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村里的饭馆。
饭馆里面的光线很暗,眼睛要适应好一会儿,才能看清里面的一切:光线透过左边糊纸的窗户照进来,也只有一小半的明亮能落在靠着那边窗户的柜台上。饭店前面的饭厅,大约有三十来平米,共有三个餐位;后面的灶间,有二十来平方;由前厅通往灶间的门,就在饭厅与灶间隔开的那道墙的中间。通往灶间的门的左边,是一排像矮墙一样的橱柜;橱柜的隔斗里,摆了很多的烟和酒;橱柜的前面,则是柜台占据的位置。在橱柜和柜台之间约一米多宽的空地上,正站着一个又白又胖的矮女人。她的眼睛不时环视着饭店里的情况,很像饭店里管事的。与柜台隔着灶间门相对的桌位上,有两个人正吃着小菜,喝着小酒,时不时还有人放浪地大笑一阵。
“老板——,这儿有啥吃的吗?”贺强选定柜台正对的一个桌位——也就是靠着饭店正门的位置。柜台后,旋即走出那个管事的女人。
那个女人拿着菜单薄,像小学生背课文似的介绍道:“这里有炸酱面、油泼面、臊子面、西红柿鸡蛋面和三鲜饺子。就看你们都需要啥了?——想喝酒,这儿还有下酒的小菜。”
贺强拿过菜单薄,大概浏览了一遍,吩咐道:“来两碗油泼面——分别是一大和一小的。”
刘香芸好奇地看着这里的一切。当她发现与他们对角方向有两个脏兮兮的人正色迷迷地看着她时,就有点儿害怕了。等那个胖女人去了灶间,她便胆生生地说:“我看咱俩还是换个地方吧。我不喜欢吃这儿的东西。”
贺强纳闷道:“饭都已经点上了,难道是能说走就走的?”
刘香芸的脸儿立刻红到了耳根。她脸红并不是由于害羞的缘故,而是贺强毫无顾忌的责问,以及那两个不怀好意的人瞥来的狞笑。
那两个人,其中一个看上去四十来岁,身材魁梧,高高的个子,脸色黝黑,粗夯中还带有阴晦之气;另一个人,大概三十多岁,身材瘦矮,面色青黄,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扒窃的高手。高个子男人嘿嘿奸笑道:“鸡窝子里竟然飞来了一只金凤凰!怪不得我的眼前金光四射的,原来是一个小仙女陡然飘来了!”
矮瘦子嬉皮笑脸地附和道:“嘻嘻,你姓许,改明儿就叫许仙,得了,也省得让别人拐弯抹角地去联想了!”
高个子男人装傻充愣地责问:“为什么我要叫许仙?许仙找的是白蛇精耶!我要叫董永,董永遇到的才是小仙女哩。嘿嘿!”
“许棍子,说啥嘞?不好好喝酒,浑话儿却咕噜噜地往外冒。你想要干啥,难道你觉得嚼烂舌根子有意思吗?”老板娘从灶间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面,听到高个子调侃的话儿,就大声地嚷嚷,“我可告诉你了,在我这里儿吃饭,谁都不允许发癫!不要以为自己有点儿傻劲就想胡来,可别忘了我可是不吃这一套的!”她将面食轻放到刘香芸的面前,还有意识地睃了她一眼,而后心里寻思着:“这小娘们长得还挺漂亮的!怪不得许棍子会禁不住犯花痴。——不过,他们二位倒像是城里的人,却为何跑到这儿给自己寻麻烦?”她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因为这与她的生意没有关系。她扭身钻到里间,又端来了第二碗。
叫许棍子的男子翻着白眼,不满地顶撞道:“老板娘,我可没欠过你的钱吧?所以你别总像俺娘似的那么唠叨!更何况俺娘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随后将一粒花生米丢到口中,而且脸色还很难看地又嘟囔了几句,那两个人便又哄笑起来。
端面的老板娘也没接许棍子的话茬儿,上完面之后,就钻到柜台后面继续嗑瓜子。
贺强这才看出这里的气氛。他见许棍子身材魁梧,担心和他发生冲突,自己根本就保护不了刘香芸,于是没等到吃完面,就赶紧付了帐,拉起她的手,便迅速离开。
他担心那两个流里流气的人会一路尾随,便马不停蹄地往前赶。他暗暗请求上帝能保佑他们甩掉那两个混蛋,但是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感到孤独和恐惧。他左右看、回头看,发现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刘香芸的手被他拽疼了,忍不住叫道:“贺强,你松松手!——哎呀,啊——!我可受不了你这么快的速度,颠得我肚子都疼起来了!这可是大白天呵,你为啥会害怕到这种地步?”
贺强生气地说:“你们女人呀,就是,——嗳,在这个鬼地方,你不是说你全都听我的?现在我就让你赶快走路,至于为什么要走得那么快,等回去以后,再说吧。”
他们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绕来绕去,终于找到他们临时的家。
进了房间,贺强掩好门,关好窗户,像是受了一场大的惊吓。他并不是担心自己会有什么危险,而是担心自己根本就保护不了她,因此没来由的恐惧也使他越来越后悔和她一起私奔了。她是一份沉重的责任,也是一个沉重的包袱,更是他目前急于想要摆脱的一个累赘。他想:“原来私奔一点儿也不好玩,而且还要承受那么多的痛苦和担心。”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她说:“你知道吗?在小饭馆里,我突然想起一个同事曾经告诉我的一句话:穷山恶水出刁民。所以我想,我们是不是来了一个不该来的地方?所以,我们得想法儿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人感到很不安的鬼地方,而且是越快越好,离得越远越好。可是,我们又该去哪里呢?”他右手掿成拳头,使劲捣在自己左手的手掌里,然而这个猛烈的动作根本就帮不了他,于是他的脑袋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贴在他秃顶上的头发也跟着垂落下来,就像剧场谢幕时那令人遗憾的情景,也像一只皮球漏气时给人感觉的那种无奈。
也许是耷拉下来的头发让他的脸颊感觉有点儿痒了,他用手理了理,情绪低落地对她说:“你和我的命途真的是时乖多舛呵,看来命运也不想让咱俩走上令人向往的红地毯。既然我们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却为何还要固执地再走下去?”
她再次捂住他的嘴巴,极其痛苦地摇着头,说:“不,不!你不能再说出这么让人伤心的话儿了!——我抛弃了我的家庭和朋友,跟着你走南闯北地来到这里。即使遇到那么多的困难和问题,我也没说过半句后悔的话儿;可是,你却一再要打退堂鼓,让我把那个痛苦的过去再翻回来,对于我们都已经付出过牺牲的感情来说,这难道就是公平的吗?难道爱的勇气就不能鼓起你的斗志?难道我们要让自己的努力成为别人嘴巴里的笑话?虽然爱情的道路上有重重的困难和险阻,可我始终对你都没有失望过,因为我始终都坚信我们会苦尽甘来的。但是,你的懦弱……却让我感到心灰意冷了,难道你忍心让我受到这样的伤害?”她背过身子,哽噎起来,眼泪也扑簌簌地流了一脸,“难道我天生就是下贱的女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我太爱你了,所以几乎就把你看成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时时会有患得患失的感觉。我知道我有神经过敏的毛病,这可能都是我小时候曾受过惊吓的结果,所以我担心改变不了这种扭曲的性格,因此我也总认为自己根本就配不上你。”
“好吧,我现在已经理解了你的苦衷,”她极力想要挽回这里的一切,于是极力克制自己复杂的情绪,“但是,我也求求你千万要替我想一想:我现在已经是没有退路可言的人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讲,能做到‘与你一起私奔’如此的程度,就已经说明‘我能为你付出我的一切’的决心!难道这还不能清楚表明我对你的态度?如果连这都不能让你对你的妻子死心的话,那么生活对于我来讲还有何意义?”她紧盯着他的眼睛,希望能找到令她满意的答案。——她想,他也是因为性格软弱的缘故;是人,哪还没别人认为的缺点?只要他是个诚实的人,他们就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解决自己所面临的所有问题。她现在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苦口婆心地劝慰他,好让他在风浪中勇敢地扯起风帆,与她共同驶向他们向往的幸福彼岸。
他拉起了她的手,动情地说:“阿芸,我知道我做得不够好,所以才会让你失望……”她乘势搂住他,还让自己的脸儿贴在他的心口上。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开始加快,心中也燃起抑制不住的熊熊欲火,于是他紧紧地抱着她,并慢慢靠近身后的那个大床。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们第一次偷吃了不该偷吃的禁果。
一切恢复平静以后,她的心情却变得更加复杂。她悄悄起床,在他还在睡的时候,又悄悄走到门外。她怅望着阴郁的天空,又慢慢地蹲下。从门旁的墙角下,她采了一支昂然挺立的牵牛花,并用手指轻轻搓捻着花冠下柔嫩的茎部,使牵牛花以茎部为轴心来回旋转着,从而感觉着和心情一样的不平静。她想:“我该不该为自己刚才的行为后悔?如果他后悔了,我又该怎么办?”她奇怪自己事先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当冲动过后她才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有点儿太草率,“现在再考虑这个问题还有用吗?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也只能死心塌地跟着他走!”虽然男欢女爱的事情她并不是头一次才经历,但是她还是感到有一种既羞涩又难过的心情。——她扔掉茎部已经被揉蔫了的牵牛花,又摘取一支蝶形花科草本植物的地槐叶子。听人说,如果自己许下一个愿望,再随便说出一个数字,以这个数字为步长,顺时针揪掉数到的这个数字的一片小叶子,直至剩下的两片小叶子为止,就能得到一个与数字有关的卦象。如果两片小叶子在叶茎的异侧,则表明卦象是坤卦;如果两片小叶子在叶茎的同一侧,则卦象就是一个乾卦;如果许愿者为男性,得了乾卦就能达成许下的心愿;如果许愿者是个女性,得了坤卦就可以称心如愿。如果男的得坤卦,或女的得乾卦,许的愿望往往就会落空。她拿他们之间的事情推算自己的吉凶,第一次算得是个乾卦,第二次算的仍旧是乾卦。她失望了,垂头丧气地站起来,而且心情是既复杂又绝望。她望着忧悒的天空,后悔自己刚才可耻的冲动,也恨他利用自己焦躁不安的情绪占有了她。她本想好好地痛哭一场,这时贺强却悄悄从后面走来。他从她的后面搂住她,还想吻她粉嫩的耳垂,但却被她拒绝了。
“阿芸,你怎么啦?”他不解地问。
“我想问你,你几时能和她离婚?”她呆顿顿地望着被她扔在地上的地槐残叶,语气颤涩而坚定。
“我……”他慢慢松开手,“也需要有一点儿时间吧?——不过,我想……”他低头沉默不语,刚才主动的热情也烟消云散。
“那么,我再来问你:对于刚刚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要知道,我可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都给了你——不仅是思想,还有……既然我们已经走出这一步了,至少……你也应该给我一个真实的态度吧?”
“我……”他支支吾吾,似乎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或者他以前从来就没有考虑过。
“算了!”她生气了,“我们还是回去吧,这种不清不楚的日子,我也是过够了!没有名分地东奔西跑,我到底……是为了啥?难道就是为了给你当随行的妓女吗?”她大声地喧叫,想以此获得心理上的优势。
“阿芸,你……不要把话说得如此难听,好吗?凡事都需要有周全的计划,着急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噢,对不起!我是说……既然问题已经摆到我们面前了——哦,准确地讲,应该是我的面前——我就需要想出一个方方面面都能照顾到的方法。如果她被我的提议激怒了,又坚决不同意我们离婚,我们接下来又该怎么办?所以,时间能让我和……我曾经生活过的妻子顺顺利利地解决这个问题。”
“好,那我就再信你一次。——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难道还和你继续过着非法的逃亡日子?——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而且现在我跟着你跑来跑去的又算是干啥的?——情妇?小妾?还是寡廉鲜耻的卑贱女人?——算了,我知道你历来的方式就是沉默,因为沉默可以让我们忽略任何棘手的问题,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没……没有,我可不是那样一种人!——阿芸,你一定要相信我,虽然我现在的苦衷,你还不完全能理解,但是这些问题肯定是会迎刃而解的。”
“反正我的命运已掌握在你的手里,我的未来也只好任由你摆布,”她叹了口气,仿佛把什么问题都已经看开了。她转身进了屋里,推开窗户,把床铺收拾整齐,两人复又躺下。
到了半夜,天气渐渐冷了,两个人蜷缩在床板上,体会着本不应该经历的痛苦的滋味。因为身子下面铺的仅仅是一张厚海绵垫子,身上盖的是散发着各种难闻气味的薄棉被子,因此两个人不得不紧紧地抱在一起;即便如此,两人还是被冷得瑟瑟发抖。
窗外的月光倾泻在他们身上,就像打了一层霜。
刘香芸说:“看到月亮,我觉得更冷了,也许是触景生情的缘故,所以我现在怎么也睡不着。你说,如果我们回去——”
“为什么要说回去的话,难道呆在一起不好吗?”他看着她问,“你看,今晚有美景,又有衽席之欢;景和情交融,恍若身处蓬瀛,梦在华胥……”他张着眼睛,望着天空,似乎很享受此时销魂荡魄的时刻。
“我也只是打了个比方,而且我也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如果说,我们不得已回去了,你会忘了今晚咱俩在一起的情景吗?”
“不会的!——我不是说过了吗?你让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很有尊严的人,而且这种感觉也是我一直都很渴望的,就因为我一直都渴望有这样的感觉,你不期而遇地走来,还走进我的生活,走进我的梦里,走进我的灵魂深处,就像你和我都是完整生活的一个部分,我们也必须走在一起,才能成为真正有意义的人;所以你就再别为多余的想法担心了。忧郁往往发生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当你仰起你的脸庞,等到户外明媚的阳光照进来,等到能呼吸户外香花迎面、芳草扑鼻的清新空气,你就会觉得快乐的日子离你其实并不遥远。但是忧郁却能改变这里的一切,让你分不清白天和晚上,从而让你错过能享受这些美好时光的所有机会……”他侃侃而谈,充满了坚定的自信和神驰的向往。
“睡觉吧,虽然你的话儿让我听了很激动,但我确实不想再听你唠叨了!——不过,我也请你记住:有价值的语言在于它实际的效果上,而不是华丽的辞藻给人的印象;所以你最好能永远记住你刚才说过的话儿,因为你刚才不是在对我演讲,而是在对我承诺。我可是很认真地把你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儿都铭记在心上的,只要我不死,这颗心就永远是属于你的,而且我也不认为有谁还配得上拥有我的这颗真诚的心!”
“是的,是的!你说的很好,我是拥有你这颗真心的主人,当然就要为它负全部的责任。——好,我们现在就睡吧,”他吻了一下她冰冷的额头,感觉像是和一个石头人说话,“晚安,我的宝贝,但愿我永远都是你挥之不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