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娴感觉一阵阵的眩晕,整个拱桥都在旋转,而且在旋转的过程中她和桥也快要离开地面了。她不得不倚靠桥栏,匍匐而行,并来到另外一处地方。虽然还在桥上,但感觉桥是扭曲的,两边的河床和树木也是弯弯曲曲的,桥下的水流动得很快,还冲出一窝窝像蜂房的漩洄。她下意识蹲下来,并用手臂搂着桥栏上的一根柱子,像是要抓住可以依赖的救命稻草。她想:“我得赶快离开这里,否则我们父女相遇,该是多么尴尬的事情啊!”
她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似乎已忘自己出来的目的。当她走到西边的桥头时,便忍不住掩面抽泣起来。她觉得现在的一切全都变了,而且张玲和自己的父亲所描述的那个黑暗世界,也像是她们母女俩将要落入的另一个深渊。就在她也为丈夫的冷遇而痛哭不已时,田凯却从家里跑来了。
他发现王娴特别痛苦地蹲在地上,忙跑过去搀扶,“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难道遇到什么坏人了?”
王娴忍住哭,又对他摆了摆手,“没有。我也只是突然感到不太舒服。不过,现在都已经过去了。”她勉强站起来,用手抹去脸上的泪花,然后诧异道:“你怎么会跑来?——哦,我忘了我应该去我妈那儿的,”她起身刚要继续走,田凯却拦住了她,而且说:“你也别那么急得往那边跑了!在你刚出门的时候,你妈就来过电话了。她说,她想到外面透一透气儿;但外面很黑,一个人走路又很闷,于是就让我问你能不能过去陪陪她。我说,你已经去了,你妈就没再说什么话儿。大概过了半个钟头,她又打来电话,说她在外面走了一大圈儿,就没看到你的影子,因为不放心,所以说啥都要让我把你先找回来。等我正要出门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我接了电话,发现还是你妈。她说她现在要过来。我说,还是让我过去吧,这样既可以找你,也避免你到她那儿会扑个空。我觉得你妈今天说话还挺奇怪的,而且也觉得你们家好像出啥事儿啦?”
王娴担心那边的桥下的那两个人,会听到他俩说话的声音,同时也担心那两个人会突然从桥下面冒出来,便装作很不耐烦的样子对田凯说:“你就别再问了。其实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算了,我们还是回家吧!”刚往回走了三四步,王娴忽然从地上捡起一枚小石子,并递给田凯,“给,你把它扔到河里去,而且要扔得越远越好!”
田凯不解地笑道:“丟这玩意儿干啥!怎么,你还以为我是没长大的毛孩子?”
王娴负气道:“你不丟,我丟!”便夺过石子,奋力向河心那么一掷。小石子拖着弧线,迅速消失在黑暗里,随后便听到河里“扑冬”的落水声。因为夜晚很静,小石子落水的声音也显得特别的清脆。王娴忙拉起田凯,急促地说:“别回头,我们赶紧走!”田凯莫名其妙地看着妻子,“今天你们一家人,怎么都那么奇怪?”
王娴回答:“我现在又累又困,恨不得现在就躺在地上睡上一觉。所以,就算我求你好了,赶紧让我们回家去吧!”
回去后的王娴便趴在沙发上呜呜地哭。
田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妻子的哭声越来越悲凄,就坐到她身旁,用手抚摸着她的肩和背,“王娴,难道……你是因为我的缘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情愿现在就向你道歉……”
王娴也没想到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既然感情的闸门已经打开,也就索性让自己哭个痛快!但她并不知道自己该为谁而哭——是可怜的妈妈?还是让人又恼又恨又怜的父亲?是感到特别无助的自己?还是那个叫张玲的女人?反正现在哭谁,都觉得很矛盾;不论是哭谁,对其他的人都会有很深的愧疚感,如此一来,她的满脑子就好像是一锅熬糊了的粥,甚至连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儿了!
也许眼泪就是心里的苦水沤化而成的,当她的眼泪把沙发靠背上的印花沙发巾浸湿一大片的时候,感觉也不像先前那么的辛酸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是很丑的,于是就保持斜趴着的柔弱姿势,而且还反手向后面的田凯打着手势,“没事儿,没事儿。也许这是更年期综合征的一种反应吧!”她努力想通过幽默的方式使田凯释然,目的也是不想让他知道太多的内情。
田凯忍不住乐了,“我好像还没听说更年期综合征已经低龄化了,更何况你看上去也没那么老吧!”
王娴背对着田凯,站了起来。她一边往卫生间走,一边苦笑道:“我想,我一定会比你老得更快!”
田凯见妻子的情绪稍稍好转,心里的压迫也舒缓了一些。他试图用戏谑的方式改变的她的心境,“怎么,要让我把你当姐姐看吗?”
王娴没心情和丈夫打趣,便一声不吭地进了卫生间。在卫生间的梳妆镜前,她拿起梳子,想重新梳理自己的头发。她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容貌,心想:“女人便是一枝花,谁摘去就属于他,惜花的人会把她放在花瓶里,不屑的人就会把她当草茎。唉,女人的命运,其实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所以单靠诚心保佑,还不如顺其自然地听天由命嘞!”
她呆呆地用梳子梳着自己长长的秀发,内心却是乱糟糟的。她想:“家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爸爸和妈妈会因为这个女人闹离婚吗?”她忽然想起中午在一起吃饺子的时候,母亲很不高兴地对父亲说了‘你可以去找那个卖菜的’那句很伤人的气话;还有一次就是她和孙淼第一次在植物公园见面后的当天下午,她去和母亲说贺晓岚的事,发现母亲的情绪并不怎么好,而且还冒出一句“当一个人突然发现曾经的初恋情人,他会不会被她也牵挂走了?”的嗢咿之言。所以,从前后两次有点儿异常的情况来看,她认定母亲早就知道父亲有外遇了,再联系到今晚她听到的这些情况,她便可以初步判断:这个叫张玲的女人,肯定就是父亲以前的初恋情人,而且这个女人还很有可能就在附近的菜市场卖菜。——她很想知道这个叫张玲的女人长得如何,以此来推测她对她们家的威胁程度会有多大,虽然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位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女子,可仅从她和父亲像是高中同学的关系来看,她又怎么可能是这种年龄的人?
仅仅判断这个叫张玲的女人的年龄就令人费一番心思的,而且“该不该管这件事儿”的念头也扰得她心绪很乱。她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脑子里就像充满了压缩空气似的让人头脑发昏发胀,尤其最令她苦恼的还是:以后她还怎么面对自己的父亲?过去,她对父亲不仅仅有父女之情的伦常之爱,还有子女遵承教诲的感恩和尊敬;但是,那个崇高伟岸的形象,好像瞬间就在眼前坍塌了,而且如同陌路的这个父亲又重新走进自己的生活。她很想把意识里已经破败的关系再整理一下,可是任凭她如何努力,都无法重现父亲昔日的光辉和风采。——她感到自己的头有点儿隐隐作痛,就想把一直握着的桃木梳子再放回到梳妆盒里。她的手刚伸出,就听到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她本能地把手里的梳子提到耳旁;然而,客厅里却传来田凯的问接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发癔症。她把桃木梳子放回梳妆盒,便懒懒地从卫生间走出来。
“王娴,电话,”田凯挤眉弄眼地向她示意:“这个电话仍是你妈打来的。”
王娴刚接过话筒,就听到她妈急切的声音:“娴儿,你爸他已经回来了,你也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哦,还有,就是你姨妈今天下午也来过。她本想问,唉,算了,明天我再到你那儿去说吧,反正她说的话,在电话里一两句也是说不清楚的。呃,就这吧,我挂了,”随后就听到放下话筒的“咔哒”声。
田凯笑着走过来,并且问:“你们家到底发生啥事儿了,难道连自己家里的人,你也要保密?”
王娴尴尬地笑了笑,“没啥。就是为了一只小老鼠惹出来的风波!”
田凯知道肯定不是那么回事儿,假使那边有老鼠,她母亲不可能在他接电话的时候就不说,何况王娴的胆子能有多大?非要让她知道,又有何意义?
王娴感到身体非常困倦,就早早回卧室睡觉去了。
不一会儿,她便有了睡意,而且在她眼前还有了幻觉的影子。她看到田凯兴匆匆跑来,说是从电视节目里学了一套绝技,现在就可以表演给她看。他把一根三拃长的竹筷子慢慢插入他的一只耳孔里,没过多久,顺着这根筷子便跑出好多纺锤形的金黄色甲克多足的蠕虫。蠕虫纷纷落到淤泥里,便向她这边爬过来。她吓得从床上滚下来,而且爬起来便往外跑,但没跑多远,就看到一个农夫走过来了。那个农夫蹲下把地上爬着的蠕虫一个个捉到手指间,又把它们变成卷筒状的小纸币,然后丢进背后背的竹篓子里。他站起来说:“刚才给你耍魔术的是我的女婿,不过我现在越来越不了解他了。”随后,这个农夫走进一个池塘便消失了。她好像并不认识这个农夫,也不明白这个农夫为何会把田凯当他的女婿。正当她感到困惑的时候,自己也不知不觉地走到一个很高又很尖的钟楼下了。此时夜幕笼罩,钟楼的下半截已经处于黑暗之中,上半截却明亮无比,而且还发出白色、紫色和蓝色的各种眩光。钟楼的顶端是一个很大的表盘,表盘的底层是一个更大的站台;在这个伸出来的站台上,站着三个小丑打扮的人。三个人都披着黑色的罩袍,而且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的样子;三个人当中,有一个是田凯,另一个是她不认识的小女孩,还有一个则是她刚遇到的那个背竹楼的农夫。皎白的月光正好从塔顶的正上方照射下来,她向上仰望,感觉这个钟楼的塔顶好像特别的高。那三个人唱了一会儿,不知何故却厮打起来。后来也不知是谁在上面放了一把火,整个钟楼的上面便冒出了火焰和烟雾。站台上因为再没有落脚的地方,田凯和那个小女孩便纷纷跳下来,而那个农夫却依然站在那里高声地唱着。农夫边唱歌,边把宽大的黑色罩袍向两边一抖,接着再一合,上面的火瞬间都被他灭掉了。他又向下撒了一把亮闪闪的火花,就冲着下面乱喊。田凯生气了,纵身往上一跳,又与站台上的农夫厮打起来。上面的火花铺天盖地落下来,刚才跳下来的小女孩却不避不闪地站在那儿,丝毫没有惧怕的样子。她发现小女孩儿的指甲长得特别长,于是就对小女孩儿有了几分好奇心;但是这个小女孩儿却对她说:“快离开这儿,一会儿他们就打过来了。”她想跑,又不知道该往哪儿跑,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她母亲驾了小直升飞机飞过来,还没等飞机完全落地,她母亲把她往上一拉,而且气喘吁吁地说:“快,快上来,再晚,咱就跑不了了!”她钻进小飞机的副驾驶舱,小飞机便向上飞起来,一直飞到黑沉沉的天空上。天上有好多小直升飞机,而且都开着前视灯,在广袤的天空中来回穿梭,就像有好多手执电筒的仙女在黑洞里跳舞,让人感到眼花缭乱的,地上袅袅升起的蓝烟也让天空充满了火药味儿。忽然有一个小飞机向她们迎面冲来,她吓得去抱主驾驶舱的母亲,却发现她母亲已经不在飞机上了,而她就坐在她母亲坐的地方,就像她刚才就坐在这个位置上似的。她慌忙去抓驾驶舱里的操纵杆,并用力往上拉,操纵杆却被她拔出来了,前面的小飞机也要撞过来了,她忙丢掉操纵杆,便“哇”地向后仰去,谁知她的小飞机却霍地向上飞起,手里也像抓住了什么东西,小飞机也能按她的想法在夜空里随意穿行。她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发现大大的月亮就悬在半空,周围的小飞机也越来越多,飞机之间还有人用水枪相互攻击,像是嬉戏打闹的样子。随后她周围的小飞机又都消失了,在她的上方却驶来一驾巨型马车,而且还和她的飞机几乎是一个上、一个下地并驾齐驱着。马车的轮子很大,几乎要碰到飞机的螺旋桨了,不管她怎么闪避,马车始终都在她的正上方。她想把飞机的飞行速度降低,等马车飞过去以后再把飞机拉起来,可就在她准备这么做的时候,却发现正前方有一个很高的铁塔。此时也来不及避开了,就在她的飞机将要撞到铁塔的时候,她“啊”的一声,便听到噼里嘭啷的碰撞声。等她愣愣怔怔地清醒过来,她还听到客厅墙壁上的电子挂钟当当的报时声,这才知道刚才做了一场噩梦。
她觉得心跳得很厉害,便用手轻轻压在胸口上,又长长呼吸了几下,这才觉得舒服了很多。她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就伸手在自己的枕头边摸了几下,但她并没摸到自己的手表,于是就借着月光瞧了瞧身旁睡着的丈夫。她见他睡得很香,甚至他还破颜一笑,于是心怀醋意地想:“不知道他又和谁在一起共享美梦哩?”
她发现自己睡觉前竟然连衣服都没有换,便摸黑把睡衣换上了;又摸到自己的手表,方知离天亮的时候尚早。因为已经没有了困意,她就躺在床上想自己的心事儿。
王娴发现田凯的身子动了一下。因为怕田凯会被她惊醒,于是就想再睡一会儿。她闭上眼睛,又慢慢有了睡意。等自己一觉醒来,天光已是大亮的了。
她起身把枕头立在床头,身子又向后靠了过去。她双臂高擎,伸了一下懒腰,就木愣愣盯着自己的双手。过了一会儿,她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从床上跳下来。她先来到客厅,没有看到田凯,便向厨房的方向望去,发现餐桌上多了一只小碗,于是就好奇地走过去。当看到碗里是她喜欢吃的豆腐脑时,便用手摸了一下碗边,感觉豆腐脑还是温温的,就坐到椅子上慢慢品尝,她的心里也有了一股甜丝丝的感觉。她想:“其实田凯对我也挺好的,虽然他对事业的执著远胜于对我的关心,但现在又有哪个男人不是这样的?我有时抱怨‘他对我不了解’,可是我对他又了解多少?”想到这儿,觉得自己当他的妻子确实有点儿不太称职,内疚和自责也让她觉得这一碗豆腐脑是别有一番滋味儿的,而且不一会儿,这碗豆腐脑便被她吃完了。
洗过碗,她便坐到沙发上考虑了一会儿,这才想起应该把昨天穿过的衣服洗一下。从卧室取来要洗的衣物,而且刚走到卫生间门口,她就听到了敲门声。
她打开门,发现是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