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凯离开家,脑子里的空白印象也被新的感觉占据了,或者自己根本就没有对刚才那段让人惊奇的言语有过印象。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耳边有一种声音,而且声音就是从他出门的时候开始的,然后一路尾随到这里。他想甩开那个声音,但声音跟着他的速度是一样的,一样的形色,一样停止和匆忙。起初,他对这个声音并没有恶意,在调侃这个声音的时候,他甚至还能胡卢而笑。他能从声音听出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可后来这个声音又变成二个或者三个人的:总之,刚开始还有点儿乱糟糟的,就像他们都在嘀嘀咕咕地议论他,而这也是他最不喜欢的。他想发怒,但又无的可射,于是焦虑、烦闷、苦恼和悲哀等情结全都向内心深处雷雨般的碾压过来。他想离开这个,可无论他走到哪儿,嘈杂的声音就会跟到哪儿。他走路边一个靠墙的地方,并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嘈杂声音似乎没有了,换之而来的却是手夹耳朵的嗡嗡声。
后来,他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人跟在后面,因为凭他的经验判断:即便是他走的速度时快时慢,这些嘈杂声依然是那么大的,而且隐约还有调侃的嘲笑声,甚至还有人在说:“你看,这个人走路咋那么诡异?好像急于要避开什么人似的。”他想:“我又没做亏心事儿,我干吗要避开什么人?可是,他的怀疑又不可能是无凭无据的,否则又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儿?而且——”他开始怀疑自己被人跟踪了,甚至怀疑跟踪的人正用弹弓或者拳头从后面偷袭而来,于是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啊,那个人是谁?而且想要干吗?”他却没发现身后有人,“这是怎么回事儿?难道他躲起来了?”他索性来回转动身体,想仔仔细细把后面那片扇形的区域都看个遍。除了低头走路的人,好像也没人在关注他。他稍稍放下了心,可刚走几步,感觉还是有些异样,于是他再次转过身子,又看了一遍,确定后面确实没有其他的人,这才放开胆子,继续地向前走。
走了一会儿,他觉得有点儿饿了。看到每一个饭馆的门前都已经有人在收拾小桌子和小凳子了。他想淹没在人丛中,就像这里根本就没有自己一样,于是他钻进一个拉面馆。
“老板,来碗面。”他捡了一个里面的桌位。
“好嘞!”拉面馆的老板,依然热情不减地招呼,然后又从案板上一大块儿软面中揪出一小疙瘩面团,并开始伸、摔、绞等一系列动作,最后把伸开的面团,拉成像头发丝一样的面条,再隔空投进滚开的大锅里。有一个女孩子给田凯端来一碗白汤,又送来一双筷子。
“喂——老弟,你还认识我吗?”
田凯忽然感觉有一个大巴掌重重地拍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吓了一跳,并迅速回过头,发现来者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而且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一脸的络腮胡,看上去也显得很硬气,也很豪爽。
田凯似乎并不认识这个人,于是以歉意的微笑,向他回敬道:“我们好像并不认识。”随后,又对饭店的老板吆喝,“老板,我的面,也该好了吧?”
老板回答:“正要出锅。马上就端上来了。”他用铅丝做成的网状漏勺,在热气腾腾的锅里摷了一圈,接着就把捞出的面,迅速盛放到一只大碗里。在碗里撒上葱花和香菜,再从一个大盆里舀来牛骨头熬制的肉汤,一大碗香喷喷的牛肉面也就算做好了。
见牛肉面端来了,田凯忙抄起筷子,准备吃面。刚才拍自己肩膀的那个男子,也捧着一只大碗,坐到他的对面。
“你果真认不出我了?”这个男子伸着脖子问。“我就是曾和你在一起喝酒的那一位。”
“哦。”他故意非常夸张地翻了一下自己的眼皮,以为这样就能容易被对方认出来了,然后又接着解释说,“看出了没?我以前总喜欢这样,不过有可能你并没注意这个细节。——哦,我好像还给你讲过一个故事,就是关于一块儿家传玉佩的那个故事……”他见对面的年轻人并没有明白过来,就接着提醒道:“我说过,我给人扛过大米,搬过钢材,驮过木料,而且还偷偷卷走过工友值钱的东西。——我……说到这里,你总该想起点儿啥了吧?”
田凯不想在这个地方惹是生非,但又架不住这个男人的滋扰,便无可奈何地对这个男人说:“其实……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干吗还对我喋喋不休的?”
那个男人并不理会田凯的态度,依然嬉皮笑脸地提醒:“哦,那天我还对你说,我的玉佩不幸掉到茅坑里了……”他忙又扭头对老板抱歉了一句,“哦,对不起,我只是在帮我的这位小兄弟回忆一件要紧的事儿,可没想要恶心这里的意思呵!”发现老板也没表示什么不满,就又扭过头,继续讲述自己刚才的话题,“后来那个老板就变得不耐烦了,于是就把咱俩都轰出去了!”看到对方终于注意到自己了,便略显几分得意的“哈哈”乐道:“想起来了吧?我当时还夸过你,说你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年轻人,而且还说,——哦,好像也就是这些吧!”他突然像是说错了话的孩子,还努眼撇嘴地笑了笑。
“哦,我想起来了!”田凯开始积极地响应,“当时你好像还喝醉了。”
“笑话!”有络腮胡子的男子,搂手就在田凯的肩上横拍了一下,“难道我的酒量就有那么浅?”等他的兴致退减了,他忽然站起来提议:“我看,咱兄弟俩还是到那个地方再喝一次,因为我还有很多的问题没和你探讨清楚嘞!”
田凯忙摇头拒绝,“不,不不!我可不太会喝酒,而且我现在。”
络腮胡的男子嘿嘿笑道:“不就是一碗面嘛!——这样好了,我帮你付钱。后面请客的事情,也不用你来管!”他不由分说地掏出钱,先替田凯把一碗面的饭钱付讫了,就拉着田凯的胳膊,命令道:“走,咱现在就走!”见田凯很不情愿地站起来,他又嘿嘿地瞧着他说,“你看我这个人对你有多热情!至少说明我不是一个坏人吧?”随后又哈哈地大笑。
田凯就是这样被人拉到了他们当初见面的那个地方。
还好,这个小酒馆里的桌子上正倒放着靠背椅子,里面的管理者正让所有的侍者站在一起,似乎是在开什么会议。
“老板,你们的生意来了,找个侍者过来说话!”络腮胡的男子粗声粗气地喊,又对开会的人们吆喝着,“哎,你们……怎么把椅子都搞成这样?难道是想让我们看王不留行(王不留行,植物名。顾名思义,有不欢迎之意。吝啬者不想借钱与人,常摆放此植物,以示拒绝之意)吗?”
一名侍者忙跑过来,问明原因后,又扭头顾盼里面的管理者。可能得到了允许,侍者便将一张桌子上放的椅子撤了来,就请客人坐下来点菜。
“就一瓶……普通的白酒!什么牌子都可以,就是不要太贵的。”络腮胡的男子犹犹豫豫地说。
“菜呢?”侍者捧着本子,恭敬地问,并将一本翻页的菜谱递给来者。
络腮胡的男子一边翻着菜谱,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一盘爽口花生米。还有……就是这个松花蛋拌豆腐吧。我们刚吃过饭,过来也只是喝几口酒。哦,还有,就是取两个比较小的小杯子。”侍者走后,他就看着田凯,说:“本以为这里还很热闹,谁知却差点儿让人扫兴了。不过,现在的情形也不错,就咱俩在,也算得上是免费的包场了!——哦,你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的那个问题吗?”
田凯苦笑着摇头。
男子叹道:“你们年轻人,脑袋瓜子怎么会比我们的还不好使?”他翻了一下浑浊的死鱼眼,“哦,酒和菜都来了。这里没有人,会有这样的好处:不需要在‘等’字上下功夫,这就等于让我们干更多、更有意义的事情了。”他拿起酒瓶,给两个人都斟满酒,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来,咱哥俩先干上一杯。”等两杯酒都分别下了肚,他就给每人又添了一杯,“说实在的,我就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因为和年轻人打交道,会觉得自己也年轻了。年轻人好哇!年轻,至少可以计划干很多的事儿,比如创业,挣钱,用挣来的钱买老婆,再让老婆给你生很多的孩子;等到孩子长大了,孩子也开始创业和挣钱了,那个时候的你,就等着有更大的丰收了!”他独自喝了一口,“咳,如果没有钱,就等于什么都没有,贫穷、疾病和寒冷都会折磨你,再由天灾人祸把你消灭掉!你看,消灭这些人,国家所花的成本有多低啊!”
“我记得你说过,你好像有一块儿很贵重的玉佩,难道它就没让你发大财?”田凯想起上次这个男人说的故事。
“发财了!不过后来我又……”这显然是他最痛心的事情,因此他扬起右手,又向下甩了一下,“算了,有时我很怕说起这件事儿;但若是不说,总感觉有块儿石头压在自己胸口上似的。”他自斟自饮地喝了一杯,“其实我也没埋怨过谁,以前做了亏心事儿,也该让自己承担一些相应的后果吧?不过后来我也做了一些善事儿,也就是因为害怕因果报应总有时的缘由吧。还记得我曾经说的那个故事吗?就是那块儿‘令誓愿如愿以偿咒’的护身玉佩?”随后又像明白什么似的,“哦,我刚才好像提起过这件事儿。你看我的记忆有多差,像是酒精中毒的症状。不过,对我而言,玉佩就是我的命根子,所以我不可能就这么让玉佩……变得没有了,于是我就找来两个人,而且还告诉他们说:‘你们看,我手里就剩下这点儿值钱的东西了——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如果你们能帮我把茅坑里的宝贝捞出来,我手里的这些东西就都归你们了。’那两个人看上去还挺老实的,我也很放心让他们放手一搏。但问题是,要捞出那块儿小宝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刚开始他们用棍子把那件漂浮在粪池上的衣服挑出来,但是肮脏的衣服口袋里什么都没有。后来,他们帮我把掏大粪的粪工请来了,而粪工的意见却是要把粪池里的污秽全都排空了,才能看到那个宝贝在哪儿,否则就等于是大海捞针。我们就像做一笔生意一样的解决我遇到的这个难题,而且随着事情的一步步深入,我也遇到了从未有过的尴尬,因为要实现的这个唯有的目标,就必须阻止——”他伸长脖子,朝小酒店的收银台瞅了瞅,发现酒店的老板并不在,于是就把脑袋伸到田凯的跟前,并向上翻着眼皮,“就必须阻止附近所有的人来这儿解手。哈哈哈!”他忍不住扬起脑袋乐了起来。他喝了一杯酒,又津津有味地陈述道:“经过掏粪工的努力,事情总算有了转机:玉佩找到了,但我们却陷入了一场混乱的纠纷之中。掏粪工向那两个人要钱,那两个人就向我要钱,可我当时手头上也只有能承诺给那两个人的钱,多余的,连一分钱都没有了,于是那两个人就提出要把玉佩平分了。可是,玉佩又怎么平分?起初我认为,掏粪工把粪池里的粪全都拉走了卖掉,这不就等于自己挣到相应的报酬?但是掏粪工却说,这是自己早晚要做的,其收入也并非这个玉佩就会有所增加。就在大家彼此都感到苦恼的时候——”
“喂喂喂!”忽然,有个人用手指关节敲着桌子,“我们这儿已经下班了,你们也该走了吧?”
络腮胡的男子抬头一看,是这个酒店的男老板,便一脸谄媚地嘿嘿笑道,“您看,我们正喝到乐处,这就急着把我们往外赶,也好像有……点儿不太人道了吧?”他的舌头有点儿打弯,但意识却是清楚的。
酒店老板严肃地说:“我记得你。上次好像就是因为你说了不太文明的话儿,害得我们小店的经营也跟着受影响。如果你再管不住自己的嘴——”
络腮胡的男子忙笑着打断,“好,好好,我知道:一出门就往左拐、然后再向前走是的个什么去处。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嘞!”
酒店老板笑道:“知道就好。我可不希望再跑过来警告你,因为后面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所以,你也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见老板走了,络腮胡的男子小声对田凯嘀咕道:“其实,我也曾经像他那样的风光过,只是……”他低头沉思,随后就是一声唏嘘,“已去之浪不回流,已去之时不再来咯!”接着他忽然又兴奋起来,“即便——哦,如果我的嘴巴再不把门,还请你帮忙提醒一下——即便是把玉佩变卖后平分,我也能得到属于我的一份儿,这总比当初什么都没有要好吧?于是我们就真的把玉佩卖掉了。拿到我的一份儿所得,我继续开始北上,因为我不想被我以前的工友捉到,而北上也是最好的逃避办法;所以……我就接着开始了……自己的逃亡生活。到了另外一个城市,我开始挥霍——就像一个有钱人那样的挥霍,不过每次的支出并不多,次数却是以往没有过的,比如下小馆子吃饭,在便宜旅社睡觉——挥霍让我体会到有钱人的好处,但也带来了很多的烦恼。就是这么一次次从口袋里……哗啦啦往外拿——啊,这酒劲儿还真够大的,没喝几盅,头就想往前栽——钱被拿出是痛苦的,因为紧接着的苦恼……却变得越来越现实了。当……时间——哦,不对,应该是口袋——当口袋变得空空如洗的时候,吃好吃的饭和睡舒服的觉便又成了我的梦想。”他用手抹了一把脸,然后强挣眼睛,对田凯说,“你……去帮我……要一壶茶——普通的茶就行,好茶我还喝不惯哩!喝口茶,也让我知道我到底是谁。”接着就又往两个人的小杯子里斟酒。
田凯一边制止倒酒,一边又对酒店的柜台吆喝:“喂,请送来一壶茶。”
茶水很快被侍者送来了。
络腮胡的男子咕嘟嘟喝了一杯茶,就用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使劲儿卡着自己两边的太阳穴,“难道这酒有什么问题?哦,也可能喝酒喝得有点儿急了!哎,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是没钱了,钱花空了!钱花空的感觉,就像……独身走在陌生的夜路上——既没有安全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比较安全的地方,而且给人扛麻袋打工的力气活儿,在当时我似乎也瞧不上了。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吧,就在我……感到饥肠辘辘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路边有个收破烂的废品店,好像生意还挺红火的。于是我就想:‘我为什么不拣几个废旧纸壳或者空瓶子之类的东西来卖呢?’——这是我逃亡后的第一份工作,除了像狗一样的在大街小巷寻找来找去的,还帮助废品店的老板整理仓库里的东西。店老板是个女的,她很喜欢我这个老实和勤奋的人,渐渐就对我就有了几分好感。后来的事情,我不说,你恐怕也能知道是什么意思啦!”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黑里透红的脸庞上洋溢着幸福和甜蜜,这和他刚来时的情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反差。
田凯在他的对面听他讲述,而且也很好奇他的经历,尤其当他说到他曾经也像酒店老板一样的富有过,就更很想知道他为何后来会变成这样的。
“如果我不认识她,她或许……”络腮胡的男子忽然哽噎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悲伤的劲儿,“或许就不会有任何的意外了。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我们整理东西的时候,一辆疯狂的大卡车闯进来了。我们的收废站就靠在马路旁边,卡车强大的冲击力使她当场就,咳,‘人生无常,如吹灯火;冥冥随缘,不知死何。’当一切美好的现实全都变成令人扼腕、愤怒、绝望、焦躁和颓丧的时候,我甚至觉得生活都已经没任何的意义了。该死的大卡车!该死的时间节点!该死的凝固的欢声和笑语!该死的我的出现!该死的……我甚至认为这是我把她给撞死的,如果不是我出现在她的废品站,可能那辆卡出也不会那么巧就,啊!一个罪恶的和不幸的事情,就是在那样一种情况下发生了,而且还无法挽回,也无法用生命对换,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后悔、怀念、惋惜和惆怅!来,再碰一下,这或许就是我总喜欢酩酊大醉的一个理由吧,因为冥冥之中,我就能看到我想看到的人。”他一饮而尽,也不知道是酒精作用,还是悲伤过度的缘故,他的眼角忽然溢出黯然的泪花。一口闷心酒下肚后,原来还有点儿清醒的意识又开始变得蒙顿和颓散了。他拿酒瓶的手开始颤抖,抖得甚至都不能把自己的酒杯倒满,于是他微微站起来,并把酒瓶递给田凯,“来,倒酒,这似乎也……是不容易做好的工作。或许你能……让酒杯变得唯唯诺诺。”他一屁股坐到后面的椅子上,“难过,不能解决任何的问题,因为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还附带加上了我的……绝望和哀痛。所以,我后来就拼命地喝酒,喝酒,喝酒!有时一次就能喝掉大半瓶——或许比这还多——但是现在……我可就不行了,因为酒开始讨厌我了,后来还给我立下了这样一个规定:‘说是半瓶,就半瓶;如果超过了这个……数,你就他妈的给我滚远点儿!’哈哈,这就是酒瓶对我说的话,而且我发现它根本就没有想让我达标的意思——半瓶酒,还要掺好多的水——它欺骗了我,它欺骗了我!”他的头忽然向后仰去,又重重地靠在椅子的靠背上,而且还用拳头敲着自己的额头,并哈哈地笑着。随后又叹息道:“振作啊,振作,要像一头狮子一样的振作起来!”他的身子霍地又向前弹过来,“当卖破烂的客户越来越少了,我就开始考虑……她生前留下来的生意。她不在的这几天,院子荒芜了,长了很多的草,而且长得快要比我高了;老鼠欢溜溜跑得……像浑身抹了油似的,连压扁的铝锅居然也开始生锈了,还有台秤上落满了灰尘——踩上一脚,就能看到清晰的大脚印。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从看懂账本,到了解原来收购……废品的价格,等等。就算是要为了她吧!她是一个孤儿,几乎和我一样的没什么亲人,也正是两个特别孤独的心,碰在一起才擦出了爱的火花。让老天爷给她在天堂重新……寻一个伴儿吧,不过一定不要像我这样的……邋遢和窝囊,因为她爱干净,就像……海边的石头,整天都喜欢被掀起的潮水……冲刷得一尘不染——对,是一尘不染。生意慢慢有了点儿起色,正像我当初判断的……那样,从进步到收获,我……感到了信心和鼓舞。哦,咱俩再来上一杯,这样也能让我感到肚子里的语言……有被煽起的那种热情!——啊,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只是孤独还紧紧地搂着我的思想,当晚上的月光,片刻间洒满了我的全身时,屋外的沉寂……就显得是那么的可怕!于是我又……开始喝酒了,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椅子上,酒壶和酒杯就放到地上,时常还会听到老鼠在墙角处的撕咬声,接着就是猫叫的声音,以及嘶啦啦、搞得一堆塑料瓶子都在……哗啦啦晃动的声音。后来我偶遇了一个人,就彻底……改变了这里的一切。一切,包括这里该死的猫和老鼠。这个人就是我前面提到过的那个……掏粪工,因为他有个亲戚就住在不远的地方,所以在帮亲戚卖废品的时候,我们就……很意外的见面了。是他先……认出了我,所以这也是晦气找上了门。刚开始他也只是过来陪我喝喝酒,后来他就提议说,我为何不把收破烂的生意搞大?难道我就……满足这样一个小小的世界?来,你随意,我就再来一杯。”他一杯酒下了肚,就抹了一下自己的嘴角,“一想到喝酒能说出那么多的话儿,我甚至怀疑是不是酒创造了我们的语言、文字和……文明?没人能想到他一个小小的建议,就让我发了一笔小财。我们的办法就是:高价收购废品,然后……再薄利多销。随着我的废品站门口的长龙,在……小巷里,拐了一个……弯儿,又是一个弯儿,我兴奋之情……也就难以言表了,因为荒唐,哦,不是荒唐,是难以言表。不是的吗?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是他提出要和我合伙的,这……是一个开始,一个聪明的和……理智的开始,是……他妈的,谁知道呢,当我们的废品站后来……被搞成连锁的多米诺店的时候,又有谁会想到我的门口……后来全都是一条像鳄鱼,哦,不是,是像毛线一样的……长龙,哦,我用词用的还是不对:总之,其它小废品……站的小三轮车,装得像是一节……车厢似的。我发了,他也发了,可是……他对我后来却不……那么唯唯诺诺了。他说我喝酒把脑子……喝坏了,而且还说我……除了会指手画脚外,有时……就像装睡的树懒一样。你说,我有……哪一点像是那个树懒?如果——请注意,我刚才说的是如果——如果他当初来……投靠我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话,我怎么可能会给……他这个机会?哦,对不……起,我要去撒一泡尿,这里的环境很容易让人有这样……的问题。不用你来扶……我,我自……己能行。”他站起来,但没走出几步远,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了。
田凯快步走到他身旁,然后撇着嘴巴,笑了笑。
不一会儿,酒店的老板也跑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田凯说:“他今天喝得有点儿高。”
“没高!”络腮胡的男子扬着胳膊反对,“是你们家的地面……不平整,就像在……山沟沟里走路一样的感觉。”他在两个男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田凯还帮他拍了拍身上的土。
“喝醉的人……都会说自己喝……高了,可我没这么说过吧?我……这么说了吗?我是这么……说的吗?”络腮胡的男子伸着脖子,倔强地质问,“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因为这是酒……给我指出的前进……方向。”
田凯谢了老板,就只得自己送他去厕所。
回到座位上,络腮胡的男子显然好了一点儿。他对田凯抱歉道:“你看,这酒不知不觉就……下去大半瓶儿了!幸亏你……没像我一样的愚蠢,否则我们两人就……真该‘酒杯碰酒瓶——恰好是一对’啦!——哦,我还是接着讲刚才的……故事,否则听个半拉子,反而会让人憋得……难受。不过,剩下的酒,我还得喝,因为……刚才尿了一大泡,肚子里的存货也……没有了,现在该是让……这些酒……继续入库的时候。”他抓起酒瓶子,但又犹豫了一下,又把瓶子推给了田凯,“你来倒,这样才显得……比较公平。”
田凯怕他喝得太多,自己又没办法送他回家,于是就给他倒了小半杯。
“倒……满!”络腮胡的男子低声命令,“喝酒都要喝个……满杯,难道你是想让我显得……不那么仗义吗?”等酒慢慢被添满了,他才小心翼翼端起了酒,“看到了没?酒面的微波,就像是海洋一样。如果把蚂蚁放进去,它会比我们更有想象力,譬如它喝酒根本就不会像我们那么的麻烦。来,干咯!把想象力都放进肚子里。”他吱溜一声,酒杯瞬间就成了空杯。他把酒杯放下,并用手指着酒杯,“来,再满上。不过,我现在……还不会喝。”接着他又抹了一把脸,“刚才我讲到哪儿了?哦,谁能想到我和那个掏粪工还会……分道扬镳?他用一双手换……走了我口袋里好多好多的钱,这是我……当初就没想到的问题,因此我就问我自己:诚实和堕落是一回事儿吗?也就是说,如果他……当初就是来帮我的话,那么后来又……怎么可能会把我变得一贫如洗呢?难道这就是我……曾经的不诚实换来的……结果吗?也就是说,如果当初我没拿过别人的东西,我会……被别人这样的对待吗?哎,我还没问过你,你……是干什么的?”他用一双充满了血丝、醉醺醺的眼,紧紧地盯着他,仿佛他怀疑起他的居心了。可能是盯得不耐烦,突然又隔空搧了一下空气,“算了!不想说……就算了!我可不是警察,只不过……很羡慕他们……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而已。不像我们一身……的龌龊和秽臭。你看一看,嗯?”他揪着自己的白衬衣。他身上的白衬衣是皱巴巴的,而且布满了像柠檬汁或茶锈一样的污渍,“这似乎已经有大粪的味道了!”
酒店老板再次走过来。没等老板敲桌子,络腮胡的男子就嬉皮笑脸地对老板说:“老板,我……来帮您敲一下……桌子。”他用中指的指关节,“咚咚”地在桌子上敲了两下,“听起来还不错吧?一切……美好的声音……全都是从这里发出的,包括吵架,”他不再理睬身边的老板,并继续看着田凯说,“还有……我们打架打得很凶,几乎……把两个人的脸皮全都……抓破了。一切最美好的,但……都是从最丑陋的计划……开始的,比如从偷,到美好的……享受;再从……享受,回归到一贫如洗的沮丧和绝望。一切事情,其实都是我们……在画一个圆圈,看上去似乎很圆满,但是,但是……圆满了,就和完蛋了,再没任何的……差别了!丰富的也仅仅是……我们的思想和经历,可……它们又都是苦涩种出来的果实,就像你说……你很喜欢吃苦瓜,其实也只不过是……把‘没奈何’变成了……‘无所谓’……而已!好了,再别说这个了,你就说一说……我刚才提过的……问题吧!哦,就是那个……诚实和堕落是不是一码子……事儿?”他想用酒润一润喉咙,但是他拿酒杯的手抖得不停,以至于酒杯还没贴到嘴唇上,酒就被晃掉了一多半。
田凯知道此时他是很认真的,虽然他喝得酩酊大醉,但前后说话的逻辑,还没混乱到无法理解的程度。他边吃,边叹气,等到口里的菜快要咀嚼完了,他才开口说:“诚实和堕落,好像并不是一回事儿。但是——”
络腮胡的男子显得有点儿生气的样子,“我提的问题是:诚实会不会让人堕落!”随后又做出一副非常抱歉的样子,“哦,对不起,你看我……这个人是……多么的蠢!”
“诚实的人更容易受伤害,所以就——”
“对,对对!”络腮胡的男子忽然大叫道,“当伤害再次出现的时候,你就会……有一种特别的厌憎感,为了表示……自己对诚实的……绝望,也就会……”他大喜过望地拍着桌子,“是这么回事儿!是这么回事儿!——那么就请你……接着讲吧。”
田凯一直都没有喝太多的酒,但酒精的作用已经使他的舌根发硬了,说话也开始结巴了,而且生气也让他胃里的酒气突然出现了呃逆,于是他一边打嗝儿,一边恼怒道:“为什么你自己……不去这么想?算了,我知道你……对生活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一切变化并没在你的掌握之中,而你……也不过是一个……浮沤而已——破灭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络腮胡的男子抚掌大笑道:“对对……对!我非常赞同你的观点。我甚至还可以为你的这个意见……再鼓一次掌!”他果然为田凯又拍起了手,“哈哈哈,完美的杰作,是一个……了不起的意见……和创举!来,让我们为这个……新发现……干上一杯吧!喝,快喝,这杯酒……谁都不能免!哎,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我也不落人后。啊!真舒服,舒服得我都想学狗叫了!”他果真像小狗一样叫了两声,惹得两个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田凯此时的眼前也开始发眩,他举起酒杯,吞吞吐吐地说:“任何事情……都要一分为二地去看待,譬如成功是失败……的反面,可谁又知道硬币一转,哪一面才会……朝向你呢?”
络腮胡的男子赞道:“高明!伟大!光荣!正确!总有一天,这句……经典的话儿,会成为一个神圣的定律……”
两个人又喊又叫地喝着酒,不一会儿,酒就被他俩喝光了。
“哎,酒……呢?”络腮胡的男子抓着空瓶子,并让瓶口朝下地抖了抖,“难道酒瓶发……脾气了吗?”他的另一只手却指着空瓶子,“你看,它有……多小气!——算了,让它去吧!”他将瓶子重重地顿在桌子上。
饭店老板听到“咚“的一声巨响,还以为俩人动手打架了,于是就急忙走过来问:“你们俩在这里干啥?”发现酒瓶旁边的桌面上有一个清晰凹下去的马蹄印,便开始发怒了,“你们俩给我赶快去结账!小李,”他回头就喊,“快给他俩结账,这里以后不再欢迎他俩了!”
田凯因为显得还比较清醒,那个被叫来的收银员就要求田凯去支付这次的酒钱。田凯无奈,便顺从地去付了帐。
两个人又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又喝了几杯热茶,上了一次厕所,便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