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俩默默地走在道路上,好像谁对谁都没有想要说话的意思。
王耀武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然后用打火机引燃。他吐出烟雾,像是要把眼下的问题全都吹散似的。他转头问女儿:“最近过得还好吧?田凯近来又在忙些啥?”
王娴猜想父亲可能还不知道她搬家的事儿,于是就如实地回答道:“我们搬家了,就是田凯他妈住的地方,而且……田凯还申请了一个设计公司。他说这个行业的前景还算可以,所以……”
王耀武似乎并没有在听女儿说话,而是若有所思地吸着烟,不一会儿,在他的周围便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油味儿,而且这股味道随着他在路上不停地走动和不停地弥漫,他就像拖着尾气一台行驶中的拖拉机。
和他并肩而行的王娴有点儿受不了,便掩着口鼻,轻咳了两声。王耀武见女儿不大喜欢他的这个样子,便将半截烟蒂撇到地上,而且还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咳,最近让人犯难的事儿太多,有时就会忍不住抽上两口。”
王娴话里有话地说:“您原来是不抽烟的,怎么,现在倒想成为一个新烟民了。该不会是为了工作之外的什么原因吧?”
王耀武吃惊地看着女儿,心想:“娴儿所说的话儿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对我和张玲的事情也有所耳闻?”他觉得妻子泄密的可能性会很大,单从妻子咬牙切齿的态度就足以说明了。不过,最让他感到矛盾的还是:假如女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依然还要遮遮掩掩的,就会让女儿以为自己是一个不诚实的父亲,进而让他在女儿心目中的形象也大打折扣;如果女儿也只是靠自己的聪颖和智慧大致推测出一个未经证实的结果,他若贸然对女儿坦白了,就等于自己主动钻进了女儿设下的一个语言陷阱。他很想再抽一支烟,好使自己的情绪能镇定下来。当他下意识地摸到装香烟的裤子口袋时,就又打算放弃了。他想起女儿咳嗽的样子,而且刺鼻的烟味儿,也让他本就觉得对不起女儿的那种心情,又多了一层愧疚和歉意。
他尴尬地笑了笑,想以此摆脱尴尬的境地,“最近工作挺忙的,碰到不容易解决的难题,就会忍不住……”
“可问题是,抽烟就能解决问题吗?比如您和我妈在感情方面……的问题。”
“什……什么?”王耀武再次吃惊地看着女儿,“我和你妈……不是好好的吗?”
“我是说……关于那个……”她本想趁机说出父亲的秘密,后来又一想,自己知道的秘密也是她在桥上偷听来的,于是便又含混地说,“我是说……您刚才差一点儿就要和我妈吵起来了。”她的这句话用意,就是想提醒父亲:应该注意对她母亲的态度,因为她希望父母之间的关系是相敬如宾,而非龃龉不合。
王耀武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无奈地叹道:“唉,你妈那种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疑心重,而且嘴巴也特别的敞!不过,这也是正常的,现在谁家过的日子都是安常履顺的?小别扭,反而能成大道嘛!”
说话说到这里,谁都没再说出点儿啥。眼看就要到王娴的家门口了,王娴才想起父亲还没有吃过饭,便执意不让父亲再送下去了。
王耀武记住女儿新家的地址后,便大步流星地回家了。
…………
清晨的天气灰蒙蒙的,而且还有点儿想要下雨的样子。
王娴见丈夫还没有起床的意思,心想他近来一直都在忙他的事情,可能睡到现在还没有解乏吧,因此也就没有想去打扰他的念头。
她轻轻下了床,想起昨天她姨妈找她的事情,便悄悄走到客厅的电话机旁。她站着愣怔了一会儿,随后又坐到沙发上。她以手托额地陷入沉思:“我是否应该让田凯打这个电话?田凯和他的关系最近,让田凯请他也是最为合适的。可是姨妈把这事儿明确交给我了,分明就是不放心田凯的态度。如果我非要让田凯打电话去请孙淼的话,为了不承担事与愿违的责任,他对‘去姨妈那儿’的邀请必然会是推三阻四的,紧接着我就要去做他的工作,这不等于是‘猴子不上树’,我要‘多打几遍锣’吗?”一想到田凯有时就像孩子似的执拗和认真,她就觉得特别的好笑。但现在问题是,不管田凯愿意不愿意这么做,她都得想法儿离孙淼远一点儿。
就在她下定决心等田凯起来打这个电话的时候,穿着睡衣的田歌却呵欠连天地从卧室出来了。
田歌走到客厅,看到嫂子的额头上压出的红色印记,便开玩笑说:“姐,看您的上停那么红亮,该不会是有啥喜事儿了吧?”
王娴笑着站起来,叱道:“我要是有喜事儿,也只能是被你有机会再挖苦了一下!哎,昨晚电影看得如何?”她想起田歌昨晚出去的目的。
“咳!”田歌走到王娴的身旁,便一屁股坐了下来,“现在再细想一下,我觉得您昨天说的话儿还真的有一定的道理嘞!您说‘对美的需要,是人的精神生活的最高需要’,所以当我和他走进电影院的时候,我就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就是:他现在爱我,是不是因为我现在既年轻又漂亮的缘故。假如等到我老得满脸开花的时候,他还再会像现在的这样积极吗?因为那时的我已经不美了,也就是说,我再不是他所需要的那种人了,我岂不就成了他生活中的一个大包袱?”
王娴忍不住乐道:“你呀!说你傻,有时你看起来比谁都聪明;可说你不傻吧,说出的话儿都快把人要笑死了!我说的美,岂是你刚才理解的美?更何况情人眼里出西施,意思就是:外在的美,并非就是我们取舍的唯一标准。”
王娴并非想在美的问题上持前后矛盾的观点,因为她原来在谈论美的时候,是联系到自己当下的情况而发出的感慨。当时在她看来的美,其实就是像梦一样的虚幻;而对幻象审视的兴趣,又是随着审视者态度的改变而改变的。
“说吧。”王娴一边在脑子里思索着更为复杂的问题,一边又看似不经意地问,“你为啥会突然有了这么个念头?”
田歌解释说:“因为我和他在电影院门口见面的时候,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希冀和惊喜,似乎他是冲着我这张漂亮的面孔而来的;当我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时,我就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他欺骗了!”
王娴拍了一下田歌的大腿,乐道:“在我看来,你和他之间现在还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感情嘞!真正的感情是建立在相互了解、相互尊重和相互信任的基础上,而且彼此都能为对方作出某种程度的牺牲,且对你们之外的人又具有排他性的那种笃密情感。而外在的美,也只是一个人外在的表象而已,是两情相悦的基础和条件。当突破了初步认识的自我心理防线——也就是彼此都对另一方有了好感,且不再把对方视为一种威胁,相互之间才会有更进一步了解的可能。你可能会被对方优秀和美好的品格和气质吸引和感染,因为对方优美的品格和气质可以使自己产生仰慕、压抑、喜悦和亢奋的心理冲动,而这种特别的心情,恐怕也只能在最美好的爱情时刻来临以后才能真正体会到,而这个阶段的感觉,你和他此时恐怕还都没有嘞!”
“问题是……我从来都没想过他会在我面前表现得那么卑谄和猥琐!这和我之前所认识的他,好像差别也太大了吧!”田歌惊奇之中略带有遗憾,似乎她已经在为自己之前的决定感到由衷的懊悔了。
“这也是他很在乎你的一个结果呵!他害怕会失去你,自然就会用‘让你的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情状’来取悦于你,这也是所有的动物都会有的一种本能,”说到这儿,她又想起孙淼对自己唯唯诺诺的样子。她觉得男人至于为何会这么做,也并非出于自己的本性,因为本性是一种习惯性的力量,而本能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出现的一种低级的应激反应,比如为了维持自己生命需要的本能,为了延续后代需要的本能,为了满足愉快情绪的本能,而要满足这些本能的前提,又都是要先掩饰自己真实的目的,并为本能最终能获得所需要的结果,创造出一个可以实现其意图的基本条件,所以本能的下面通常又会隐藏虚伪的智慧。她很想告诉田歌关于她对本能行为的理解,但是现在处在恋爱期的男人和女人,不都是靠本能的驱动来实现其情感的目标吗?要安抚内心的驱动而导致的焦虑,通常也只能通过达到最终的目的来实现,因此这也难怪人们在恋爱的时候,会用种种虚伪的智慧想方设法地赢得对方的青睐。
田歌为自己辩解道:“在我的眼里,他的形象应该是崇高和伟大的,因为社会赋予男人的角色本来就不是庸俗和猥琐的,因此我希望他是我当初看到的那种样子——孤傲、飘逸和豪荡,并具有哲学家的气质和风度,以及文学家的深沉和超迈:总之,他不应该是一个卑顺谦恭的人!”
王娴笑道:“如果他就是你所说的那种人,你就愿意在他面前成为卑顺的女人?”她见田歌低头不语,随后又笑着说,“有人说,理性一旦被感情所掌握,就如同软弱的人落到了泼妇手中。你看问题的方式现在都那么霸道,以后若要是嫁了人,岂不会变得更恣意妄为?反正有一点你可是要记住的啊:当你不满意他的时候,他身上的任何优点,都会成为你认为的缺点;当你很满意他的时候,他身上的缺点也能成为你认为的优点。你现在对他有这样或那样的看法,也是因为你们俩还没有到达相互欣赏和相互爱慕的阶段的缘故。你可别忘了:爱情,是从爱情中来,而且也只能是从爱情中来;因此鉴于你现在还没有这样一种实际的认识,你还不如先把学习放在第一位,等到你梦中的人真正出现的时候,你再把自己托付出去吧!”
田歌害臊道:“我就知道:到了最后,您准没有啥好听的话儿要说!算了,我还是和他先保持者普通的朋友关系。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其他的事情,还是等到大学毕业了再说吧!说不定我们还没有能分配到同一个城市工作的缘分哩!”她无精打采地站起来,随后就去了卫生间。
等田歌走开了,王娴才想起自己刚才要办的事情。因为和田歌聊了一会儿,她对孙淼又有了一种新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又让她觉得他好像就是她刚刚认识的人。她心想:“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和所有的人一样,灵魂中也有一种被称之为狡黠的智慧;这种智慧从表面是看不出有什么机险的,但是猫在未露出脚掌里掬缩的爪子之前,谁又会认为它不是我们所喜爱的宠物?不管他心里有多少‘他也需要得到别人的同情’的苦衷,但对于他的那些苦衷,她根本就没有了解的义务和必要,因为他所有的一切和她根本就没有丝毫的联系和瓜葛,”经她如此一想,原来还有点儿暧昧的感觉也烟消云散了。
她心情豁然地站起来,并且毫无顾虑地走到电话机旁。她想亲自通知孙淼,而且还是以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去通知他。她不想拖到丈夫起来以后还在犹豫,如果等到暧昧不明的感觉又出现了,她又会有自己很卑琐的感觉,这会让她通知他的事情也无法落实。因此,她需要在自己感觉还很正常的时候,就赶紧打电话了结此事。就在她刚刚抓起话筒,准备拨通那边的电话时,没想到田歌却大咧咧走过来了,于是她假装还没有拨通的样子,把电话话筒又放回到机座上。
田歌并没有注意到王娴正在做的事情,而是一脸茫然地问:“姐,假如他向我提出要建立恋爱关系的请求,我又该怎么回答?”
王娴笑着说:“要看清一个人的真面目,你就得小心翼翼地揭开他脸上一层层像云雾一样的面纱。”
田歌奇怪地问:“这和我提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
王娴若无其事地回到沙发上,“因为你首先就需要知道自己对这件事儿的态度呀?如果你根本就不想和他有任何的来往,你自然就无需按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去做。假如你对他还存有悲悯之心,那么你就需要对他像挖金矿似的再探究一番,否则在明知会是毫无结果的情况下还要去浪费彼此的时间,对你和对他无疑都是很不公平的做法。”
“谁要去挖金矿?”田凯忽然走出来,并且半开玩笑地嚷嚷着,“有这样的好事儿,你们怎么能忍心把我一个人落下?”
因为谈话被哥哥打断,田歌变得很不高兴。她噘着小嘴儿,恼道:“您就知道发大财,而且变得愈来愈庸俗了!”
田凯反问:“沿街乞讨的叫花子,你说他庸俗不?要知道浪漫也是需要有一定经济基础的,比如在情人节,你想用玫瑰配琪树,可你没钱,人家卖花的人能白给你一支吗?再比如在圣诞节里,你想用红酒映颜酡,可你没钱,酒吧的人能白送给你一杯吗?”
田歌疑惑道:“哥,你想把玫瑰和红酒送给谁?”
田凯回答:“那还能有谁?也只有你嫂子才是我心中……最美的女神!”
王娴红着脸儿呸道:“也不知你哥一时都想到谁了,但又不好意思把那个人说出来,于是就拿我来当那个人的替身!像我这个快要当黄脸婆的人,哪儿还能配得上用什么‘琪树’和‘颜酡’之类的艳词?”她嘴上是这么说的,心里却是一阵喜和一阵痛的歆唏,喜的是丈夫还能把她当漂亮的女人来看待,痛的是他嘴上虽是这么说的,心里却从来都没把她当一回事儿。
田歌接过嫂子的话茬儿,“就是!这两天你天天都把着那台新电脑,我就没看出我姐能比那玩意儿精贵到哪儿?我看,那台电脑恐怕才是你的香草美人嘞!”
田凯对妹妹“啐”道:“你懂个啥?好生活是需要用手去编织的,好妻子也需要用劳动打造的金屋来藏娇;不管是创造也好,还是劳动也罢,可都不是通过玄思冥想才能一蹴而就的?这就好比是宇宙在形成之前,氢元素在万有引力和暗物质之间的作用力失去了平衡,最终在一百三十七亿年前发生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宇宙大坍缩和宇宙大爆炸一样:整个过程极其缓慢而悲壮,但是相机而变的世界却是丰富多彩的!”
王娴拉着田歌说:“走,咱再别听你哥卖嘴皮子了!他说的金屋,恐怕也只能等到我下一辈子投胎的时候才能考虑到,但到了那时,恐怕我还要先踅摸好哪一家有金屋,然后再想法子去托生;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我可就不认识你们俩了!”
田歌边跟着王娴走,边凑趣道:“姐,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横竖我都把您叫嫂子了,只怕托生到那家的人全都是女的,我哥下一辈子就没希望和我们呆在一起了!”
田凯冲着她俩的背影高声嚷道:“你们说来说去,就是想把我一个人挤对出去?”
田歌回头喊道:“不服气,你来时也可以当个女的!不过,名字最好还是叫‘哥哥’,也省得我以后再改口了!”
姑嫂俩走到田歌的房间哈哈不止,田凯气得在客厅里笑着摇头。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情,便冲到妹妹的房门,大声喊道:“王娴,昨天你姨妈找你要办的事儿,也不知现在联系得咋样了?”
王娴余兴未了地从屋里走出,又若有所悟地说:“我还差点儿把这事儿给忘了哪!要不,你给孙淼打个电话?让他在中午之前就过来一趟。”她看了时间,觉得孙淼赶来是够用的,就继续交代着,“你先别说我们还要去岚岚家。这也都是后话,没准儿事情走到半道儿,又被淹阻了哪!”
见丈夫没有反对,王娴如释重负地回到田歌的屋里,接着姑嫂俩便关着门儿说起了悄悄话儿。
田凯现在的心情似乎还挺好的,为客户设计的图纸终于有了一个初步的方案,因此自己也感觉轻松了很多。他打算在午饭以后再把修改好的草图整理一下,然后再用电脑绘制供给客户审阅和批准的正式图纸——等到那个时候,他的第一笔生意就算是有眉目了。
他现在就想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尤其是自己紧绷的神经。他感觉早上刚一醒来,整个身体都是麻木的,就像手术前注射的麻药刚刚消退。他觉得对于自己初步获得的结果,自己也应该有所表示,所以他选择了休息这样一个最简单、也是最容易实现的方式。他的大脑里飞快闪现着客户满意的表情,在客户点头的微笑之中,他也从客户的手里接过了他应得到的回报。他把这种想象当成是自信的催化剂,而这种催化剂又加快了他激动的效果,他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就是一个美丽的大花园——到处都有他可以信手拈来的成果,到处都是等着他去采摘的饱满果实。
他拨通了孙淼的电话,电话线两端的人很快便开始了对话。那边的人好像是第一次才听说这边搬家的消息,刚开始还有讶异的喟叹,随后说话的语气中就有了翘楚和渴望的成分。而这边的人似乎也没有预料到那边会有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应,因此说的话儿也没拐什么弯儿,便开门见山地把邀请的意思全都和盘托出了。对方显然也很高兴,嗓子里略带激动的表达,就像穿插了手指按捻胡琴的琴弦,然后又迅速滑过弦线而形成的略微滞碾的转调变音——这是兴奋的欢乐,也是被压抑的情绪被猛地释放后的舒心效果。
事情办得很顺利,当田凯把电话筒放下后,就立刻把对方回复的结果告诉了妻子。
王娴彻底放下了心里的一个包袱,便拉着田歌的手,站起来说:“走,跟我去帮个忙!”
田歌站起来,不解地问:“帮啥忙?”
“到我姨妈家去做饭,然后接着去吃饭!”
“做饭,我可不会;吃饭,我这张嘴,恐怕还能应付得了。”
王娴笑道:“那我就借你的嘴巴,去‘打扫’碗盘里的卫生吧。”
田歌装傻道:“我的嘴,可不能‘打扫’什么白菜、萝卜之类的低级食品;如果有生猛海鲜迎面而来,我倒可以有个来者不拒的利落动作。”
王娴乐道:“你行了吧!我看,你就是‘两个臂膀抬了一张嘴——走到哪儿,就吃到哪儿’了!”
“那当然了!您只说借我的嘴,我也只能出租这一张嘴供你们使;别的部分,您可就别打什么主意了!”
两个人边斗嘴,边往外走。留下田凯在家,就等着孙淼来了。
……
孙淼上大学那会儿,曾来过田凯现在的家里;凭自己对那时候的记忆,他很快便找到了地方。
孙淼同上次一样,提来了一大包水果。见屋里只有田凯一个人在,便随口问道:“就你一个人在家里留守?其他的人呢?比如你妈。我好像听人说,你妈已经结婚了。当时你怎么没让我过来帮忙?”
田凯说:“老人都喜欢简简单单地操办婚事,我作为晚辈,也只有照办的权利;所以,按照他们的要求,也只让我们两家在一起热闹了一下。”
孙淼无心地问:“你妈他们过得还可以吧?”
“如果按照比较低的标准,还算是可以吧;但要按照通常的标准来看,也只能说是捷径窘步。”
孙淼觉得这是田凯的家事,自己不好再去置喙,何况这又是长辈的事情,就更不好点点搠搠,于是他也只是抿笑了一下,表达了自己也认可的看法。
孙淼环视了一下客厅,想起上大学那会儿来这里做客的情景。他记得田凯还有一个妹妹,于是又随口问:“你妹妹这会儿也该上大学了吧?”
“都大学三年级了。明年这个时候就该毕业了。”
“假期她也没回家?”
“回来了,但这会儿没在家。和王娴一起出去了。”
“哦!”孙淼若有所思地应道。他想:“我来了,王娴她就出去了;莫非她是故意的?”他有点儿失望,而且若有所失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似乎萎缩了的暮气,需要有一个支撑才能使身心寂定下来。
“来,帮我看看我搞的设计,”田凯向他招呼了一下,“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我现在已经辞职了,而且正在家里搞创业嘞!”
“是么?”孙淼饶有兴趣地站起来,并跟着田凯走进了大卧室。他看到房间里有双人床、电脑桌和电脑、不太大的衣柜、书桌和书架等,房间虽然比原来的那边略大一些,但是房间依然显得比较拥挤。当他来回转视,目光再次落到床头里面的书桌上时,他想起借王娴的那两本烹饪的书又忘记带来了。想起还书的事儿,他便有了不忍割舍的心情。他强颜为笑道:“房子虽然旧了点儿,但是光线比以前的要充足,这也很适合你搞创业的心情嘛!”
“你再别来取笑我了!光线好,和创业的心情有什么关系?”田凯边打开电脑,边委婉地质问。
“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而阴影也应该是使心灵变得更深邃的必要条件吧?”
“你这话,说得还有点儿在理儿!”田凯夸奖道,“关注心灵,实际上就是关注‘把自然现象变成内心中被启发的思想’这个过程,而关注这个过程的过程,也确实需要走进一个不皦不昧的阴暗境界,所以我要从杂沓的整体中走出来,并恢复我鲜明的个体形象和力量。”
等田凯打开设计样稿的文件,孙淼看了后,不无感慨地说:“我不相信你会满足于这种水平的设计!”
田凯回答:“刚开始,我只求走得平稳。等到了我能跑,或者能飞的时候,我再展现能挥斥八极的超强本领。说实在的,原来替人打工的时候,考虑的问题也仅限于很小的范畴。等到自己要养活自己了,才发现很多从来都没有接触过的事情也成了自己不得不面对的部分;因此我现在才知道,难和易,其实都是相对自己的经验而言的!”
“那是自然的,因为经验才是知识最好的向导嘛!”
正当两个人用隐讳的语言谈论自己对知识的看法时,王娴和田歌从外面回来了。
田歌刚进门就抱怨:“我还以为能捞到什么便宜嘞,没想到跟着您出去,也只是‘对着西北风打饱嗝——白兜了一圈儿’!”
王娴边换鞋,边笑道:“人家不让我们动手,我有啥法子;总不能‘鞋底上打掌——硬往上贴’吧?”她忽然睨视到孙淼的背影,忙对田歌“嘘”了一声,“咱家有客人来,你可别再胡说八道了。”等换好了鞋,她便径直走到孙淼的身后,“孙淼,帮我的老公指导一下吧?”
孙淼转过身来,笑道:“我指导他?恐怕也只能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冒充能人’而已!”
田凯谦言:“我这‘八’字还没一撇儿哩,到底是不是能人,还得再走走看!不像你,现在已是功成业就的人,反而要谦谦下士,屈尊就卑,这就等于是要陷我于不逊啊!”
孙淼乐道:“谦虚的胸怀里,往往能隐藏博奥的智慧;但对于我这等浅薄之人,你大可不必装出一副很谦恭的样子;因为深藏不露的智慧,才是最有价值的财富,而我也只不过是刚刚逃避了愚昧的持蠡之人,又有何资格对你这样一个有智慧之人去翻弄舐皮论骨的非议呢?”
王娴笑着对孙淼说:“你说他谦虚,可我总感觉你比他还要谦虚。”随后又对二人矜情作态道,“如果我说我才是我们几个人当中最平庸者,必然会招来最谦虚的质疑;对骄傲的人不能谦虚,对谦虚的人又不能骄傲,你们说我现在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你们俩呢?”
孙淼立刻告饶道:“就算我是最虚伪的人吧!因为在需要面前,即便是理想主义,也会是虚伪的;所以我一路风尘仆仆地跑来,也仅仅是为了你们能满足我的口腹之需。可就是不知道我的那个需要,正在哪儿静候着我咧!”
王娴记得她对田歌也说过孙淼刚才的前半句话,因此心头为之一怔,像是被电流突然刺激了一下。她觉得他似乎知道自己的心事,而这种感觉又让她有了自己被偷窥的恐惧感,因此她转身想看看田歌是否在自己的身后,好以此转换另一个话题。然而,她发现田歌此时并不在自己的身后,想必也是看到有生客来了,就不愿意再进来了。不过,在她换脸的一刹那,似乎自己也从刚才异样的感觉中逃避出来,因此就对孙淼笑了笑说:“理想主义,又怎么可能是虚伪的?如果虚伪也算得上是社会中的一种完美,你说的理论才算是成立的!”她故意接孙淼的话茬儿,就是想用这句话的意思来反击孙淼的想法。
孙淼知道王娴误会自己的意思了。他原来也只是顺势开了个小玩笑,没想到王娴会对这句话较起真儿,于是他低头苦笑了一下,算是为自己不当的言论所付的代价。
田凯关了电脑,对王娴说:“理想主义追求的是完美,可现实中根本就不可能有完美的事情。只有虚构才能弥补现实中的不足,可是虚构和虚伪又有多大的区别?归根结底,还不都是一些假的东西!”
为了缓和她和孙淼之间的紧张关系,王娴很快接了田凯的话茬儿,“虚构和虚伪怎么能是一样的?虚构是从美好愿望出发的完美手段,而虚伪却存在着动机不纯的问题。”
孙淼立刻响应道:“虚伪想要达到的目的,和表面想要实现的目标,实际上又恰恰是相反的;所以相信虚伪,不如相信与虚伪相反的希望和要求。而虚构的任务,则仅仅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审美有遗憾之处,因此也就不存在道德上的好与坏了。”
王娴随即反问:“既然虚构是为了完美,那么我们是否就可以这样说:完美,就需要有虚构?”王娴目光灼灼地看着孙淼,似乎很想知道他对她的看法的意见。虽然她知道她的观点有点儿曲为比附,但是她就是想知道:即便是这样,他又能用怎样的态度来看待她的这个问题——其中明显有难为他的意思。
孙淼诧异地回答:“虚伪也是人们根本就不愿意面对焦虑,而在心理上采取修复的方式以弥补其不足的思想行为的结果。”
王娴知道孙淼已经巧妙绕开了自己的问题,但又不甘心接受被人忽视的那种挫折,于是她又接着逼问:“你的意思难道是说,虚伪导致了人类的文化创作和文化遗产?”
孙淼连忙解释说:“不,不不!您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在有益于别人的情况下,虚伪可能是一种善意的完美,否则虚伪也只能背负被人谩骂的恶名。”
眼看时间已经不早了,王娴便不想为这个问题再浪费时间了,因为她担心她姨妈会沉不住气儿地突然跑过来,从而使事情可能变得没有可以迂回的余地;因此她微微一笑,算是对他表达了自己还能勉强接受的意见。
田凯关了电脑的电源开关,准备把大家朝客厅引,王娴却对孙淼说:“假如说我们今天欺骗了你,而这种欺骗又是善意的,你能说我们是虚伪的吗?比如我们本打算请你来为搬家的事儿小聚一下,可你看:有很多的东西还没有归位,即便要用到过去最常用的东西,自己的大脑也会比平时多转几圈儿,按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时间自然就会被拖得很久,同时也很难避免会有失礼的难堪。后来我姨妈知道我们的想法后,却非要让我们到她那儿热闹一下。作为晚辈,我们又不好推却她的热情,但又担心你可能会因为地方陌生而感到不太习惯,为了这个左右都很为难的小问题,我几乎都快要被愁死了,因此我就很想知道你此时的想法……”
孙淼心想:“看这儿没啥要动的情形,就知道这个陷阱是早就设计好的。”但又不能挑明自己的看法,于是便故意憨笑道:“我并不介意把嘴巴带到其它地方,因为嘴巴乐为肠胃干任何的事情,就好比好朋友声气相求,甘愿用牙齿做犁铧,去开垦那片‘遥远而又未知的丰富世界’一样。”
王娴瞪了孙淼一眼,心想:“你们男人就喜欢摆出一副油腔滑调的样子,似乎很想以此来证明自己还有其它的能力;不过你选择的时机和对象好像都不太对啊,假如轮到你要用这样的方式出出风头的时候,你可别忘了自己还有这种本事儿没拿出来用啊!”
三个人笑哈哈地走到客厅,王娴要让田歌一同去,田歌因为和孙淼并不厮熟,就借了个理由婉拒了。王娴给田歌了一些钱,又语重心长地嘱咐了她几句,等田歌表示自己全都听懂了,而且还说自己和异性打交道也知道要掌握分寸,她才放心和他俩一道儿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