武给他了一支烟,又帮他点燃。把自己的香烟也引燃了,两个人便在大树下尽情享受着刺鼻的焦油味儿带来的那种轻松、闲定和绵绵缗缗的熏渍快感。
贺强突然愤愤不平地嘟囔,“如果时间能给我重新选择过去的机会,我绝不会再有出轨的念头了,因为出轨的快乐也只是旦夕之间的快乐,贻害却是无穷无尽的。这都是自由换来的代价,所以自由对沉重的代价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它让你先尝到一点点甜头,再用良心、责任,甚至是两个人之间的道德等问题,把你的手和脚都牢牢地捆住,就仿佛我已经是一个待价而沽的奴隶,”他恶狠狠地猛吸了两口,接着就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咳嗽,于是他弯下腰,想以此缓解胸口震荡的疼痛。当他咳得不那么厉害时,便直起身子,接着诉说心里的痛苦,“我既要对得起她对我的付出,又要符合家庭对我的要求,就好像我被感性和理性肢解了似的;但是……良心又怎么能一分为二?即便是有这样的可能,又有谁会去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蠢事呢?因此,我错了一次,就必须再错下去,几乎就没有回头的机会。老哥,你给我出个主意,看看我现在该走么办?对于现在的遭遇,我几乎都快要绝望和崩溃啦!”他忽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颅,就像自己的头颅随时都会爆炸了一样,尤其他的手指上还夹着冒着烟的一支香烟,他的头就更像是一颗引燃了导火索的黑地雷。
王耀武用左手抱着前胸,右手将香烟插在厚厚的嘴唇间。他眯着双眼,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又徐徐把烟雾吐到空气中。他若有所思地叹道:“唉,是呀!不是所有的问题都会有办法解决的!”
就在这两个人都在为此事感到发愁的时候,女房东忽然在楼上冲着他俩喊道:“喂!你们俩在那儿干啥呢?都快点儿上来!病人在里面难受得要命,你们竟然还有心情在外面闲拉谈,难道你们对她的状况不担心吗?”
两个男人听到后,慌忙把没抽完的香烟都扔到地上,便一路小跑地向院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