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垂头丧气地进了院子,见女房东正替保姆涂抹药水,便悄悄地走过去。
女房东抱怨道:“本来还没那么多的事儿,现在让那个恶棍噼里嘭啷地一阵子闹腾,现在弄得人被打了,身上的钱也没了。不过,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病人以后的照顾问题——现在阿玲伤成这样,自己就是一个病人,而那个恶棍以后三天两头地来这里捣蛋,阿玲在这儿还能呆得下去?”
贺晓岚和徐峰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
房东发愁道:“摊上这么一个病人,本来就已经够不幸的,现在又惹出这么一出戏!那个该死的流氓是好惹的人吗?如果他没完没了的跑到这儿胡闹,这……以后的日子我可怎么过呀!”她将药水瓶放到地上,悲悲戚戚地拭着眼眶。
贺晓岚心里暗暗叫苦,觉得是既后悔,又很委屈。但是,被人误解的眼泪也只能往肚子里咽,因为她是在救赎自己的父亲,同时也是在救赎自己善意的过失。她的心头现在是愁云惨淡,而且脸上也是莫知所措的样子。
女房东不依不饶地问:“问题是谁去伺候那个可怜的病人?阿玲显然是不行了,经她老公刚才一顿‘调理’,脸肿得就像两块儿大发糕。——咳,阿玲的老公咋是这样一种人?已经四十好几的人了,搧耳光就像打桩子似的!”她忍不住摇头叹息,忽又扭头瞅着贺晓岚,“姑娘,你可有什么办法来处理她家的事儿?”
贺晓岚为难地回答:“我可以照顾她几天,反正最近我也没什么事情。”
“那就好,”房东喜道,“只要这儿能恢复往日的平静,我就没啥可说的!——我看这样吧:病人的病,恐怕也看不成了,我们只好把她再背回去。阿玲么,就先到我那儿休息两天,等她好得差不多了,再由她来照顾病人。”
“不——行——!不行!”张玲吃力地否决,“这是我的事儿,怎么能牵连到她了呢?何况我的手脚又不碍事儿,”由于被许喜子打掉一颗门牙,说话也是露着风儿的有点儿含混不清。
见张玲已经是这样了,还实心实意地维护自己,贺晓岚就有点儿不好意思。她低头对张玲说:“还是让我来吧,等你好了以后,我自然会把一切都交给你的,因为我并不擅长搞这样的事儿,而且平时在家……我也没干过什么家务。当然,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愿意为你们做点儿事情。”
于是,女房东就很干脆地宣布:“那就从今天起,阿玲到我那儿静养两天,这个小姑娘就替阿玲当两天的保姆。也不知道她干保姆行不行?但是现在又有什么法子呢?总不能让我这个房东去伺候她吧?这要是传出去,我还怎么好意思向房客们收钱呢?——在这儿,也只有徐峰是一个爷们儿,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架子车上的病人给我背回去,再后面的事情也就不用你帮忙了。”她见三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就拿起地上的药水,准备起身离开。等她低头找地上的杀毒药水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哎——,我刚才放在地上的药水呢?”
贺晓岚和徐峰也扭着身子在地上寻找。还是贺晓岚眼尖,看到大黑正卧在架子车的车轮旁,嘴里好像还嚼着什么,于是她向大黑走去,“大黑,你嘴里嚼的是啥?是不是从地上放的那瓶药水?”
大黑似乎并没理会她的质疑,而是呲牙咧嘴地狺狺叫着,像是哀哽,或者抱怨;也像是自言自语地诉说,或者唠唠叨叨讲一件谁也听不懂的故事。
“徐峰,快过来!”贺晓岚一边弯腰观察着狗的表情,一边向后面招了招手。
徐峰应声过来了。
“你看,大黑的嘴巴……怎么会流血呢?”贺晓岚指给徐峰看。
徐峰走近后,认真地看,“好像是血,”他用手抚摸狗的皮毛,并让狗静静地躺在地上,“好像还有玻璃渣哩!”
贺晓岚本想把药水的事儿告诉女房东,又不知道对女房东该怎么称呼,于是便在徐峰的后背上拍了两下,徐峰立刻明白了贺晓岚的意思。他忙回头对女房东吆喝:“张阿姨,您快过来看呀,药瓶子好像被大黑吃掉啦!”
“啊——?药瓶被大黑吃掉啦?——哎呀,我的天哪!”女房东忙从屋里跑出来,“哎呦,这个狗东西,吃啥不成,偏要馋我的药水瓶子?——徐峰,你快帮我把大黑抬到兽医站,大黑若有了什么三长两短的,我以后连一个亲人也都没有了!”
“可……病人呢?”贺晓岚冲着女房东的背影喊道。
女房东头也不回地答道:“等我们回来再说吧,”走出门以后,她又补充了一句,“病人又不是第一天才疯的!”
院子里只剩下贺晓岚、张玲和刘香芸。张玲由于受到家暴的折磨,再加上自从当了这个保姆以后,从来都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所以,乘着现在没有人吵闹的短暂时刻,她便浑身无力地仰在地上睡着了。
她梦见自己走进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破落的草房鳞次栉比地排成不规则的两列,中间的夹道是歪七扭八的,泥泞的路面上正冒着煮沸的气泡。她茫然地走到一个路边卖早点的摊位旁,并向炸油条的摊主客气地问路。可摊主却非要让她吃了油条再说。她从身上摸出两枚硬币,又嫌箩筐里的油条不够大,正在她犹豫的时候,摊主忽然说:‘翻过我身后的那堵土断墙,还有其它吃的哩!’她跨过裂开的土墙,看见一个不太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三个摊点:一个是炸糖糕的,一个是炸春卷的,还有一个是炸麻花、巧果和馓子的。她在三个摊点跟前转了一圈,又觉得买土墙那边的油条比较合算,于是便回到土墙的这一边,但是那个卖油条的不仅不见了,而且这个地方和刚才看到的也不一样:这里全都是卖各种皮货的摊点,摊主也是凶神恶煞般的男人。卖羊皮的摊主说:‘来看看我卖的羊皮,都是从活绵羊的身上扒下来的。’另一个摊主说:‘我卖的是孔雀皮,穿在身上绝对保暖。’她便走到卖孔雀皮的摊位上。摊主热情地说:‘你摸一摸,这皮毛的手感是多么的好啊!’当她用手去摸的时候,摊主却忽然抓住她的手,并且恶狠狠地说:‘你要摸,就必须买!——你身上的钱带够了吗?’她痴呆呆地回答:‘没……没有。’这位摊主又说:‘那就把你的皮先扒下来,再买吧。’摊主用手死命地把她卡在地面上,她手里的两枚硬币也咕溜溜滚出去了……”
刘香芸傻呵呵地在架子车上大笑,后又神神秘秘地咋呼道:“哎——,黑影怎么不见啦?黑影呢?难道黑影跑进我的肚子里啦?哈哈,在肚子里是最安全的,在肚子里是最安全的,等你再想看这个精彩的繁华世界,我再把你生出来吧!哈哈!啊,哎哟,疼,疼……”
贺晓岚见刘香芸用手捂着肚子,表情显得极其痛苦和难受,便立刻慌了神儿。她很想替她分担一部分痛苦,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于是就手扶车帮团团地转。就在她想要给病人的肚子有一个能减轻病人痛苦的抚摸时,忽然架子车像跷跷板似的翻过去了,而且随着车把手的抬高,刘香芸顺着车斗滑了出去,人也一屁股坐到架子车前面的地面上。
贺晓岚大惊失色地惊叫:“啊,啊,你没事儿吧?你没事儿吧?”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病人的头和肩部,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比较特殊的病人。当她手足无措地围着架子车团团转的时候,忽然架子车又像跷跷板似的翻过去了,同时架子车手把的最前端也重重砸在了她的左脚面上,她“啊呀”一声,便握着脚,坐到地上,哇哇地大哭起来。
“别撕我的脸,别撕我的脸,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贺晓岚听到张玲的梦呓声,忙走到张玲的跟前,摇晃着张玲的身体,并且轻声呼唤道:“阿玲阿姨,你醒醒。阿玲,您醒醒……”见张玲没有任何的回应,便又自感命苦的低泣起来。
过了一会儿,张玲一个愣怔的睁开双眼,然后扭动身子,想要坐起来,可由于身体还没有完全脱离寤梦的掣肘,她又疲惫地躺在了地上。她蠕动着喉咙,微笑着说:“辛苦你了。”
贺晓岚不无愧疚地问:“您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你在替我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我能做,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先扶我起来,”她吃力地坐起来,“等我起来了,我就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了,”在贺晓岚的帮助下,她慢慢坐正了身体。看到刘香芸还瘫坐在地上,她的嘴角先是轻轻一撇,然后笑道,“看,那个女人其实比我还要幸福。她不知道什么叫幸福,也就不知道什么是痛苦。”
贺晓岚原来还瞧不起这个形象有点儿猥琐的老保姆,但是从她的言谈中,感觉她并不是俗陋的人,这让她油然有了几分肃然的敬意。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感慨万分的对保姆唏嘘道:“生生死死如火轮,往返之间无休息。阿姨,你说,既然生后是死,死后是生,这样生生死死的轮回,人又何必要在乎生时的得失?”
张玲像是意识到自己刚才消极的情绪已经给这个年轻人造成了影响,于是微微一笑,口气也显得亲切而慈祥,“其实你也不能这么想,生的含义并不是只有苦与乐,还包含了担当和责任。”
在贺晓岚的帮助下,张玲慢慢走到刘香芸的跟前。她悲戚戚地叹息道:“我苦命的大姐呀,你看你的苦难里都掺合了多少滑稽的成分?”
由于两个人都没办法改变当下的现状,便围着病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张玲给刘香芸吃药,又梳理刘香芸蓬乱的头发,再用鸡毛掸拂去刘香芸身上的尘土。正当两个人围着一个人不间断忙活的时候,女房东和徐峰从外面回来了。
大黑似乎忘记了刚才的教训,当它被徐峰轻轻放到地上以后,就用欢快的鼻子开始在院子里搜寻着好奇的东西。它的舌头散发着过剩的热情,就像被炭火煮开的水,同时水也在冒着滚滚的蒸汽一样。“
“哎呀,她的裤裆里怎么会有血?该不是流产了吧!”几个人一下子便围住病人。
“你看,这是怎么搞得?”女房东喋喋不休地叨唠着。张玲想把刘香芸从地上拖到架子车的车斗上,但是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而且病人被她一阵子拉扯,反而疼得嗷嗷乱叫,因此她也只能就此作罢。
贺晓岚还是一个大姑娘,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是既羞又怯,而且下意识地躲在张玲的后面,但她又想做点什么。为了不使自己显得很无能,她又跑到病人的旁边,帮忙使劲拉着病人的右手臂。她擦拭了额头上的汗珠,并轻轻喘着一口热络的香气。
徐峰是最见不得这种事儿的人,这毕竟是女人们的隐私,所以他便急忙走开了,而且还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这是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顺便买的,目的就是想驱散这两天的烦心事儿——当他划着火柴,正准备点燃衔着的香烟时,便听到背后的女房东喊他的声音:“徐峰,快过来帮个忙!等忙完了这阵子,你再去抽烟也不迟。”徐峰忙扔掉火柴,并把香烟又塞进烟盒里,然后转身走了过去。
“她们弄不动她,还得你来抬!”房东欣然地指挥着。
“抬到哪儿?”徐峰略显不高兴地问。
女房东显得有点儿恼火的样子,但依然以谦婉的口吻对他说:“我看,我们还是一鼓作气,把她再背回去,好了!”
大家七脚八手地把病人扶到徐锋的背上,徐峰便踉踉跄跄地往楼梯口走去。
过了一会儿,女房东从她屋里取出贺晓岚的背包,递给徐峰,说:“给,拿去吧!这个背包看来还挺重的,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掂动?”
徐峰不自然地笑了笑,并把背包挎在自己的身上,“走,我送一送你。”
贺晓岚抢过背包就走,“我自己能走,也不需要你帮忙。”
“晓岚,你现在去哪里?”徐峰从后面追过来问。“晓岚,你先听我说,”他抓住贺晓岚的胳膊,贺晓岚猛地把他的胳膊甩开。徐峰又想抓她,她便停下来骂道:“你能不能对我老实点儿,难道你想让我恨你一辈子吗?”
徐峰嬉皮笑脸道:“你能恨我,是我的福气,因为恨我,和记住我的意义是一样的。”
“哎,你的脸皮怎么会那么厚哪!这就是你跟你的房东学来的本事儿?”贺晓岚还没忘记挖苦那个让她感到难堪的女房东。
徐峰笑道:“其实你也别怪那个女人不给你留面子,她为楼上的女人也吃了很多的苦。”
贺晓岚继续往前走,而且她已经决定要离开这个地方,“我知道你们房东是个好人;可她是好人,我就应该是坏人?”
徐峰无奈地说:“没人说你是坏人——”
“哎,我问你啊:你说,你见过那个疯女人的……丈夫吗?”
“没有。我要是碰到那个畜生的话,我肯定会一拳头打死他的!”他使出一记攻击拳的动作,想以此来表达他对那个人的愤慨。
“我可不允许你这么做!”
“为什么,难道你对那个畜生还有恻隐之心?”
“没……没有!对那样的人,你还需要为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什么代价?所有的人现在都巴不得让我这样哩!——打他一拳,也是在世道人心里行公道嘛!”
“我现在可要警告你了:你可别动那个老家伙,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为什么?难道你不恨他吗?”
“我为什么要恨他?他……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恨他,应该是疯女人自己的事儿,但是她现在连恨的能力都没有了,也就是说,疯女人都没法儿恨他,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恨他?”
徐峰懵懵懂懂地说:“既然疯女人和我们没有关系,那么我们为啥还要去帮助她?”
“我愿意!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吧?——你不就是还惦记着那一千块钱吗,到时候我还给你就是了!”
“晓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在很多方面都是一厢情愿的为别人去牺牲,如果你把该付出热情的全都变成冷漠的话,你就不会处处都显得那么被动了,比如——”
“比如什么?你是不是想说我和孙淼之间的问题?”
“我知道我这时候说什么你都会反对的,因为你恰恰就没有对我一厢情愿过,而且我恰恰又是唯一对你一厢情愿的人!”
“算了,我们还是别再说这些令人沮丧的话儿吧!——哎,今天你不如陪我到徐大江那儿走一遭,反正现在我已经是无家可归的人了,刚好有好多的时间是自由的。”
“行啊!”他随口应道,后来又忽然醒悟,“徐大江——?我看还是免了吧!他那种德行的人,还不如疯女人的丈夫嘞!”
“你就权当是陪我的吧。到那儿,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何况徐大江现在也认不出你是谁。”
“他……没有知觉了吗?这个老东西也会有今天的下场!”徐峰恨恨地咒骂。
贺晓岚骗他道:“据说他现在是抓什么,就吃什么,好像比疯女人还疯得厉害!”
“真的吗?”
“你以为我会骗你?”
徐峰边走,边低头思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他。他毕竟是你的父亲,虽然他并不像是做父亲的人,”她见徐峰并没有吭气,便自作主张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