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房东正站在门前,见贺晓岚冲出来了,便冲她喊道:“这么晚了,你还想往哪儿跑?你看,月亮快要攀到头顶上了,而且农村家家养得都有狗;难道你就不怕被村子里的疯狗咬死吗?”
站在院子中央的贺晓岚双臂拥着背包,胆怯地看着陌生的四周。
女房东走过去,并拉住她,“来,先到我这里住;等天放亮了,我再把你送出村子。”
贺晓岚也只能跟在她的后面。
女房东撩开自家的竹帘,“进来吧,这是我的地盘,没人会把你怎么样的。”
贺晓岚刚进客厅,便听得楼上有人乱喊:“啊,不行了,不行了!有一个三条腿的女人打进来了!快,快把她赶出去,否则我就要跳崖了!”接着便是一阵恐怖的喊杀声。
贺晓岚吓得缩着脖子。
女房东进来后,解释:“上面住着一个疯女人,是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唉,可怜的女人啊,也不知道她上辈子都得罪谁了!”
贺晓岚跟着房东走进堂屋,又进了东厢房。东厢房大概有十来个平方,有一个长方桌靠着里面的西墙,茶几两边有两把藤椅,东南方向的墙角处放了一张大床,南墙和北墙上各开有一扇窗户。
女房东指着大床说:“你要是困了,就在这儿躺下吧。我可要在堂屋的长沙发上睡上一宿;等到了天一亮,你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去,只要别再回到我这儿就成!”
贺晓岚不好意思地说:“还是让我到堂屋去睡吧,我怎么能让您——”
“你就别再争了。你要是在堂屋里睡,我的狗恐怕半夜就把你拖走了!”
贺晓岚这才想起那条像狼一样大的大狗了。
女房东去堂屋的沙发上铺床被,她便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她把背包丢到藤椅上,又去了一趟厕所。回到东厢房,她便脱去鞋袜,躺在床上。借着堂屋的灯光射过来的光线,她看到涂着白色石膏粉的东墙上有一条条明昏交替的扇形光带。她感到自己此时就像是一条被困在水里的鱼,通过上面的水面,她看不到水面上有任何的东西。
“你睡了吗?”
贺晓岚见女房东要进来,忙从床上滚下来,“没有。您进来吧。”
女房东进来后,就倚靠在东厢房的门框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和徐峰到底是什么关系?”
见女房东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她感到很不自在。她故作镇静地回答说:“我和徐峰仅仅是普通的朋友关系,而且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但并不是他。因为我和徐峰……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随便,有时会让人觉得……我们就像兄弟似的。但是,这并不表示我们就没有相处的底线。”
“有底线就好。——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不回你自己的家?”
贺晓岚正要解释,楼上的疯女人又喊开了:“我是谁?你既然不知道我是谁,为何还要来找我?我现在是三个人的组合——我肚子里的我,我肚子里的你,还有我肚子里的他。你找我,到底是想要找哪一个我?快点儿把三个我像揉面似的揉到一起吧,只要让他们都呆在我的肚子里,而且只给他们起一个人的名字,以后你们再来找我,就一定不会搞错的!——哈哈,你看,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当太阳落山的时候,三条腿的女人走出来了;她手拿内裤,呵呵地对我说:‘这就是太阳,而且它已经被我抓住了!它不可能会落到地上,也不可能会掉进炉膛。’我说:‘我不要太阳,太阳是月亮下的蛋,月亮那么的冷酷无情,又怎么能孵出破晓的黎明?’啊!我快不行了,快点儿让我走吧,三条腿的女人,正追赶三个肚子的女人满地里跑嘞!她们跑过了一个山丘,又跑过了一片麦田,金黄色的麦穗就像肥嘟嘟的胳膊。咂咂咂,要死了,都要死了!太阳把月亮快要烤糊了……”
听到那么奇怪的叫声,贺晓岚感到不寒而栗。她战兢兢地问:“上……面的人,到底怎么了?”
房东喟然长叹道:“咳——这都是那个王八蛋的男人造的孽啊!据她的保姆讲,这个女人以前也结过一次婚,前任丈夫好像是开车的司机。那个女人是清醒一阵,疯癫一阵;清醒的时候,说话竟然没半点儿的磕绊,而且思维也和正常人的差不多;疯了的时候,就像是被什么人附体了,说的话儿你根本就听不懂。她的男人,我见过:个子和她差不多高,看上去也挺精明的,年龄嘛,”她估计对面的小姑娘也没兴趣听,便不耐烦地坐到藤椅上,“好像能比她大上一终。”
女房东枝枝节节地说了一大通,随后又不高兴地怨嫌道:“好了,好了!也怪我太爱管别人家的事儿。本来我是可以让她搬走的,因为她在这儿没日没夜地呼喊乱叫,现在这个地方已经没房间能租出去了。你说,我一个老娘们儿本来还指望着这些房子过日子嘞。咳,我现在也只能自认倒霉了!但愿上帝能可怜这个可怜的女人,但愿上帝能减少她身上的罪孽,并相应减轻她因此而承受的罪罚和痛苦吧!”
楼上的女人忽又喊起来了,声音是竭斯底里的,而且像是被谁掐了肉似的:“啊哟!谁让你跑来的?难道你就不知道四面都是水泊吗?而且一条大鳄鱼也游过来了。它的牙齿像钢锯一样,一会儿的功夫就能把你的身体大卸八块儿。快跑,快跑,只要翻过前面的山,你就能看到,哦哟哟!你看到了没有?哦哟哟!你看到了没有?满天都是红彤彤的!只有月亮是苍白的,而且苍白得令人可畏。它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你本来可以有一个很好的家,却被蚂蚁用冲锋枪攻破了。蚂蚁也有它的孩子,它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在地狱门口来回徘徊,它需要穿越你的过去,在你曾经绝望的地方,帮你啃噬痛苦的回忆。’你看它们有多善良啊!看来我还得忍受它们的疯狂撕咬,因为地狱之门正悄悄把我关到外面了。哈哈,哈哈!肚子里有一只风筝,飞到天上喽!”紧接着便是拼命的咳嗽声。
女房东砸吧着舌头,嘟囔道:“你看看,你看看!每天都是这个样子!”她刚要离开贺晓岚的厢房,却听到楼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便是咭噔咯噔下楼的声音,不一会儿,女房东家的门帘被挑开了,一位惊魂未定的中年村妇便赫然出现在女房东的面前。
这个村妇表情极为卑琐,而且对女房东哀求道:“大姐,快上去看看吧!她……她看来快是不行了!”她搓手跺脚地等着女房东的表态。
女房东深深地叹了口气,“咳,让我上去又能咋样?哎,你给她的男人打过电话了没?”
“没……没有。”村妇犹豫不定地答复。
“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女房东气愤地质问,随后便从堂屋走出来。
“可我……已经把这边儿的情况全都告诉那边儿了,”村妇紧跟在房东的后面,努力地解释着。
贺晓岚被她们这么一闹腾,也没有一点儿睡意了。她心想:“上面闹腾了大半天,我也该看看那个女人的模样儿。”于是她悄悄地跟在她们后面。
到了楼上,贺晓岚发现有一间屋里射出明亮的灯光。她猜测女房东和那个保姆都进了那个房间,于是轻手轻脚走过去。站在那个房间的门口,她发现正对着的床上正躺着一个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的女人:她的眉毛弯弯,形如卧蚕;鹅蛋形的脸庞,不失妩媚、风流和俊俏;她的头发蓬乱如麻,就像狂风刚刚刮过的蒿草一般;她尖尖的腹部隆起如小丘,正是因为小丘急促地起伏着,也说明有一个新的生命就孕育在她未启的肚皮下面;她穿的红绿碎花图案的内衣和内裤,可能是常在床上翻滚的原因,以裤裆和腋下为中心向外辐射的皱褶,密密搓搓如层层涌聚的波浪;她的两只脚相互叠压着,上面的右脚是完全裸露的,而下面的左脚上,已褪到脚踝以下的薄棉袜子基本上就要掉出来了。
“她不能老是这么躺着吧?”女房东对保姆服侍的结果显然不太满意,进来以后便开始大声地交代着,“先扶她起来,再喂点儿水。老不喝水,这可怎么能行?”
保姆慌忙把一杯水放在床头边的小桌子上,坐在床边,扭动身子,并抱住病人的肩膀。但是病人的身体看起来似乎很重,仅靠瘦小的保姆把病人搊起来,似乎根本就办不到。于是她用求助的眼光瞅着女房东说:“您看,她现在的身子,就像一麻袋沙子。”
女房东看着地上的盆子,对保姆大声地呵斥道,“先把这个有红有白的呕吐物移开!”然后她又用手捂住口鼻,“为什么不把窗户都打开?难道你就闻不出这里的味儿?”她咂嘴弄唇地抱怨着。等到保姆手忙脚乱地把窗户都打开了,并把地上都收拾干净了,女房东才把病人的双脚缓缓地移出床外,然后站在病人的下手处,向病人探下上半身,伸出双手,再和保姆一起拉拽病人的上半个身体,“来,一起使劲儿!嗯,就这样,而且要慢慢地来……”
病人恐惧地睁开双眼,而且看着眼前的每一个人。她忽然大叫道:“啊!你刚来就要出门,难道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啦?”
女房东猛不丁被吓了一跳,随后又怨怅道:“是什么日子?是我怕了你的日子!来,赶紧把水端给她喝!”
病人痛苦地拒绝,“我不喝,我不喝!喝了,很快就会从地狱里浮出来的!”
女房东扶着她的背,戏谑地劝道:“这不是很好么?从地狱里浮起来,不就等于是重生了吗?”
“不——对——”病人嘟囔道,“地狱里很安静,很安静,就像是儿时的摇篮一样,而且那儿才是我的……洞天福地!哈哈,哈哈……”她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每个人都感到毛骨悚然的。
把楼上的活儿都忙活完了,女房东便呲牙咧嘴地出来了。走到楼梯口,她还恨恨地对贺晓岚说:“我恨得真想从楼顶上跳下去!你看我现在是‘牵瘸驴上窟窿桥——左右为难’,说赶她走吧,你看可怜的样子;说可怜她吧,谁又能理解我的苦衷?”
“为什么不把她送到医院去?”贺晓岚忍不住地问。
“送医院?是你送,还是我送?她男人到这会儿还没有露脸儿嘞,我们谁又好给她出钱使?”
“我想,等她丈夫来了,他应该不会赖你的帐吧?”
女房东撇着嘴巴,苦笑道:“你呀!楼上的女人,就是因为太天真了,才会有今天不期的下场!而且,她身边有她男人安排的保姆,难道还要让我去做自利利他(自利利他,指上求佛法为自利,下化众生为利他)的活菩萨吗?”
贺晓岚默默跟着女房东进了堂屋。她想:“这个女人的老公怎么会那么狠心!他娶了她,却不管她,甚至连她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想要。难道他是畜生变的吗?不行,我想再上去看一看,否则我的良心又怎么能安稳得下来?”
她又从堂屋里出来,扶着楼梯口的扶手正要往上去,却听到那个女人的叫喊声:“啊!让我死吧!让我去死吧!我现在没法儿再忍受下去啦!”随后又是保姆哽咽的声音:“你千万别这么想啊!你看看你这儿都溃烂得有味儿了,你咬咬牙,再忍一忍,等我擦好了药水,你就能舒服一些!”接着便是那个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贺晓岚有些犹豫了,因为她害怕那个女人的叫声,尤其她根本就不忍心看到那个令她感到痛心的场面。她刚要移步离开楼梯,却又听到那个女人的喊叫声,接着便是一阵子的哭骂:“贺……贺强,贺强!你是地狱里的鬼卒吗?你这个挨千刀的混蛋,难道你抛弃了我,我就会放过你吗?你这个混蛋!”随后便是号天拍地地嚎叫声。
“贺强?”当贺晓岚听到这个词儿的时候,她一下子就愣住了,“贺强是谁?难道指的是……我爸吗?”她知道父亲在外面有一个女人,虽然她从不过问这些细节,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姓甚名谁。不过,联系到父亲曾经有过这么一档子事儿,而且那个女人恰巧叫的又是父亲的名字,这就使她不得不把父亲和那个女人联系到一起,她的尊严也顷刻之间轰然倒地。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角色再去面对那个女人:是居高临下的怜悯,还是满怀自责的惭愧?而且她还很害怕这里的人能拐弯抹角地看出她与那个女人之间的连蔓关系,因此她感觉自己也一下子变得卑琐和猥贱了。
“晓岚,”徐峰忽然走过来,“你站在楼梯口,干啥?为什么你还不睡觉?难道是想去安慰那个连上帝都束手无策的疯子吗?”
贺晓岚猛不丁被吓了一大跳,她本想对他大发一通脾气,但又害怕被别人误以为是自己因为心虚才要去看那个疯女人的;于是她佯装生气地责怪道:“我想干啥,又关你什么事儿?”她转身便向女房东的堂屋疾步走去。
徐峰感到非常内疚地跟在她身后。他欲言又止地说:“晓岚,你……能听我解释一下么?”他见她快要走到堂屋门口了,便闪身拦在她的面前,“晓岚,我求求你了,你就让我……把刚才的发生的事情解释一下吧,否则……我会一直不停地谴责我自己。可是,爱一个人有错吗?”因为他的面部是隐没在若明若暗的光线里,因此他的表情里也隐约透露出几分可怖的戾气。
“快打出去,快打出去!”这还是疯女人发出的声音,“他怎么能带着这么多人来呢?你看,我这儿的地方有多小,怎么可能把汽车也放进来呢?出去,快出去!你若是再不出去,我就把房子都背走了……”
贺晓岚若有所思地对徐峰说:“你看,那个女人有多可怜!”
徐峰向上翻了一下眼睑,然后诡异地说:“她很苦,也很累。要是我,可能就不会那么去折磨人了。”
“难道你有办法让她从痛苦中解脱?”
“咔嚓——”他用手掌做了一个自刎的手势,“不到一分钟,这个世界就和我永别了!”
“她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她生不如死。既然生活已经背弃了她,她又何必要留恋这个该死的世界?”
“你呢?难道你现在就很快乐吗?”
徐峰忧郁道:“没有。但我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我在这个世上并不觉得孤单,否则我宁愿去另一个世界寻找新的立命之所;忧的是我现在又觉得很孤独,尤其是……你刚才对我的态度,让我觉得整个天都快要塌下来了。其实,我并没有猥亵你的意思,因为对你的爱,让我才有了一时的冲动,而且我也不认为这就是我的错,更何况那个姓孙的——”
“你少在我面前提起他!你……你想对我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吧,反正我对这个世界的男人全死心了!走,现在我就把我送给你,只要你愿意,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她忽然对他大声地咆哮,似乎已不知道自己已身处何地。当她看到徐峰一脸无奈和遗憾的表情时,她忽然蹲下来大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的脆弱;她想哭出来,就是想减轻内心沉重的负荷,但她又不知道内心的负荷来自于何处:总之,她愈哭愈觉得轻松,愈哭就愈觉得痛快,后来她索性就毫无顾忌地痛哭了一场。
徐峰立刻像‘挨了霜的狗尾巴草——蔫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却又不甘心地解释道:“我不是想要对你怎么样,而是……真心想得到你的——”
“我不听,我不听!”她满面泪水地站起来,并发疯似的对他吼叫,“你们男人其实都是这样的!明明自己想要得到,却非要找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说是自己这么做其实全都是为了别人的缘故。可等到自己达到目的以后,就会把曾经说过的话儿全都忘掉!为什么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做人?为什么你们就不愿意说你自己想说的话儿?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一种人:把女人的不幸,看成是自己的乐趣!”她跑进堂屋,又进了东厢房,便一下子扑到床上呜呜地哭起来。
她一边痛哭,还一边不由自主地浮想:“这个世界为何会有这么命苦的女人,而导致这个女人悲剧的男人居然就是我那个该死的父亲。我现在该怎么办?难道为了那个该死的父亲,我就应该向那个‘我也应该痛恨的女人’去请求宽恕吗?”
哭了一会儿,她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而且还听到了房东从堂屋发出来的齁鼾声。她想:“其实,对我最好的人是徐峰,对徐峰最不好的人却恰恰是我。我为什么会对他那么冷漠?难道爱一个人,就是要让他受到持续不断的伤害吗?可是,我喜欢他吗?或者是我爱他吗?如果我不爱他,为何在我感到不幸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如果说我爱他,可是在他提起孙淼的时候,我为何又会有一种洋洋得意的感觉?虽然我也害怕他提起孙淼。难道我这是要让他产生嫉妒,并让他产生追我的勇气吗?但是他向我表白的时候,我又为何会对他有厌恶的感觉?”她霍地在床边坐了起来,隔着厚厚的窗帘,她向徐峰的房间望去,发现他的房间依然透着灯光;于是她下了地,蹑手蹑脚地向外走。
徐峰被贺晓岚一顿莫名其妙的一番数落,弄得一脸沮丧地回来了。他无力瘫在床上,开始想他和她之间发生的事情。他现在觉得特别伤心,也想不通他为她付出了自己的爱,得到的却是难以忍受的委屈之痛,包括她弃他而去,她在乡下甚至和他从来都没有联系过,再后来就是她和朱俊龙以一对儿情侣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以及最近她又和孙淼谈起了对象,却丝毫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他想不通自己为何苦苦努力地追求,换来的却总是失落、失望和绝望,“难道她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吗?可是,她为何说要嫁给我,却又对我推三阻四的?难道她是在考验我?还是仅仅为了……”他费力的想着,但始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他感到困意阵阵地袭来,他的头便朝里边一歪,就慢慢进入了梦乡:“他隐约看到贺晓岚在前面走。他一边追她,还一边喊她;当她稍稍有了反应,她就发疯似的朝前跑,而且是越跑越快,一会儿工夫就没了踪影。他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却发现贺晓岚就在天上。她穿的白蕉衫,衫子像鼓着风儿似的撑得满满的,石榴裙亦如水母张成的伞状,她的双脚轻盈地踏在他的上面;而且在她的身后还有一匹类似于透明体的骏马。那匹马低头安静地吃着青草,时不时还会扬起头,像是对她嘶叫的样子。贺晓岚身体的姿势后来也变成平行于地面的样子,像是在水池的上面,并向水下的他慢慢探视过来。等到水面的平静被她愈来愈近的脸庞打破时,她浸入水中的脸庞却变成一条红色的章鱼。章鱼温柔地张开足腕,慢慢向他席卷而来。当他急忙想要躲开时,却感觉自己的右肋下已经被章鱼的一条足腕死死地钳住了。他感到右肋下一阵彻骨的疼痛,甚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就在他感觉自己将濒于死亡的时候,章鱼却猛然离开水面,他也顺势从水里窜出来。”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贺晓岚就坐在他身旁,于是他不好意思的也坐起来。
贺晓岚说:“睡觉的时候,不要用手压着自己的心口,这样是很容易做噩梦的。”
徐峰问:“你怎么会知道?”
“当你呼吸不顺畅的时候,当然就会在梦里体现出来。”
徐峰嘿嘿笑道:“怪不得我的梦里会有地狱里的味道,原来都是我给自己造下的泥梨。”
“可不是吗?其实,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
徐峰诧异道:“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认为的,怎么,忽然你就像变了一个人?”
“想开了呗!”贺晓岚叹息道,“不想开,又能咋样?这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似的,难道你会为噩梦里的遭遇感到沮丧和悲伤吗?”
“是……这样的,”徐峰不自然地回应,“其实跟别人过不去,就等于跟自己过不去,因为不管别人会怎么做,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也只能靠自己勇敢地迈过去。”
她扭头瞅着他问:“这是你自己认为的吗?”
他不解地反问:“怎么,难道我……就不能这么认为吗?”
“那么,你对你的父亲,可就不是这么想的吧?你也许会怪我不该提这样的问题,可是你现在却恰恰说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话儿,”她坐在床沿边上。
徐峰仰天叹道:“咳——,有时想想他,也觉得挺可怜的——本来想表达想入非非的爱,却不幸变成了刻骨铭心的恨;世上恐怕再也没有像他这么悲哀的人了!”
“想入非非的爱?我这是头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解释!”
徐峰羞赧地嘟囔道:“我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人?”
贺晓岚稍稍愣怔了一下,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你都说到哪儿去了,其实我……对你并没有太坏的印象——”
“太坏的印象?”
“哦,就是印象还可以吧!虽然那会儿我们什么都不懂,可好坏香臭还是分得清的。有时候我就想: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难道就是为了今天能理直气壮地说出你曾经蓄谋已久的目的吗?如果真要是这样的话,你这个人呀,也让人太没有安全感了!”
“我——我怎么会是那样一种人?”徐峰霍地站起来,“你……难道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吗?”
贺晓岚忍俊不禁地骂道:“你看你!开个玩笑,你就猴急,难道你的素质就那么的差?”
徐峰忸怩不安地坐回到原处,“不是我对你说的沉不住气,而是我怕我的真心会被你误解。”
“误解?你就说一说你当时是怎么想的?看你能否打消我对你的顾虑。”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这么认真地面对面谈心,因此彼此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似的很不习惯。
徐峰想:“她今天怎么会突然主动提这样的话题?难道她对我开始动心了吗?可是,他怎么会对我动心了呢?难道是她对那个男孩儿死了心,才转而把她的爱全移植到我身上了?”他为今天有这样的机会而暗自窃喜,同时也知道她是一个脾气不容易琢磨的人——可能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由于刚才被她指摘性子太急,于是他尽量摆出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他张张巴巴叙述道:“你——还——记——得——你——不——辞——而——别——的——那——个——”
贺晓岚乐道:“你就不能变得正常点儿?要是像你这样的把故事讲完,我恐怕早变成别人的老婆了!”
徐峰憋着脸儿戏调道:“难道你就……不能是我的——”
“快滚到一边儿去!”贺晓岚狠劲儿推了他一把,“你若再没个正劲儿,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徐峰猛不防被推了一把,心中的炽火顿时窜到了脑门儿。当他看贺晓岚仍然是严肃而认真的样子,心里便有了几分的惧怕。他端正了身子,然后低头嚅嗫道:“我也只是开了个玩笑,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算了,”贺晓岚闷闷不乐地挥了挥手,“你也别嫌我会发那么大的脾气,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只要你不会见怪我,那就行了。因为你了解我的性格,同时也了解我的苦衷。”
“苦衷?难道你还想着那个姓孙的小子?”
“哎,想了,又能咋地?”她的双臂摆到后面,然后身子向后斜仰过去,“我现在还不是‘菩萨坐冷庙’——孤苦伶仃的一个女孩儿?他想谁,和不想谁,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徐峰非常失望地低下了头。他现在才知道,她想的人依然是他,而自己也只不过是充当着她临时需要慰藉的工具而已。由于他无心再和她聊下去了,便向他右边的墙体斜靠过去。他驴脸瓜搭地盯着自己的脚,似乎是有意要让她知道自己难过的心情。
“继续说呀?怎么,刚踩发动机,就想要熄火啦?”
“什……么发动机?哦,”他强打精神地坐起来,“我现在又能算啥,无非就是一个有一肚子委屈不能倾吐的垃圾人而已。我看,你还是别再听了吧!”
“不行!”她固执地坚持,“你难道连兑现刚才承诺的勇气都没有了?”
徐峰无奈道:“其实我说了又能怎样?我想说的,其实是我现在根本就不想说的!”
“什么……是你想说的,和你不想说的?难道你发高烧了吗?”
徐峰心想:“看来今晚这个觉是睡不成了,索性就随意聊聊吧。”他忽然站起来,并且严肃地说:“你知道我是因为什么而被劳教的?”
贺晓岚愕然地望着他,“什么?你可别把这事儿和我扯到一起?”
“我没法儿不联系到你,因为……”他忽然激动起来,“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当你不辞而别的时候,我该如何自处!”他重重地坐到床边,然后抱头痛哭,像是自己回到了两年前那个傍晚的场景,而自己的情绪也不由自主地澎湃起来,“你记得吗?”他慢慢仰起了一张泪脸,“当我对你说‘你不能再像这样喝下去了’的话儿,可对于你来说,我的忠告可能全都是瞎扯淡的事儿,因为你被醉痴的诱惑深深吸引住了,而且沉醉于忘却痛苦的快乐,又是你梦寐以求的。当我同样从醉沉沉的快乐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我看到的你却像……狂花病叶一般的丑秽,我觉得这都是因为我的错才使你有机会作践自己,而这在很大的程度上又破坏了我对你的感觉。”
“我丑与不丑,和你又有何相干?”贺晓岚羞愧难当地斥。
“没有,我知道没有,因为你压根儿就没有顾及过我的感受!所以你对我的看法,其实都是在折磨和挫败我对你剖肝沥胆的诚心!我曾经为维护你在我心目中的完美,保持着一名坚定卫士的责任和荣誉;但是,当我发现我所做的其实都是在摧毁我心目中的完美时,我忽然觉得我是多么的……虚伪、狡诈和恶毒,虽然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可实际结果就等于是居心叵测的谋杀行为,而且又是在我表面善意的呵护下,让你一点点衰悴和凋谢,直至萎缩成为我无法想象的遗憾和痛惜——”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她感觉内心像充满了五味杂陈的味道,情绪也相应变得有些低落了。
“是,是的,虽然这种话说出来是有点儿露骨了,可我的心对你从来都没有掩饰过!当想象从美好的巅峰跌入丑秽的低谷时,我便开始用审视的态度去看待你身上存在的问题:既然帮助你是出于我的真心,那么我又怎么可能不考虑帮助你的后果?后来我就想到了一个好的办法来挽救我曾经的过失,虽然这并不是一个有道德气度的做法。你还记得有一次我要出去给人打小工,你吩咐过我的一句话吗?”他清了清嗓子,而且心情沉重地开始模仿着,“当时你对我说:‘徐峰,我今天还要一瓶酒,如果弄不来,你就再别来找我了!我有我自己的家,我的家就在酒瓶子里,那是我可以自由进出的地方,就像老鼠自由出入自己的洞穴一样……’我知道你的体内还留有没完全挥发掉的酒劲儿,我知道在你的内心中没有比喝酒是更重要的事情了,因为酒精可以让你忘掉痛苦,这也等于是让你从一个充满艰辛、困惑和种种不幸的现实中解脱出来了。我这个猜测也是来自于我曾经有过的类似感受,不过靠这种方式的解脱也仅仅能满足一时之需,当酒精的作用消失殆尽的时候,现实中的那些感受就又会回到自己的眼前了。因此,我认为喝酒并不能解决任何的问题,至少从喝酒对身体的危害来看,我也不赞同你靠这样的方式来解决你以前所面临的问题。当然,我也知道那时候的你是得罪不起的,对于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来说,你的世界永远是孤独和寂寞的。朋友有时和仇人是差不多的,你也不可能听得进别人对你的忠告。于是我在收工回来的路上,就找了一个收破烂的地方,花了一毛钱,买了一个空酒瓶子,在卖副食品的商店里我打了二两散白酒,又往酒瓶子里灌了一些水,我把自己勾兑好白酒拿给你。因为一瓶酒下肚的感觉,远不如你曾经一口酒就能产生昏醉的感受那么的明显。这可能是你第一次对我产生了怀疑,而这次怀疑也成了你弃我而不顾的一个理由。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我不是一个很诚实的人,这也是我不知道‘该不该内疚?’的一个原因。可是我这么做,难道就不对吗?当一个朋友知道酒是美好的载体,但同时又是非常可怖的毒惑,你说,我能让一时之欢愉去掩盖它的危险吗?所以我情愿对你说一句不昧良心的谎话,情愿让你认为我就是无法信任的人,只要你的现在和未来都没有问题,我情愿让你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哎,请等一等!你刚才说我把你骂得狗血喷头,那么狗血又该是谁的呢?”
徐峰尴尬地笑道:“哦,狗血是我的,狗血当然是我自己的;既然我把你当成是……我最值得付出的人,我又怎么可能会说你的坏话呢?”
“那好,那你就接着谈你的爱情吧,反正对我来讲,爱情就是一碗难以咽下的苦水,喝到肚子里,也是‘为长江憋的一泡尿而已’——有了它,不多;没有它,也不嫌少。”
徐峰讪笑道:“第二天,也就是你一走了之的那一天,我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因为那一天早晨的空气依然清新快畅,偶然会有麻雀闯进院子里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这也是我丝毫就没有感觉会有什么异常的地方。说真的,我相信你离开的理由并不是因为你认为的我打工回来后会又用同样的方法欺骗你,可能是因为你认为我微薄的收入已满足不了你每天都要酗酒的习惯。虽然对当时的你来说,那也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因为你就是靠醉生梦死的方式让自己快乐的,而且也希望这样的快乐能一直延续下去,就像一日三餐,天天都要有自己大块朵颐的满足一样。假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的话,我还是想要为我当时的行为多解释几句,比如我无意间表露出的失落和沮丧,其实并不是因为我没能力满足你的挥霍,如果挥霍是很有意义的事情,我可以想办法满足你的要求,比如我可以在外面多打几份小工,靠积少成多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喝酒让你变得日渐消瘦和憔悴,原来还脸色红润、且又充满女性的朝气和活泼的你,现在也变得暮气沉沉,毫无生气,我甚至觉得:我就是会施妖术的司公子(方言,巫师),我就是把你变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魔法师了!”
贺晓岚暗自低泣地笑道:“我当时看上去有那么丑吗?”
“虽然没有,但我已隐隐感觉到这个结果了。所以,当你误解了我,并再次愤然而去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当时的心里会有多难过?……”他难过地低下了头,随后又吸溜一声的抬起了头,似乎是想掩饰自己鼻管里两股鼻水喷薄欲出的丑态。
贺晓岚忽然抓住他的手,并且动情地说:“你为何不早点儿对我说?”
徐峰眼泪汪汪地解释说:“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认我就是你要找的最合适朋友。我为你做的事情,并不是要得到什么,因为我没有那么卑鄙,所以我……”
她猛地丢开他的手,怒道:“你到底是想要说啥?难道就是想说你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吗?”
“不,不!我也只是感觉到有点儿……自卑,因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尤其我又是一个……坐过牢的人——”
她两手抓着床帮,两眼提溜秃卢地问:“你坦白地说,你坐牢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低头阴郁地回忆道:“也就是在你离开后不久吧,非常难过的我便像发疯似的喊着你的名字。我沿着村里通向村外的路径一路找去,但是除了和我无关的人以外,我根本就……找不到你的影子,于是我就去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去找,仍然是一无所获。那时候的我真的是急了,因为不管怎么说,你失踪是和我有关的,更何况我对你也负有保护的责任。假如你在外面出了什么事儿,我不仅对你们家里的人无法交代,对我的良心也说不过,因此我又继续到别的地方去找,甚至包括村里的那个大垃圾场。”
“我有那么贱吗?即便是躲,也不可能选择那么臭的地方!”
徐峰笑道:“这不是着急,急昏头了嘛!当我忽然发现垃圾场有一大滩血渍的时候,我的心立刻就由抽搐变成无法抑制的悲伤。我因为有这样的担心,也是因为这里一直都不太安全的缘故,而且大劈头又和你有那么大的仇恨,因此我便哭着用手扒开有血渍的地方,谁知扒到最后,却发现了一个……很脏很大的大猪头——”
“你这个该死的家伙!你不损薄我,你就不会开心,是不?”她恼羞成怒地打了他一拳。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最后发现的确实是一个大猪头,这反而又让我高兴起来,因为事情并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样残酷,我自然也就安心了许多。拖着疲惫和失望的步伐,我不知道接下来的希望在哪儿:总之,我的心像是一头愤怒的小鹿,左突右冲的就是冲不出我心中的困惑和担心,等到所有的努力都落空了,我才想到我们原来的那个头儿——大劈头,她是我不得已才要去找的人,虽然这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是为了百分之百的保险起见,我还是厚着脸皮找到了她。她给我提的条件是:无论找到你,还是找不到你,我都必须回来帮她,因为他们的努力也不是免费的,所以必须用这个条件来进行交换。为了能尽快找到你,不让良心上的责罚继续折磨着我,我也只能答应她了。我重新带上我的小喽啰,开始四处寻找你的蛛丝马迹,也正是因为找人找得心切的原因,我们的人不小心闯入了金龙帮的地盘。他们以为我们是在扩充势力,便开始了一场同仇敌忾的正面挑衅。殴斗中,双方都有受伤的人,但他们有一个人却因为我的缘故死掉了,后来派出所的人以我是主犯的缘由,把我就这么……”他摇头叹息,似乎很后悔当时的鲁莽和冲动。
“你就没想过我会回家?”她轻声地问,但她说那一次回家,其实也是被派出所的人送回去的,而且她也没有提到她母亲后来找她的经历。
“其实刚开始我也想过有这种可能,但是按照你的性格来看,你是‘好马不吃回头草’的那种人;而且我也不愿意你是那么做的人,因为我对你有特别的好感,也是由于你有坚韧不屈的一面,如果我要是这么想了的话,也就等于否定了你在我心目中的那个地位,因此我似乎有意识要躲开这样一种可能性,也正是让我从一开始就犯的错误吧!”
“你是怕我回家以后就不可能会再出来了吧?”她瞅着他问。
“是的,”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情,也是我最不愿意往这方面去想的原因。
“后来你为啥没再去找我?”
“等我出狱以后,我也曾想过要去找你的,可是我挂了这样一个不好的名分,即便是见到了,我又咋对你说我的事儿?”
楼上的疯女人又叫起来了,让他们稍稍转移了注意力。
“你觉得楼上的女人可怜吗?”贺晓岚没话找话地问。
“可怜又能咋样?没有人能改变她的现实,也没有人能把她从不幸中解救出来;既然她的不幸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当然也就要接受她选择的这个结果了。”
“嘿哎——,没想到几日不见,你认识的水平还提高了不少嘛!”
“不是我的认识水平提高了,而是我把什么事情都看开了,并以一个平和的心态去看待每一件事情,自然也就会有所超脱了。”
“好吧,那么你就……借给我点儿钱,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这还用说,”徐峰很干脆地站起来,并从裤子后面的裤兜里拉出来一个黑色钱皮夹,“要多少?”他从皮夹里抽出一打五十元一张的钱,并等着她说出她想要的数字。
“你有多少,就给我多少,”贺晓岚抬起头说,“你可别以为我是要拿去换酒喝的!”
“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因为最近你和过去已经判若两人了。不过坦白地说,我对此还是有一点儿好奇。给,这就是我这一年来的全部积攒。差不多有一千多块吧。”
贺晓岚毫不客气地接过他递过来的钱,“既然收了你的钱,我就得满足你的好奇心。我拿这些钱,是想带楼上的那个疯女人看病去的。”
“什么?”徐峰不解地惊讶道。“你……你为什么要去管她的事儿?而且这点儿钱根本就解决不了她的问题!”
“怎么,心疼你的钱啦?”贺晓岚仔细把钱弄成了一个卷儿。
“没……没有!”他不由自主地瞄了她一眼,“我只是觉得……你不该对她那么好。这样做值得吗?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就是把我的肉都割给你,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那个疯女人,她有她的老公;而且她会有今天这样的下场,未必就不是她自己的错。”
贺晓岚站了起来,“别以为用这种方式,你就能让我放弃我刚才的决定。”
“晓岚,你能再坐一会儿吗?你看,我们刚才谈得还挺开心,以至于我现在都没一点儿睡意了;何况我也很想……和你坐到天亮,因为像今天这么充实的日子是我一直都奢望的,所以我很希望今晚是我到目前为止是最值得纪念的一天!”
“好吧!”贺晓岚一屁股坐回原处,“这笔钱就算是我陪你的劳务费,你看咋样?”
“行,没问题,只要你能坐在这儿陪我,用什么理由都没有问题!”徐峰喜滋滋地说。
外面噼哩啪啦下起了雨,雨点打在门外的灯罩上,就像干玉米粒儿在火中爆豆子的声音。
“你就说一说你为啥会对我那么好吧?我值得你这么做吗?如果跟着大劈头,你不仅不会吃那么多的苦,同时还能坐享其成,这要比和我在一起,不知道要好到哪儿去了!”
徐峰苦笑道:“我是在乎钱的那种人吗?如果我要是那样的人,我大可不必绕那么大的圈子——我只要回去向那么老家伙磕几个响头,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他似乎为后面想要说的话感到有点儿难为情,于是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当大劈头处处刁难你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便会出现那个老家伙欺负我妈的一幕幕场景。那时的你便成了和我妈一样的弱者,而我作为以前没有保护好我母亲的一个男人,自然也就想要有弥补当时遗憾的那种心情。当你不辞而别、我又到处找不到你的时候,我几乎对未来的生活也绝望了。为了能尽快找到你,我再次回到了大劈头团伙里;可是在借助于她帮助的情况下,我照样没有得到任何的结果,无奈之下,我只能让我的人继续扩大寻找的范围,这也就为此后发生的械斗,创造了不可避免的机会。我这个人本来就很冷漠,而冷漠也是因为我不太愿意相信别人的原因,所以当械斗之前的争吵很快发展到动手动脚的地步时,随着我一怒之下的一声号令,双方便没头没脑地打起来了。嗨,这一次也算是我碰到倒霉鬼了,原来在两伙人之间,也只是磕牙碰嘴的事儿,谁知道最后却闹出人命来了。当然那件事儿也不能全怪我,否则我也不可能坐在这儿说话。怪只能怪那个该死的死者,他打完架后就又和别人打了一会儿篮球。据说他打完篮球,还有说有笑地和球友去冲了个凉水澡,回到家之后,他便呜呼哀哉了。他家里的人不愿接受就这么死了的事实,而是把他死的原因归咎于他和我们打架才导致的。后来法官也认为没有殴斗,就没有他后来打篮球的这件事儿;没有打篮球,也就不会发生他在大汗淋漓的情况下再去冲凉水澡这样的事情,也就不会出现由于水温一击毙命的这起命案。”
贺晓岚唏嘘道:“没想到我走以后,你居然碰到了那么倒霉的事儿!不过,跟着大劈头干,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也都是有可能的。”
“我被判了一年徒刑,而我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因为从良心上讲,我就是被社会认为的垃圾人,而且也曾干过很多的坏事儿,因此对于这样的结果,我也能坦然的面对和接受。但是一想到你下落不明,我又身陷囹圄,我的内心就变得更加复杂。你是我唯一的牵挂,因此在我入狱的第一天起,我便以法律对我不公的名义开始绝食。我本来长得就很瘦小,监狱里的狱警害怕我经不住这般的折腾,就把那个老家伙给我请来了。其实我的目的也就是为了这个——他来了,他就能把我的想法变成我所希望的现实。但是他似乎来得很不情愿,因此他见到我以后的第一个动作并不是忏悔之后就和我抱头痛哭,而是非常绝情地打了我一记很响亮的耳光。要不是警察很快制止了他,或许我的脸肿得就该像皮球了。这是他对我不期而然的一个回答,而且他认为这样并不能解除他心中的怒气,还向警察要了一支笔和一张纸,并很快写了一张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的绝交信。这是他唯一表示过对我的关心,可是这封充满讥嘲、辱骂和诅咒的随笔书信,让我心中的那棵隐约还可以依靠的朽木也轰然倒下了!……”说到这儿,他的头颅垂落在分别悬于大腿两侧的两只张开的手掌里,随后便呜呜咽咽哭出了声。
贺晓岚用右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项背,也激动得有点儿哽咽难言。她安慰他,“你看你,这又是……何苦呢?难道我离开了你,你就活不下去了吗?而且,你有必要……把我看得那么重要吗?其实我和你还不是一样?有时可能比你还好不到哪儿咧!”
她安抚他,使他很快有了想要拥抱她的躁乱和冲动;但是他知道她还没有办法接受他,而且他也没胆量跨越他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篱,因此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慢慢直起身子,然后忍泪含悲地继续沥述道:“当我木然接过他……递过来的那封绝情信,心里对生活的所有热情全都熄灭了,也包括对你涌起的……向往和憧憬。从此我什么也都不愿意再想了,既然铁窗阻断了我悠长的思绪,洗心革面的劳动改造反而让我把所有的热情全都投入到我眼前更有意义的事情上了。夜晚我看着铁窗外闪烁的星星,感觉所有的幸福都是那么的遥不可及,由此而引起的失落感,反而让我很容易陷入浑浑噩噩的困意之中,并轻松进入另一个混沌的梦境里——这就是我的生活,也就是因为我心如死灰的绝望,反而又让我领略到可以说是很不幸的美妙之中,而且这种所谓的美妙日子,也一直持续到我出狱以后。”
她兴致索然地说:“凡事都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好,其实任何事情也都是这样的,包括你认为的……爱情;因为想象远比现实要好过很多倍,而你却恰恰喜欢生活在你的想象里。”
“你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他吞吞吐吐解释,“在监狱,我没有‘解决不了问题’的烦恼,而且所有的问题你也没权利去解决。等我出狱以后,这种局面才被改变。就像一个被捆得牢牢的人突然被松了绑,原来我没法儿解决的问题,又一股脑儿地涌现出来。我首先想到的是你,我无意间从朱俊龙那里了解到你去了乡下,我一颗久悬的心终于可以落地了。我觉得生活跟我开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玩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灵魂和肉体是紧紧结合的;离开你了,自己便有些魂不附体;等到自己感到绝望了,我的灵魂又如死一般的归于平静;出狱后,希望之灯再次点燃,因为我已经有能力去找回那个逝去的希望,所以灵魂就又像脱了缰绳的野马,远远离开了它的寄宿。我能想象得到你回来以后远非我所期望的情形,当我看到你和,算了,像我这样一种身份的人,是没资格要求别人怎么样的。其实我的经历是我自己书写的,又怎么能把我自个儿的原因归咎于别人?”
贺晓岚因为无心和他闲聊过去的事情,便以手和臀部为支点,在床边伸了一下懒腰,“咳,我活着,就已经是一个意外了,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是自己不应该接受的?你看,雨后外面的天空,星星就像撒在黑布上的一把珍珠!哎,夜空中的那些星星里,你认为哪一颗是你, 哪一颗又是我?”
徐峰沮丧地回应:“我不知道。你或许就是最亮的一颗吧!”
“你呢?你是哪一颗?”她见他一脸灰败,便故意挑逗他。
“我……就算是最暗的,而且你也可以认为它就不存在,因为它存在不存在,根本就不重要,”他不耐烦地回答。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看上去为什么会那么沮丧,难道你的生活就是天天围着我转?”
他站起来嚷道:“是的,是的!我的生活其实就是这样的:在围着你转的同时,也渐渐失去了自我。可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感觉到我这么做会有意义,因为我感觉你对我的努力,压根儿就没有一丝儿的触动。”他猛地坐下来,又扭身抱住了她的上臂,“晓岚,我知道……我这个人没文化,所以也就缺少了能轻易让一个女孩子动心的那种能力。可是,我对你是一心一意的,而且若离若即的暧昧之情和充满诗情画意的浪漫情调,并非就有助于二人之间的欢悦和持久。就拿你和朱俊龙的关系来说吧——”
贺晓岚霍地站起来,怒道:“你这个人咋就那么不会说话呢?我和他又没关系。即便是有,也不是……男欢女爱的那种关系,因为我只和孙淼之间有那样的……”她低头看着他,而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勇气了。
剩下的时间就是尴尬和局促的,因为没有人再愿意说话,所以当困倦之意习习袭来的时候,贺晓岚便和徐峰和衣而卧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