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晓岚精疲力竭地走回来,看到徐峰蹲在院子的门柱前。便懒散地问:“你咋在这儿?”
徐峰站起来笑道:“因为没事儿,我就悄悄地跑来了。”
贺晓岚向院子里走,徐峰便跟着哀求道:“晓岚,你不是已经答应做我的女朋友了?所以,也应该让我们像情侣似的谈一下吧!”
贺晓岚停住了说:“情侣?就为了我借你的钱?”
徐峰缩敛左肩,低声下气地谄笑道:“就当买的一次约会吧。”
贺晓岚被他的话儿逗乐了,“看上去这笔交易还挺合算的。”
两个人又出了院子,而且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徐峰见贺晓岚一脸无趣的样子,知道是自己刚才的下作已经惹得她不开心了,于是嗫嚅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我却一步步陷到里面。也许这是命运为我设计的……囹圄,是我在空虚之中才能听……到的一种声音,一个让人不得不心动的声音,或者充满了很多幻想和希望的声音。”
贺晓岚不耐烦地嚷道:“你说话能不能不绕弯子?”
“咳——,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来找你。”他终于说了他自己失落之后要默认的结果。
“你怎么了?”贺晓岚感到他今天很奇怪,“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儿?”
“我……”他停住脚步,表情极其痛苦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
“不说就算了!”她转而就往回走。
徐峰在她的背后,大声地喊:“岚岚,我……我爱你!”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勇气,也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因此他一直睁着渴望能目击奇迹的一双大眼睛。
贺晓岚愕然回过身,“你……你说什么?”
徐峰忽然胆怯地呢喃:“我……我不知道刚才说的都是啥,也许你能明白我需要的感情。”
贺晓岚走到他跟前,叹息道:“看来,我注定是要和你在一起来消磨今天的时光的。不如这样,我陪你回去看你的父亲。这是我唯一能替你做的事情,否则我们就各行其道吧。”
徐峰非常懊恼地点了点头,却又极不情愿地嘟囔道:“如果我和他之间全都是恨,你的一切努力,就如同要用石头捂出了小鸡仔。”
贺晓岚心想:“你对我有感情,也一定能为你的父亲改变以前对他的态度。”所以她也没理会他抱怨,而是一路把他引到徐大江的家里。
…………
徐大江的家里,有张建军和王会计。王会计正对着张建军嘀咕着什么。两个人的神情都很严肃,使整个屋子里都像是进行某种神秘仪式的场所:张建军在沙发上肃然危坐,时不时还对旁边的王会计耳语着什么;而王会计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点头称是,但眼睛却一直都瞅着隔着小桌子坐的徐大江;徐大江的眼睛极力在天花板上寻找着什么,傻愣愣的脑袋也以脖子为铰链的支点绕来绕去的,看起来就像是漂在水面上、并被一股汩汩的暗流涌动的一个塑料皮球。
忽然,徐大江说:“你们说,峰儿会不会就藏在天花板上?”
王会计害怕徐大江随后会没完没了的唠叨,破坏他和张律师谈话的兴致,于是就随口说道:“也许吧,但现在还不在上面嘞。”
这本是一句很自然的话,徐大江却和别人理解的不一样。他站起来说:“王会计,请帮我把桌子搬过来,我想上面把天花板打开。”
王会计非常吃惊地站起来。他看着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神情犹如雕木的混沌老人,然后又对张律师耸了耸肩膀。他知道如果不骗这个老人,也许他会有什么可怕的举动,于是就继续对徐大江说:“我说,他在外面,就一定是这样的情况。哦,张律师就可以为我做一个证明。”
“那好,你现在就对我说:‘外面’这个地方在哪儿?或者说我怎么才能找到你说的这个‘外面’?”
“找到‘外面’?”这个问题可把王会计给难住了,“外面不……就是走出门的外面吗?”
“那么我再来问你:走出去了,又会在哪儿?”
王会计用拳头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若要再这么绕下去,恐怕我就真该疯掉啦!”他走到徐大江的跟前,并扶起他的右手,指向门外,“那就是外面,而且外面现在什么都……”紧接,他骇然地看着门口出现的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就是他和徐大江斗嘴的那个对象——徐峰。他立刻放下徐大江的手,惊喜道:“峰儿,你终于——”他见徐峰黑着脸儿,心情也凉了大半截儿。
贺晓岚与王会计和张建军打过招呼,便一屁股坐到原来王会计坐的位置上,徐峰顺势走到里面的窗户跟前,这也是为避免和徐大江打照面的一种迂回方式。
徐大江的意识似乎还没有清醒回来,他继续对王会计说:“老王,你知道欺骗一个人是多么的不人道吗?尤其对我这样一个多情的老人来说,哎,你记得我把照片放到哪儿了吗?”
王会计正忙着给贺晓岚和徐峰沏茶,对徐大江的问询,也随口反问道:“什么照片?你现在最好能安静一下吧。”
“就是峰儿小时候的照片。除了这个是可信的,其它都是‘鸡屁股拴绳子——瞎扯淡(蛋)’的事儿!——我给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他恶狠狠地盯着王会计。“哎——,我怎么感觉这里有一种熟悉的味道?”他像狗一样的嗅着周围的空气,“很新鲜,也很……酸涩,就像刚摘下来的鲜枣似的。哎,王会计,我是不是该吃饭了?”
王会计无奈地对大家苦笑,“你们看,他现在是多么难缠的一个人,似乎脑子变得也太年轻了!”
贺晓岚看了一眼正背对着他们的徐峰,心想:“徐大江好像已经不认识人了。即便是把徐峰找来,恐怕也是徒劳的。”
乘着有这么多人和徐峰也在这里的机会,王会计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他对大家说:“我看这样吧,既然现在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不如在一家人都……”他用眼神向徐峰乜斜了一眼,以示意这个主意是为了徐峰的,“都在的时候,我们也凑在一起热闹热闹。这里已很久不像是个家了——老徐诡异的语言,把这里变得迥异于其它,就像出去进来,如来回于两个世界之间。”他哈哈自娱,想使这里的气氛和以往的不同,当看到对面的两个人依然是心情沉重的样子,自己就再笑不起来了。他随即起身,对大家说道:“我出去买点儿菜,也顺便告诉我屋里的那一位;等我回来以后,咱今天就好好热闹一下。
王会计走后,张建军就对贺晓岚说:“从他们公司的账目上,我已经查出了一些问题。可是,徐老爷子的状态还是这样,你说……”他欲言又止,又哀哀地长叹了一声。
“什么问题?”贺晓岚好奇地问。“哦,还有就是那天我落在你车上的背包,不知道你带来了没?”
张建军严肃地点了点头,并转身把自己身后的背包拿给她。他回答说:“问题还要从我们提到的那个装首饰的盒子说起。那天我们走了以后,王会计拿出了那个木盒子,并开始捉摸那个盒子里的秘密。徐大江就坐在……他现在的这个位置,可能是因为裤子尿湿的缘故,他在凳子上来回扭动着他的臀部。不过,这倒也没什么问题,像他这样的病人,尿裤子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关键的关键还是他坐在凳子上的一次歪斜,让他连人带凳子全都翻覆过去了,他本能想抓住一个依靠,却把桌子上的那个盒子拨拉到地上,盒子里的东西也瞬间落在了地上。还好,也只是把盖子摔开了,因为盒子里有海绵之类的保护,其中的东西似乎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不过,最巧的还是盒子里的最上面的一个病历,却意外地帮了我们的大忙!”张建军说到这儿,显然变得有些激动了,当他的右手下意识想在沙发前的小桌子上拿一只杯子的时候,却意识到小桌子上根本就没有他要拿的东西,于是他尴尬地自嘲道:“你看我的手,似乎和茶杯就是一对孪生的姊妹。”
“有病历,又有啥用?”贺晓岚不解地问。
“这个病历,可是非同寻常的啊!”他用右拳在小桌子上捶了一下,“它就像是一把钥匙,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喽!虽然在新颁布不久的《公司法》中,并没有规定公司变更的具体条款,但在市里公布的《公司变更法人流程》,却有这方面的规定。公司法人的变更,需要申请法人变更的公司提供两个重要文件,一是原来法人辞去法人代表权的证明材料,二是要有新法人的任职证明材料。现在的问题是:原来的法人有没有能力提供合法的证明材料,这就要看他在提供证明资料期间,是不是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的自然人。如果不是的话,关于他所提供的所有资料就不具有任何的法律效力,也就是说,如果当初在公司法人变更期间,法人根本就不具有民事行为能力,他又怎么可能在公司法人变更的时候行使民事权利呢?如果他没有民事权利能力,公司提供给变更材料的真实性也就值得怀疑了。后来,我还专门到工商管理部门查阅过,法人辞去法人代表权的证明文件上的签字看起来确实像是徐大江的笔迹,但还需要刑侦方面的专家来鉴定其真实性,才能有一个明确的结论。——其实从化妆盒里找到的病历,就能明确推翻那个签字的有效性,即便是工商管理部门备案的那份资料确系他本人的签字,法律上也会认为是无效的;因为病历上清楚地记录了徐峰父亲的病是可以使其丧失民事行为能力的,也就是老年痴呆症,哦,这可能和他的心脏病有关。”
痴呆的徐大江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张建军,并且一脸严肃地说:“听说王会计刚才下了一个大鸡蛋?——咳,人都那么老了,还去干那种事儿!即便抱窝弄出了什么名堂,还不是‘鼻头上抹鸡屎——(让)脸上尴尬’吗?——哎,孩子他妈,你看……你能不能给我也下一个蛋?”
张律师对贺晓岚笑道:“你看看,他这样一种状况。所以,我现在最发愁的还是刚才和王会计核计过的事情:即便前面说的都是属实的,我们也可以到法院去起诉朱俊龙,并要求撤销法人变更生效的所有决定,但是他现在的这个样子,还能……”
“难道就没其它的办法了?我的意思是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贺晓岚心情沉重地看着对面的门外。
“其实我们就有一个好办法,”张律师抬头看了一眼依然站在窗户前的徐峰背影,“因为我们在那个盒子里还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贺晓岚撅着嘴巴,娇憨的问。她见张律师正盯着自己的脸,便窘得有点儿心慌。她忽然站起来说:“徐伯伯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睡觉,也该给他盖个啥吧?——徐峰,你看你爸该盖个啥?”
此时,徐大江却像弹簧一样的坐起来,“徐峰——?”他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呀!——哦,王会计,现在是不是该吃饭了,我好饿,好饿,”他做出一副很可怜的样子。
徐大江的话让在场的人感到既好笑,又心酸,又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因为大家都知道:围绕着他身上的悲剧还有很多,而且还在继续发生着。包括徐峰在内,此时他也觉得很不好受;但又感到无能为力,甚至会觉得非常的内疚和不安。在徐峰看来,徐大江应该有这样的报应,因为对于他母亲而言,他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人;如果相比朱俊龙,似乎让朱俊龙意外地得到财富上的满足,又让他感到另一番滋味。当贺晓岚提出要让他给徐大江盖一件东西的时候,他的身子便下意识地动了一下。
王会计提了很多的蔬菜回来了。一进门,他就瞅了一眼徐峰,然后乐哈哈地说:“峰儿,你也坐下来歇歇脚,”他见徐峰还是倔强地背对着他,便把东西都提到了厨房。他从里面转出来,脸上依然还挂着笑容,“刚才我在路上还在想,如果我也得了老年痴呆症,会不会和老徐一样的能回到那个很幼稚的时代?”
对王会计的问题,没有人能笑得出来,因为他说的那种可能,也是大家最担心的。
王会计见大家对他的问题也只是用苦笑回应了一下,便垂头丧气地叹息道:“咳——,假如是这样的话,可能就没有人能笑得出来了!”他转身向厨房走去,可刚走了两步,又回身对徐峰说,“峰儿,你做菜是行家,我来给你当个下手吧?”
徐峰因为站得太久,感觉整个身子快要僵硬了;再加上他没办法拒绝关于贺晓岚也要吃饭的这个现实,便扭扭捏捏地走过去。在厨房,也终于有了徐峰的说话声,而且王会计此时也显得非常高兴,有时还忍不住会夸他几句。
徐大江来回巡视着张建军和贺晓岚的表情,时不时还会自言自语地说话。
张建军则继续对贺晓岚说:“你不要以为光有病历就万事大吉了,你看看这位老爷子的状态,他还能承担得起为公司谋生的责任哩?”
“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所以刚才我说的另一份文件的意义,才显得尤为突出嘞!”
“到底是什么东西?”贺晓岚显然对张建军故意卖关子的方式失去了耐心。
张建军忽然对她低语道:“那是一份财产赠与的遗嘱,条件是:当他有医院的证明能证明他已经丧失了民事行为能力的时候,这份遗嘱才会生效。”
“那就太好了!”贺晓岚忍不住欢呼起来。
“好个啥!”张建军沉下了脸,“你没看到徐峰老是挂耷着脸儿吗?你说,一个视父亲为仇人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接受仇人的馈赠?而且徐峰的性格又是那么的自卑和偏执,所以……我就担心:乐观也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表达了。”
“这个……你就交给我来办吧!”贺晓岚自告奋勇道。
张建军诡异的撇了撇嘴角,“我看,没那么容易吧!要知道:一把已经在地底下沉睡了很多年的古琴,想要再弹出优美的曲子来,已不是乐师的能力所能为之的!”
就在他俩相谈甚欢的时候,王会计来收拾小方桌了。
王会计神秘地对二人笑道:“厨艺不错,反而显得我有点儿笨手笨脚的!——今天喝点儿酒,凉菜马上就到。”
贺晓岚也起身到厨房去帮忙。不一会儿的功夫,小桌上就布好了一顿简单的酒席:醋椒木耳,麻酱豇豆角,西芹花生米和红油百叶。
除了徐大江外,每个人的面前都放了一只小酒杯。王会计殷勤地给每个人都斟上酒。张建军不好意思地说:“今天倒让你一个人破费了。”
王会计挤眉弄眼地笑道:“既然我还是公司的一名会计,和我们公司的老法人在一起做应酬,当然算是实报实销的公务招待了!至于以后是什么样子,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假如公司易手真成了不可逆转的事实,也算是我偷偷摸摸沾了他朱俊龙的便宜。”随后王会计便很得意地呵呵大笑,但笑到后来,却又低头呜呜地哭了起来。等情绪稍稍有了一点儿稳定,他便强忍悲伤,戚戚嗟嗟地说:“来吧,我们先干上一杯,既然是‘延颈作歌奏苦灭,欢饮一杯迎后来’,索性今天咱们就痛饮到后来,何尝又不是一个新的开始?”他也不等别人一起来碰杯,便仰起脖颈,一饮而尽。“啊——,痛快,痛快一!”王会计突然又喊道,“人生风烛有残年,慷慨弹指一念穿,尘刹顿息万缘灭,有树无影落新欢……”
大家都为王会计的悲观而颓废长叹,也感到从未有过的压抑和愁楚;但是他们知道王会计此时内心的艰难和困顿,并不亚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没事儿的,”王会计又酬劝大家,“其实这也是我给自己找的一种乐子。有时烦闷比寂寞更有价值,起码也证明了我这个人还是比较正常的吧?不像老徐现在,似乎和我们都已经划清……”他忍不住又开始欷歔流泪,让本应该很欢乐的场面,立刻变得沮丧和颓挫。
“王会计,”徐大江睁开昏瞶的眼睛,望着在座的一圈人,“这些人……都是从哪儿来的?见面也不打一声招呼,好像也太不礼貌了吧!还有,我让你办的那件事儿,现在办得怎么样了?”
王会计惛然地问:“什么事儿?”
徐大江说:“就是……找人把上面的天花板给我拆掉的事情呀?”
王会计哭笑不得地对其他人说:“你们看,只要和峰儿有关系的事情,他是不会忘掉的!”他向隔着徐大江坐的徐峰快速地瞟了一眼,然后边搛菜边说:“峰儿,如果我们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可能你不会认识任何一个人。假如你已经……来到我们中间了,你就不可能对周围的世界熟视无睹的。问题是,当你一旦和我们建立了某种社会关系,就会有主次地位之分,而且这也是随着你与我们之间的经济关系的远近而决定的。譬如你的父亲过去再怎么对待过你,但到了关键问题上,他也不会像对待别人那样的对待你。”
徐峰非常反感的顶撞道:“在我的心里,给我的童年蒙上梦魇的父亲,早就不存在啦!”
“不存在了?”贺晓岚忍不住插话,“如果他不存在,你又是怎么来的?”
徐峰霍地站起来说:“我知道你们想要让我干什么,可是一个不可能再解开的死结,或许就是它的合理方式;如果你们非要将这个死结解开的话,反而会让它无所适从。所以尊重这个合理存在的方式,就等于尊重了有这种死结的人。”他正想抽身离开,却被贺晓岚叫住了。
贺晓岚站起来吼道:“徐峰,你为什么就这么的不知好歹?难道你让仇恨冲昏了头吗?难道你要让过去来抹杀现在他对你所做的一切吗?”
徐峰热泪盈眶地回敬:“如果我的母亲还活着,也许我还能原谅他对我所做的一切,可是现在……他已经没这个机会了!”
争论无助于解开已经拉紧的死结,在场的每一个人也都感到泄气了。屋里只有张建军一个人在蒙头吃菜,因为这个结果也是他预见到的。当他们为这个不可能会有好结果的问题开始争吵的时候,为了避免自己被稀里糊涂地卷进去,他假装没有注意到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徐大江忽然拍了一下小桌子,瞠目而视的对门口嚷嚷:“这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咕咕’叫的声音,难道是鸽子吗?难道它们不满意在这里吗?——王会计,快出去看一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可不能为了面子就把它们全招来啊!”后来他又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我就说嘛!如果不是过节或者过年,这里咋会那么热闹!”随后,他的脑袋向右一歪,就耷拉下眼皮睡着了,而且馋涎也从右边的嘴角慢慢地溢出。
王会计忙在徐大江淌着哈喇子的嘴角下面垫了卫生纸。他叹息道:“如果不是烦恼的纠缠,他不会是这个样子!他已经为他的错误付出了代价,可是……这又能起什么用?如果早能预见到这是担雪填河的徒劳,可能乐孜孜享受自己心安理得的生活,就不会让自己变成这样了!”
因为徐峰不愿意让别人勾起他心中的不快和愤恨,便匆匆离开了。
贺晓岚害怕徐峰会想不开,就向在座的二位也告辞了。
贺晓岚走出楼门,把前面走着的徐峰喊住了。
徐峰倔强地站在那里,等贺晓岚跟上以后,他就朝前走。他对她的抱怨:“我知道每次来,我都会落入事先被设计好的陷阱里。你们为什么会那么喜欢……逼人就范?,难道这就是你们喜欢的一种乐趣?”
贺晓岚说:“没人愿意看到你们父子俩彼此都很痛苦的样子——”
“可问题是:你们的想法,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徐峰忍不住吼道。“其实你们没有人能理解我的感受,因为你们……从来都没人愿意替我想过!”因为心中的怨恨还未平息,他每说一句话,都会加上自己的肢体语言,有时让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立在地面上来回摆弄各种姿势的青蛙一样。“每当想起我的母亲,我就恨不得能手刃这个该死的畜生。让我和这样的一个人生活在一起,难道你们就不害怕我会杀了他吗?”他转而看着其他的地方,似乎是想要掩饰自己被压抑着的诡异感情。
此时贺晓岚也变得有些冷静下来。她想:“在心结还没有打开之前,他说的情况也是一个问题。”这让她想起在屋里张建军对她的警告。“不管再怎么难,也不能让朱俊龙那个狗东西落下便宜!而且我又是徐峰唯一的朋友,我不去管他,谁还会为他操这份儿心思?”于是她平心静气地对他说:“我认为你母亲也有一部分的过错,比如:既然她知道你父亲就是一个心眼狭窄的男人,又为何要在感情的问题上去刺激他呢?难道一个巴掌能拍得响吗?”
“晓岚,你不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安慰我,他们俩谁对谁错,反正我都已经恨他恨了那么多年,就像一粒仇恨的种子,现在已经长成参天大树,而且大树上长满了忧郁、痛苦、愤怒和仇恨的树叶,你说,让这样一棵大树再为他的希望去支起一把大伞,他又怎么能消受得起所有的树叶所散发出来的怨恨?”由于愤恨和激动,攥紧的拳头也举到了眼前,而且他的眼睛里也透射出恶意的光芒,以至于贺晓岚都觉得有点儿怖怯了。
贺晓岚知道自己再说下去也是徒劳,谈话的兴致也索然俱散,及至两个人在都觉得没话可说的时候,彼此也就黯然分手了。
贺晓岚独自一个人在路边走着。对于她来说,烦恼纷乱如麻,而且没有一个是可以痛痛快快处理好的。因为心气不顺,感觉还有点儿气短、倦怠和疲惫,她就急于想回去睡上一觉。眼看快要走到车站了,张建军却从后面赶来了。
张建军气喘吁吁地说:“你的背包又忘拿了!”
贺晓岚不好意思地接过背包,“看我的这个记性!——哦,谢谢了!”她将背包挎在了双肩上,“车站到了,你也该回去了。”她正要转身往车站走,张建军却喃喃低语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请你参加我的婚礼。”
“什么?”贺晓岚疑惑地问,“你不是已经……结婚了吗?而且,还有一个——”
“女儿?但那个女孩子并不是我的,而是我对她的一个昵称。”
“不是……当时你就是在这儿说的,而且你还说……你是‘两个人吃饱了,全家人不饿’,怎么,现在你却忽然说要……”她不知道该怎么问了,因为从这句话儿里,能听出他是已婚的意思,可怎么到了这会儿,倒是她把他的意思理解错了?
“我是‘两个人吃饱了,全家人都不饿的单身贵族’。我当时已经向你表明我是单身的身份,而你却没在意我说的意思。”
“不,不是这样的吧?”贺晓岚似乎还没有理清这里面的头绪,“我不知道你当时是想要说什么,可是‘一个女儿’,以及……‘两个人吃饱了全家人不饿’的意思,不就是想说你家有三口人吗?”
“我……我现在……”张建军自己的脑子里也有点儿乱了,“我当时……也只是想让我的语言有幽默的成分,于是就用‘两个人’来说明我当时在家并不是一个人,而你却误解了我的意思。”
“误解?可你为何不直接说?”贺晓岚不知道为何会发那么大的脾气,“那你就说一个你的那个女儿是怎么回事儿吧!”她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愤懑和不满。
张建军向她坦白道:“你问的是那个女孩儿吗?她是我同事的一个女儿,因为女孩儿的父母都要去外省参加他们的校庆活动,便临时把这个小女孩儿托付给我了。”
贺晓岚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失态和惊窘,便翻了一下自己的眼皮,然后非常难过地蹲在了人行道的马路边。她很想大哭一场,很想为自己当初不经意听人说话的过失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很想让时光再倒回在那个时候并重新开始演绎他们之间有可能发生的爱情,很想……总之,她很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是她现在最想要做的就是找个没人能看到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爱谁,或者应该爱谁。她似乎失去了爱的方向和爱的目标,就像一个在空中来回飘摇的孔明灯——当遇到螺旋状的疾风时,自己就会在游动的旋风中游动着自己。
张建军见贺晓岚背着背包蹲在地上,认为她这样做是很不舒服的,就想帮助贺晓岚取下她背的背包。贺晓岚却执拗的甩了一下肩膀,“我不用你管!我自己能背!”后来,她站起来,向车站的站牌下落寞地走去。
“贺晓岚——!”张建军又追过去,“我希望我们仍然还是很好的朋友——”
“你现在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你最好回去过好你的小日子吧。”
“难道你生气了吗?当初我很想……成为那个一生都能保护你的人,可……徐峰似乎比我更合适做这个事情,所有我……我在经过一段痛苦的思考之后,才觉得……”
“难道你就不能……问一问我?”贺晓岚失口喊道,后来又觉得这句话儿现在说出来好像不合时宜,就气哼哼的往前继续走。已经走到站牌下了,她强笑地对张建军说:“其实也没有啥,我这个人从来都是疯疯癫癫的。如果让我像别人那么规规矩矩的,我反而会很不习惯的。——好了,我祝你……们幸福吧!”她很大方的伸出右手,想与眼前这位很有才华的年轻人痛痛快快地道别。
张建军迟疑地伸出右手,“你不打算和我再聊一会儿?而且……我也很想倒出我心里的苦衷。”
“还是算了吧!”贺晓岚从来都没有感觉到像现在这样的伤心、委屈、自卑、嫉恨、遗憾,以及少得极其可怜的得意和自满。自满也仅限于他恳求自己的时候,当他绝望的时候,她也会绝望,然而她的绝望是满腹辛酸的绝望,是一次次失败后感到特别颓废和疲惫的绝望,是悲观厌世的绝望,是觉得这个世界既无趣味也无快乐的绝望。她长长地抒了一口气,可能是那些绝望的压抑快让她透不过气才不得不呼出的怨艾和悲伤。
张建军见她满脸的委屈和悲伤,自己也快要把眼泪逼出来了。他忽然有了一种深刻的悲悯之心。他很想安慰她,但又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因此他内心踌躇在蝇声蛙噪的惶恐之中。他很想走过去拥抱她,可这种想法一旦呈现,徐峰怒斥的影像就会飘然而至,而且非常及时。他黑着脸,低着头,想让眼睛避开一切;但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自己的复眼,能纵观横览,甚至比他用眼睛直视还要感到清晰和丰富。他倒吸一口凉气,想让心中积累的形象彻底冷却到凝固;可是心中的掠影,有时就像会飞的蝗虫,扰乱得他几乎不能再正常思维了。他对贺晓岚嗫嚅道:“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命理之使然,而且我这个人也不太擅长……对情愫的表达。”
贺晓岚展眉解颐地笑道:“看你都说到哪儿去了?我可从来都没有爱过你啊!我有我的男朋友,而且也是有文化的人。”
“不会是徐峰吧?”
“相互太熟悉的人,又怎么能会成为相慕的恋人?”
“哦,不知道……”张律师显然不再像刚才那么的忐忑了,他甚至有了很自卑的情感。自卑来自于嫉妒或有所期盼,因此他的脸上便若隐若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卑琐和拘泥。他用游移不定地眼神瞧着公路上来回行驶的车流,内心复杂的程度也可以用没有交通灯指示的拥堵路口来比拟了。焦虑的情愫不知何时正从自己的心里向身体的四处悄悄蔓延。他害怕被对方看出自己在当下受到的窘挠,就找了一个要离去的借口,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在车站的站牌下,贺晓岚的内心也是五味杂陈的,尤其当他离去的一刹那,她有了瞬间被抛弃的感觉,于是她痛苦地咬着下嘴唇,好让内心所有的痛苦全都转移到自己的下唇处,再以下嘴唇疼痛的方式都释放出去。她强忍内心的折磨,这是混合了很多冷遇和唾弃的折磨,为了不让旁边的人看出她不幸的样子,她开始哼着小曲儿,同时也让小曲的情调来改变她此时的心境。
要等的公交汽车终于过来了,她快速钻进车厢,感觉那个伤心的地方也要被自己告别了。她努力让自己变得轻松、愉快和得意,但是她又不知道这些乐观的情绪又能从哪儿召唤出来,后来她自己都觉得如此自欺欺人的想法,实际上是非常无聊的自慰,而这样浮跃在自己心头的虚荣和满足也只能让自己获得短暂的快感,因此她黯然伤神地望着车窗外,望着一对对幸福的情侣从侧视的窗口下快速滑过,就像是她伤心的心弦被一次次拨动了一样。“哎——”她暗自叹息,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谈恋爱的能力了,“明天见过孙淼以后,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她感觉自己就是秋风吹落的一片树叶,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何方,也不知道生活的目标在哪里:总之,她现在就像坐在公交汽车上,根本就不需要考虑从此地到达彼地的中间过程。为了能模仿她现在的茫然,她甚至还愿意忘掉她现在想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