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这个闹心的地方,王耀武也觉得轻松了很多。后来他又决定到那个市场走上一遭,看看张玲还在不在那里卖菜。
烈日火辣辣炙烤在身上,天空也没有一丝的风,过不了一会儿,他的脸上像脱了一层皮似的感到灼痛。他尽量在树荫下走,走出白窑村的村口,道路两旁的树木就显得少了,而且树下的阴凉地,也被垂照的阳光缩小成一个个很小的圆。这一段土路,是靠路人和车流走出来的,路面不仅凹凸不平,还固化了各种车辆行驶过的车辙和脚印。
走到城市边沿的柏油路上,他用力跺去脚面上的尘土,又拍去裤角上的灰尘。为了抓紧时间赶路,他乘车行了一段路程,等赶到瓦楞村的自由市场,也是下午一点多了。
此时卖菜的人大都收摊了,只有少数的摊贩由于摆卖的东西比较多,或者为贪图能多赚几分薄利,所以走得也比较迟。他沿着市场走到尽头,并没有发现张玲的影子。当他感到有点儿失望的时候,他发现前方五六米远的公共女厕所旁的地上,好像有一个他熟悉的菜篮子,他立刻变得兴奋起来。他站在菜篮子旁等着,看到张玲从厕所出来,便走到她跟前,轻声地唤道:“阿玲,”他依然叫着她过去的小名,也是为了缩短两个人之间的心理距离,“我有点儿事儿想和你谈一谈。”
张玲吃惊地看着他,等心情稍稍安定下来,她羞怯地问:“就……在这儿?”
“不,还是去咱俩昨天去的那个饭馆吧。——哎,你吃过了没?”
“我……我没吃,”张玲不好意思地回答,“不过,我今天也必须回家,因为……那个恶棍已经对我疑神疑鬼了。”
几个路过的人,用诧异的眼神打量这两个衣着打扮有天壤之别的中年男女。
他想:“她拒绝,难道是因为我昨天对她鄙夷的态度,让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可……当时她好像也没留意我的表情。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女人的心思都是缜密的,是感觉织成的敏感网。”他意识到自己当时不经意流露出的厌憎和怜悯可能会让她有所戒备,也知道想轻易化解这么一层隔阂,也是不容易办到的。
他极其诚恳地对她说:“你无法……阻止他的想法,假如他就是一个喜欢捕风捉影的人——”
“问题是:我们根本就没有见面的理由。”
“阿玲,你可能误会我找你的意思了。我找你,是为了……让你去帮助一个女人,”他知道说是要帮助她,她可能会认为这是对她的怜悯,“她……的情况,我可能并不怎么……了解,但是她还怀了一个孩子——”
“是你的吗?”她惨楚地问。
“不,不,这孩子并不是我的,包括怀这个孩子的女人和我也没有任何的关系。也许出于扶危拯溺的考虑吧,我觉得我应该对她施以援手。当然,能真正帮到她的人也不可能是我,因为我也只是替这个女人做了一个碰巧的联系人而已!”
“我不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是让我——”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他为她理解了自己的想法而感到高兴,“她是我亲戚的一个女人,如果不是这个亲戚苦苦哀求,我也不会管这样的闲事儿。但是,当我看到这个女人凄惨的处境,我感觉自己几乎要走到崩溃的边沿了!我想,假如我对她视若无睹,我……就对自己的良心欠下了一笔良心债。”
张玲有点儿好奇地问:“她有男人,为什么要让你去管?”
王耀武担心会碰到自己认识的人,就再次恳切地说:“我看,我们还是找个地方,边吃饭边谈,这件事也不是一两句能说不清楚的。”
她拾起地上的菜篮子,跟他来到了一个比较偏僻的小饭馆。在张玲的一再坚持下,王耀武只要了两碗臊子面。在俩人面对面坐着等臊子面的时候,王耀武就接着介绍刘香芸的情况,“那个女人实际上是我亲戚的一个情妇——”
“啥?”张玲霍地站起来,“你居然……让我去伺候……这样一个女人?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
王耀武慌张招手,让张玲坐下,并且小声地埋怨:“你小声点儿好不好?”过了一会儿,他强忍住性子,耐心地解释:“虽说他们的关系并不正当;但问题是,那个女人几乎就是遭人唾弃的……可怜虫!——哦,我可能不应该……”他意识到自己对面的女人,也是被自己抛弃过的,因此他的心就怦怦地跳个不停。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要的面食都上来了。张玲显然被饿坏了,她抄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后来她见他看着自己,便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农村人,可不比你们城里人来的那么斯文。吃饭虽没吃相,这就和地里的土块儿一样——有型的时候,是啥成色儿;拍成粉齑,还是啥成色儿,这也许就是我们农民的无名之朴吧,所以你可千万别笑话我啊!”
王耀武心想:“她这样说,恐怕也是为了这两次吃饭的狼狈相找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说辞吧。”于是他笑道:“其实说得再直接点儿,我们的嘴巴无非都是为自己的肚子服务的小工,只不过有的肯卖力,有的却乐意于偷懒。”
两个人随后都呵呵笑了起来。
张玲边吃边问:“你该不会也有别的女人吧?”
王耀武回答:“怎么会哪!如果我再是这样一种人,恐怕在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什么正经儿男人了!”
张玲感慨地说:“说实在的,和人说说笑话,恐怕也是二十多年来的头一回。”
王耀武惭愧道:“我……知道你很希望过这样的生活,只是——”
“只是我张玲落到了一个最无耻的恶棍手里!”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都是我当时的一念之差,却给你带来那么大的噩运,所以有时我感觉……自己也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仅是一念之差么?”张玲含着箸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哦,不,不,是我毫无人性的冷漠,或者说是一个……应该被千人唾或万人骂的伪君子!”
“算了,你也别再诅咒自己了,命运和愿望有时就是背道而驰的,我们也无需为自己的过去负任何的责任。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想靠冲动来摆脱命运的束缚,总希望命运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发展;殊不知,自己这样做的结果,实际上就是多走了几个弯路,而自己以后该是啥样儿,到头来还不都是啥样儿?”后来,她若有所思地吟唱,“命运流痕,一枝村花岂能辍流?随枯随荣,四季相挟,唯与西风舞悲秋。奈何沧桑褪凝脂,时移物换,星空瞬息,浮沤多情处,已是愁多梦稀,落日悬邈。错不该,芳心一缕,激起苦海翻波,常使感叹,引呜呜,嘶声!——这是很久以前我写的诗,而且每当我吟唱到眼泪快要哭干的时候,我还是把自己的命运往淡处去看,往开里去想。”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碗底,惨然一笑,并惶恐地瞅了他一眼。
王耀武忐忑地看着她,也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再……再来一碗吗?或者再来几样你爱吃的小菜?”
“不了。你以为我们女人都像你们一样的能吃?”过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我虽瞧不起那样的女人,但是我能替你帮一帮她,也算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不过,我可不需要别人来可怜我,别的保姆拿多少钱,我就拿多少钱;多一分,我都不要。如果你想借这个机会让我觉得好过点儿,我想,你可能就把我看错了。”
“不,我从来都没有要……帮助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那个女人应该受到命运的眷顾,而你也只是充当了一个替命运去救赎她的使者而已!虽然你有收入,相比这件事情的本身来讲,这点儿收入又是微不足道的;更何况佣雇的费用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也等于是惩罚了那个有罪的男人。所以我觉得你应该向那个男人多索取点儿劳务费,否则就这么轻易地便宜他,也显得命运对他的惩罚太没有份量了!”
“你当真不会暗做手脚?”
“当然了!我替他做这样的事儿,你觉得合情合理吗?”
“好吧,我就答应做这件事儿了!”
“你……男人那边……不会为了这件事儿……”
“他只在乎钱!至于我会干什么——哪怕是做一个不要脸的妓女——他也是不会在乎的!钱就是他的亲爹和亲娘,如果哪一天见不到钱,他的拳头就会像捣蒜一样的落到我的身体上,就好像用这样的方式,就能从我身上砸出个块儿八毛的。——唉,说实在的,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再过下去了!可一想到这个大恶棍还有我这个女人管着他,兴许他还少干点儿伤天害理的事情嘞!”
王耀武一脸无奈地看着她,“他根本就不值得你这样去想,他这种人只配做荒郊奔突的野兽,因为他根本就不配与人为伍!”说到气愤处,他又后悔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配评价其他的人。
王耀武结了帐,两个人便离开了饭店。
来到刘香芸的住处,已是下午快三点的时候。
在屋里,贺强正饿得团团转,看到王耀武带来的是一个挎着菜篮子,皮肤黝黑,也显得老气横秋的女人,心里就有几分的不乐意。他将王耀武拉到屋外,悄悄地问:“她看上去比阿芸还老,而且还是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她在这儿能帮得上忙吗?”
王耀武很不客气地回答:“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靠得住!——你想想,如果身体健硕的女人,肯愿意来这种地方,做寄人篱下的工作吗?何况她也是我们知根知底的人,难道你还想找一个年轻的小公主来伺候她?”
贺强嘻嘻地笑道:“她怎么够配用一个公主的资格?——如果你觉得没问题,我当然也没啥问题。不过,要付的工钱可要减半,否则这也太不划算了!”
“还是五百块!你可不要同着外人的面打我的脸啊?而且五百块钱的事情,我也和她说定了,”他见贺强无奈地点了点头,就将双手插进自己的口袋里,“事先我也曾交代过你工钱的事儿,你可不许当面对她胡说啊?”他掏出二百块,并递到他手里。贺强忙伸手接过了,而且嬉笑道:“哥,您看您说的!我现在的脑子,还不至于笨到痴呆的地步吧?”
贺强装好钱,走进屋里,并严肃地对张玲说:“她是我的……太太。近来由于工作忙和疏于照顾,她不幸染上了汤烧火热的老毛病。看过大夫后,有很多的草药都要麻烦你替她煎熬。——我时常出差,能回来呆的时间也不多;好在楼下的房东,人还不错,若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你可以先去找她商量一下。若是遇到特别棘手的问题,你就等我回来再说吧!——哎,你把你的筐子放到门外,这儿住的大都是农村人,没人会稀罕这玩意。吃饭当然是你自己做了,先喂她吃,然后你再自己吃。——她睡的本来就是大床板,由于房间太小,也没办法再置办另一张床,所以你就挨着她一起睡吧,这样既可以时时刻刻地照顾她,也能腾出自由活动的空间供你忙别的事情。——她是孕妇,比别的女人可能会显得更娇贵一些,不过女人照顾女人,本来就是‘陶工手里的黏土——得心应手儿’的事儿,所以再多的话儿,我也就不多啰嗦了。——这里有今天买的菜,还有放在这儿的米和面,至于每月的工钱嘛,等会儿我再叫你出来,咱在外面商量一下……”
交代完了,两个男人都离开了;留下的张玲,就开始张罗屋子里的事情。
贺强先去找地方吃饭,王耀武便急急忙忙回家去了。
王耀武心情忐忑地回到家里,发现自己的妻子还没有回来,于是心中便是一阵窃喜。他躺在沙发上,用遥控器不停地切换电视频道。等到索然无味想眯上一觉,李爱琴和王娴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李爱琴看到丈夫,便埋怨道:“我和女儿在外面跑得都快要累死了,你却一个人在家里逍遥自在!”
王耀武懒洋洋地坐起来说:“我还以为你被人贩子拐走了呢,所以正躺着考虑该不该到派出所报警哩!”
李爱琴变了脸儿的骂道:“啐——!拐我的人,也是想让我给人当老妈子使,你又何必操这份儿多余的闲心?”
王耀武说:“不是我要操心你的安危,而是担心中午这顿饭有没有着落。”
王娴乐道:“爸,我们在外面已经吃过了。要想吃现成的,您也只能到外面客火去了!”
王耀武也乐了,“看来我还是有先见之明的,也早料到你们会有这一手的。”
李爱琴问:“咋啦,你也是在外面吃过了?——我在家等你的时候,可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一手。你看,你这个人有多自私!”
王耀武顶嘴道:“不是我自私,而是我有智慧!”
李爱琴生气了,“那好,以后你再晚回来,我就不再等你了,也省得你这个人捡了便宜,还卖乖!”
见父母俩顶着牛犄角,王娴笑着打趣:“妈,我看这么办吧,如果饭做好了,我爸也回来了,那也就作罢了;否则,您就到外面吆喝:贱卖了,贱卖了,一桌饭只卖一块钱喽!”
李爱琴忍不住推了女儿一把,“看你说的都是啥话儿?——我辛辛苦苦做的一顿饭,难道就值一块钱?”
王耀武抚掌乐道:“唉,女儿提的这个建议还是好!比如说恰好赶上被我买了,你不还赚了一块钱?”
李爱琴“呸”道:“这一块钱,难道就不是我自己的吗?——好哇,就让你们父女俩联合起来欺负我吧!等哪一天我真的被人拐走了,我还真要把你们当吃饭的路人宰嘞!”
王娴从手提袋里取出一件连衣裙,“妈,您现在再试一下让我爸看?若是他满意了,你攒的钱,才算花到项上啦!”
李爱琴忙接过衣服,并去了卫生间。过了一会儿,她喜滋滋地走出来,“耀武,你看,是不是挺适合我的?”
王耀武惊讶道:“哎哟!你该不会是想出我的丑吧?”
李爱琴扭过身子,纳闷地问:“咋了,我穿件衣服,就能让你出丑?”
王耀武忍住笑,“你现在看起来是那么的年轻,我怕我会被人错当成这个家的爷爷辈儿!”
李爱琴用手狠劲儿打着丈夫的手背,“看你这个人呀,咋那么没个正经儿!同着女儿的面,也能说出这样的话?——你现在就老实地说吧,我这身衣服,到底咋样?”
王耀武忍俊不禁地评价:“红红火火的,就像一块儿烫手的山芋。”
王娴忙对母亲说:“妈,爸爸这个老土,根本就欣赏不了这个时代的美,因此爸爸的意见,也只能作为可删减的参考!”
李爱琴失望地说:“可是,我花了那么多钱买这身衣服,还不就是为了让他看的?”
王耀武说:“我说这身衣服不合格了吗?难道用‘红红火火’,还不能表达对这件衣服的认可吗?”
王娴立刻嚷嚷道:“爸——,您看您这个人,害得我妈又开始伤心了!”
王耀武说:“有啥可伤心的,穿的那么红艳,只怕‘伤心’也会被烧成‘兴奋’咯!”
李爱琴又打了丈夫一下,并且诟戏道:“就你的嘴巴能行!赶明儿你就代替农村人用的木风箱,给别人家的炉子当吹火的,算了,这也省得浪费你这样一个会耍嘴皮的人才了!”她同着丈夫和女儿的面,把新衣服小心地脱下来。刚要换上原先的旧衣服,王娴就问:“妈,干吗要把它换下?难道还要等我回去了,您再穿上吗?”
李爱琴知道女儿也在打趣自己,一边小心翼翼地按原来的折痕把连衣裙折叠好,一边乐呵呵地笑着说:“我不把衣服收藏好,兴许你爸还真会把它当烫手的山芋给扔掉了哪!”
李爱琴陆续又掏出几件新买的衣物,一家人又开了一阵子玩笑。看时间有点晚了,王娴也就回家了。
李爱琴趁着没有外人在,把买来的衣服又试了一遍,自己觉得还挺满意,这才套上在家常穿的真丝短衣和短裤。
她故意问丈夫:“我没给你买东西,你不会生气吧?”
王耀武说:“我干吗要生气?我又不怕别人笑话我老!”
李爱琴恼道:“你这是在调侃我吗?”
王耀武说:“哪儿呀!虽然人还是原装的,但自从换了新包装以后,让人感觉还就是不一样了!”
夫妻两个正在斗嘴取乐,李淑芳急冲冲跑来了。
李淑芳说:“早上我就出了一趟门,回来,就找不到贺强的影子了。我打他的传呼,他也不接,您看这都几点了?他怎么到现在还不回家呢?而且也不知在外面都忙些啥?”
李爱琴忙安慰道:“你看你,就像是家里的专职警察——他稍会儿不在你的视线里,你就像丢了魂儿似的。”
李淑芳急道:“可为什么我给他打了三次传呼,他都不回?要不是心里有鬼,他有必要这么做吗?——以前那几次,他不都是……这样的吗?只要打几次传呼不回复,就准保有啥不可告人的事儿!”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见旁边有一把大蒲扇,就拿在手里猛劲儿的搧。
李爱琴转而瞧着丈夫。王耀武也是心里有点儿发虚的缘故,在妻子的眼神不经意刺激下,便不由自主地嚷嚷:“哎,你可别往我这儿怀疑啊?我……上半天可一直都在家里哪!”
李爱琴奇怪地问:“我说你今天出去了吗?”
王耀武尴尬地回道:“哦,没有就好。你认为没有,就好。我可不希望自己被糊里糊涂牵到里面。”后来他又想:“听贺强说,他传呼机里显示的是她也曾经找过李淑芳,可是她和娴儿回来得都比我晚,难道她们和淑芳在大街上就碰到过?不过听淑芳的口气,贺强好像并没给李淑芳回过电话,也就是说,即使她二人在大街上碰过面,对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影响。”他唯一担心的还是李爱琴是否往家里来过电话,假如她往家里打过电话,那么他说他没出去,就等于说了一句大谎话。但是,又想到李爱琴刚回来时的那股喜欢劲儿,就知道自己种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想起贺强竟然敢不给她回电话,李淑芳心里就窝了一肚子的火儿。她怒目切齿地说:“其实我有时候也不愿意往这方面想;但是,他是那种能让人省心的人吗?虽然我还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我的担心并非多余,可仅凭……‘贺汉生’这三个该死的字儿,我就忍不住想发一通脾气!——问题是谁应该为我的疑心病负责呢?”她放下蒲扇,双手捂着脸儿地痛哭起来。
李爱琴将蒲扇放到一边,并挨着妹妹坐下。她揽着妹妹的肩膀,亲切地对她说:“妹妹呀,一个人不能老是沉浸在回忆中过日子,也许你的怀疑有一定的道理,也许我们是该把过去的问题都拿出来一件一件地处理一下;但问题是……把这些怀疑一个个都梳理清楚,就算是达到目的了吗?可你想没想过,当我们一直揪着过去的问题不放,贺强的心里又会是啥感受?恐怕这就是把旧的问题解决了,又会带来新的问题。如此反反复复地让自己陷入没完没了解决问题的状况之中,你说,这样日子还有个消停吗?”
李淑芳觉得姐姐说的也对,但是有关“贺汉生”这三个字儿的问题,就像是扎在心上的三根芒刺,而且始终也让她舒服不起来;因此,她哭哭啼啼地说:“假如……这件事儿就是真的,您说,我现在又该怎么办?”
李爱琴仰头看着旁边的丈夫,心想:“我倒要看看他对此事的解释,至少也能了解一下他对这件事儿的态度。”但是,他的样子看起来并非如她所愿的那种愤恨,看上去就像没事儿人似的瞅着窗外。她忽然有了被人藐视的感觉,这让她在妹妹面前多少有点儿不太自然,于是她很不客气地对丈夫嚷道:“哎,你也发表一下你的看法呀?别矗得像根木桩子似的!——妹妹的事儿,难道就不是咱家的事儿?”
王耀武这才收起目光,瞧着沙发上的这对姊妹。他嘿嘿笑道:“依我看呀,贺强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如果你把自己的心血全都用在这种人身上,到头来也肯定会是终虚所望的啊!”
李淑芳霍地站起来问:“姐夫,听您的口气,好像还暗含着其它的意思?”
王耀武慌忙解释说:“淑芳,我……其实并没有其它的意思!有时候我只是在想:假如你……狠狠心和贺强一刀两断,或许……”他不停地用手势辅助自己的表达力度。但是,面对两个女人近乎逼视的目光,他又有点儿不太自然,于是他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膀,摆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然后又将双手插到了裤兜里,似乎是想要告诉对方:自己根本就不该管这种事儿。但是,他又不习惯被人虎视耽耽地看着,于是就想用几句话把她们先支应开,“哦,我这也是无心之谈,”为了不让李淑芳误解自己有什么恶意,他尽量想把刚才的意思再往好的方向引导一下,由于当时说的话就有点儿露骨,现在也只能胡乱解释一通,以表示自己这么说,其实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因为我……实在是不愿意看到你们总以这样的方式……痛苦地延续着自己的生活。对于生活而言,也许我们已经误入其中,如果再用怨恨的方式解决问题,而不是用宽容的态度去看待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那么你的生活也许会变得越来越狭隘,甚至会让你发现自己的心灵也变得愈来愈空虚;因为你的世界观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仅限于满足自己单纯愿望的简单义务,而这种义务本来和生活可能就不搭边儿,所以为了这种意识而在生活的边沿来回徘徊,无疑就等于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走向死亡。”
李爱琴知道丈夫好像遮掩了什么事情,但同着妹妹的面,又不便于质问,于是就故意地打趣:“早上睡了一大觉,好像还没有让你睡醒!——人家淑芳刚才问的是贺强的事儿,你却偏要往其他的问题上扯,难道这个世界离开了贺强,生活就不存在了吗?”随后,她又转向李淑芳,“我看咱还是少管男人们的事儿吧,他们一个比一个糊涂,一个比一个愚蠢,等到他们开始后悔的时候,那才叫真可怜嘞!因为有过孩子的女人永远都是当妈的女人,而男人却是越老越自私,越老越像个毛孩子,一旦没了老婆的疼爱,他们才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孤单的人嘞!——咱也就不说别的吧,我们院里不就有这样一个例子吗?老夫妻两个人几乎是天天吵架,天天闹得街坊邻居都不得安宁,似乎就是一对儿活眼现报的宿世冤家。后来就有人劝那个老汉说,与其这样鸡争鹅斗的苟且生活,还不如干脆就离了得了!可是这话儿落地还没几天,他的老伴儿忽然就撒手人寰了。大家本想着:这下他家里的问题算是全解决了。谁知,那个老汉自从成了鳏夫以后,在家里就什么都不会干了。他这才想起他老婆过去种种的好,于是就一个人呆在家里借酒浇愁,过了几个月孤零零的日子以后,自己也随他老伴儿绝俗而去了。——还有一个也是我们院儿里的事儿,那件事儿提起来才让人觉得可笑嘞!那个老汉姓张,老伴儿走了不到半年,他就沉不住气了。刚好有一天,这院子里来了一个卖鸡蛋的农村妇女,人看上去虽不怎么靓丽,但也有几分妖娆的姿色。老张借口要买很多的鸡蛋,就把人家骗到他家。等两个人再从家里出来以后,老张的神气劲儿就再也看不到了,而且他点头哈腰的样子倒像做了啥亏心事儿似的。不久,就听说卖鸡蛋的女人的村里人陆续找上门了。又过了没几天,老张和那个卖鸡蛋女人却出人意料地登记结婚了。刚开始两口子的日子过得还挺红火,过了不到半年,两个人的关系就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再后来就听说俩人离婚了,而且在离婚之前,那个卖鸡蛋的女人还卷走了他的大量钱物,所以他最后也只落了个‘蛋打鸡飞——两头空’的结果!当时,那会儿还没有法院,所以老张也只能自认倒霉了。这两件事儿加起来就说明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结发夫妻之间的感情,实际上就像是床底下的夜壶一样——见不得,又离不得;而半路搞出来的夫妻,也只能像是电影里的临时演员——拍一部电影,就换一个配角。你说,像这样不名分的日子,又咋能过得长久呢?”
王耀武见妻子讲的话,都是开导李淑芳的,便乘机溜进了自己的卧室。
李爱琴回头瞧了一眼丈夫的背影,心想:“今天他这是怎么啦?难道心里有了暧昧之事?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要是在以前,他遇到了这种事儿,他的大道理可比谁都要多,就好像是维护公平正义的大法官。可今天他却是吞吞吐吐的,态度也明显与以往不同。”想起丈夫明显的态度改变,她也没兴致再开导妹妹了,何况像这样抑郁悲观的话题,也能影响她的心情,因此她便假装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哎,近来岚儿和那个小伙子,不知相处得咋样?”
李淑芳立刻转忧为喜地说:“哦,您不说,我还差点把正经事儿忘了哪!——昨天我从您这儿拿了日记本回去,发现岚儿已经睡醒了,于是我就试探性地问了一下她和那个小伙子下一步的计划。您猜她是咋说的?她说她和他聊了一路,由于聊得都很开心,便把该考虑的事情全都忘掉了!——您看看这个孩子,人都那么大了,自己总是独立不起来,只要有一件事情你操心不到,就可能成了你该挠头的问题。——后来我就问她:‘你们接下来还有没有计划?总不会“棉花槌打鼓——(随后就)没音”了吧?’——也许我当时的态度有点儿粗鲁,她一听完我问的话儿,就开始虎声虎气地对我发威。她说:‘他也是个大活人了!我总不能绑着和他谈恋爱吧?更何况下一步的计划本来就不是我该考虑的,假如他不打算这么做,你还要让女儿死乞白赖地央求他不成?’她这么一说,我也就变得冷静了。我想,岚儿说的也对,下一步的事情本来就不是我们岚儿该考虑的,可问题是那个小伙子也没主动对她说呀?是不是这就表明他们之间的事情也到此为止啦?假如结果是这样的话,那才叫‘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了一场’哩!”——她狠狠地将自己的视线抛到一低头就能看到的地面上,好像自己此时的情绪完全可以用“无地自容的懊丧”来形容了。随后她又对李爱琴说,“本来我想找娴儿直接问的,可后来又一想,假如这也只是那个小伙子一时的疏忽,我这样不客气地跑过去问娴儿,会不会惹得她会很不高兴?要知道,娴儿可是我们家岚儿未来希望的引路人啊,假如她撒手不管岚儿的事儿,我们家岚儿的希望……不就全都落空啦?”
李爱琴扑哧一声笑道:“你看你说的!——她是晚辈,又怎么敢对你表示不恭?更何况眼下就出现了这档子的事儿,难道她这个牵线的人还不该出来管一管?怎么,你是因为她是晚辈,所以自己才搁不下脸的?”
李淑芳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并非在乎我们之间长幼之分的关系,而是觉得每次都是我们家岚儿不争气,才搞得娴儿好几次都挺为难的。如果像这样的小事儿也要去麻烦她,就更显得横竖左右全都是我们家这边的事儿了!”
李爱琴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对妹妹说:“那好吧,接下来的事儿,你就甭管了!”
李淑芳忙提醒了一句,“姐,您可别说是我让您去问的,啊?”
李爱琴“嗯”道:“到那儿,我就这么问她:‘也不知你妹妹的事儿现在进行得咋样?刚开始的时候,你还得多问着点儿,别等到“飞机离开跑道——没辙了”,才想起该怎么后悔!’总之,岚儿和那个小伙子的事儿,你不问,我也不问,这就要看娴儿对这件事儿是咋看的。他们年轻人在一起好说话,假如岚儿对那个小伙子果然是真心的,当然也不会对娴儿隐瞒什么的;若是换了你,可能情况就不一样了,岚儿也许有啥心事并不对你说,或者即便是说了,多半也是真真假假的;假如你把假事儿当真事儿办,等把满街坊的人搞得七捞八攘的,兴许落下的埋怨,就得你自己‘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咯!”
李淑芳听姐姐这么一说,对女儿的事也就不再担心了。她想:“有姐姐过问,娴儿对岚儿的事儿还敢不上心?——刚才我见姐夫的脸色好像不怎么好看,再待一会儿我也乘便回去算了,这会儿说不定那个该死的现在都已经回家了!”
李淑芳并非关心的是丈夫何时回来,而是想问一问他回来得那么晚,究竟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如果这个问题不早点儿搞清楚,她的心情无论如何也是平静不下来的。她最怕自己在这个问题上被人戳脊梁骨了,虽然每次的错都不在她,但是她羞愧的程度并不亚于他,因为丈夫犯的这些错误,是因为他有这个能力,而自己呢,虽能博得一部分人的同情和怜悯,更多的人还是抱着蔑视和傲睨的态度来看待她的;而且在后一种人看来:假如一个女人没有了性魅力,爱情的条件自然也就不存在了,因为爱情的基础首先是双方之间有性的差别,没有性魅力的女人其实和丑女人就没什么差别,因此没有魅力的女人当然也就不值得她的男人去爱了。就因为担心自己还会遇到这样的问题,自然也就会对“可能与自己有紧要关系的琐碎事”而感到烦躁和懊恼了。
李爱琴由于也有自己的心事儿,对妹妹的态度也就有了一点儿微妙的变化。她假心假意地从果盘里掰下一支香蕉,并递给妹妹,“俗话说:无福路断肠,有福不在忙。是姻缘,现在就是你用棍子打,恐怕也是打不开的;所以,我认为你根本就没有必要为这样的事儿瞎操心。你觉得自己都是为了她的好,可是她也许就不是这么认为的,到头来你的好心还不是被认作驴肝肺,自己还不就像冤了一堵墙?”
李淑芳听出姐姐说的还是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就知道姐姐也是胡乱用话儿来应付她,于是她便趁机说:“若要是这样的话,我倒也省心了。父女俩我也只能操心一个,更何况我下了岗,岚儿目前又没有工作,家里大大小小的生活主要还指望贺强一个人,所以我现在也只能把心思都用到贺强的身上。为他好,也等于是为了全家好嘛!——哎,这会儿贺强也该回家了吧?”她霍地站起来,“不行,我得回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