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孙淼,王娴在回来的路上问丈夫:“我看,你今天兴致好像不怎么高,是不是在单位又和王志宏闹别扭啦?”
“咳——,咱回去再说,”他黑着脸,默默地走在她的前面。
到了家里,田凯忍不住叫道:“这个鬼工作!真他妈的比做牢还要难受!”
王娴见丈夫发那么大的火,也顾不上去管桌面上一片杯盘狼藉的凌乱景象,而是尾随着丈夫的影子进了客厅。
“王志宏凭啥要这么对我!嗯?”田凯愤恨地说,“今天他得势了,就开始变着法儿地挤兑我!在一个歌舞升平的国家,怎么会有这么龌龊的一类人?而……光明正大和有敬业精神的我,竟要在这一类人的手下遭遇毫无止境的磨难和屈辱!”
“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事儿啦?”她紧张地挽着丈夫的胳膊,好像他会变成气球飘走似的。
“唉——!你说……让我该怎么说好呢?可……”田凯呶呶唧唧地不知所云。
“你慢点说,”她替他倒了一杯水,“先喝口水,”她的心情既焦躁,又难过,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他接过水,“咕咚”喝了几口水,然后忿然道:“你说,为什么我总是在替别人背黑锅?——今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姓王的把我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脑地就是一顿臭骂。说是:‘你这个项目负责人是怎么当的?我这个部长的颜面今天算是让你给丢尽了!’我纳闷地问:‘谁……把你的脸面给丢尽了?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他气势汹汹地对我说:‘公司下午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你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儿吗?你负责设计的程序出现了错误,导致加工的上、下模具零件都有了问题!而且经过相关部门的检测和鉴定,大家也一致认为:上、下模具中两个最为重要的零件都已经报废了,仅按照原材料的进货价估算,损失就有上万元哟!’当时我的脑子‘轰’的一下就懵住了!”
“啊?竟然会有那么大的损失!”王娴感到自己有点儿站不住了,“可……这是你应该负责的事儿吗?”王娴绝望地喊道。
“虽说这个项目是我负责的,但有问题的子程序可不是我设计的,而是小袁。但……他不经过我审核,就把有问题的那部分程序链接到主程序上。等问题暴露出来了,造成损失了,就让我来背这个锅。你说,我冤不冤?”
王娴疑惑地问:“可我听起来感觉和你就没啥关系?——你想想,是他自己好大喜功,才落下这样一个糟糕的结果,这怎么能和你扯上关系?”
“问题是:姓王的非说项目是我负责的!为了这事儿,我们在他的办公室里还争了起来。我说:‘这不关我的事儿,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把我当这个项目的领导,所以他所做的事情,当然就应该由他负责!’姓王的指着小袁对我说:‘这工作是不是你交给他的?’我说‘是呀’。他接着问:‘既然工作是你交给他的,而你又是这项工作的责任人,因此他所从事的一切工作,是不是都应该由你负责?’我脑子里的思维突然就乱了,于是我支支吾吾地应答道:‘是……是呀……可他并没有让我审核……所以——’他忽然一拍桌子,对我喊道:‘即使他有不让你审核的责任,但也算是你管理上的问题吧?’听他这么一说,我也忍不住发火了,因为我心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你看我处处都不顺眼,这儿早晚都是我呆不下去的地方,于是我也索性大闹一番,也好出一出我胸中压抑了很久的这股儿恶气!”
王娴抓住他的胳膊,紧张地说:“你可不能发火呀!如果他们非要翻黄倒皂、指鹿为马地歪曲事实,就由着他们这样去做好了!反正谬误就是谬误,即使它再怎么堂而皇之地粉饰自己。”
“你难道就没看出他的用心吗?他是想通过这件事儿把我一下子搞垮、搞臭,如果以后再遇到有什么擢升的事情,就因为我在公司有了这个洗不去的污点,也就别指望还有什么幸运的机会了!为了这个缘故,我必须捍卫我的名誉和尊严,因此我突然用力把他的桌子也拍了一下!”
“啊——?”王娴突然感觉心口一阵疼痛,“啊?啊?你现在也敢跟他拍桌子?”她绝望地哭了,“田凯呀,田凯,你这才算是以卵击石,自毁前程哩!”
“这时的我,难道还是原来的我吗?”田凯忽然大叫,“除了像皮球似的被别人踢来踢去的,我还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吗?比如我的尊严,我的意志,以及属于我个人的权利和主张。”
“可……这重要吗?仅仅为了……”她想与他争辩。但被他很不耐烦地打断了,“算了,我们还是别再争这个无聊的问题了!——我讲话的时候,你最好先不要插嘴,等我把这件事叙述完了,你再发表你的观点,好吗?”
她焦急地催促道:“那你就……接着说吧。”
“我把桌子拍出了手掌印,连我的手掌上也有了酸麻刺痛的感觉,这让我突然感到如释重负,就好像每一根紧绷绷的神经全都松弛下来。我想,这时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是一个手持利斧,可以砍倒一片山林的我;是一个吸进一口空气,就可以让所有的毛孔都张开的我;是一个怒吼一声,就可以让黄河泛滥的我;是一个在地上跺上一脚,就能让火山喷发的我!——但是,想象之中的我也只存在于想象之中,而真正的我却是一个浑浑噩噩、任人摆布和被人捉搦的我;当我清醒过来,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人才是我的主宰者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有可能会得不到饶恕,因此我一下子就呆住了!”
“那……”她欲言又止,显然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姓王的可能从我迟疑的表情中看出了我内心的胆怯和不安,于是指着我的鼻子怒吼道:‘怎么,不想干啦?有错误不知道反省,反而对我摆出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难道这就是你的真诚悔意吗?难道这就是一个下属应该持有的正确态度?田凯,如果你真是这样一种人的话,别说我拿你没有办法,就是公司的领导也会对你大失所望的。——田凯,你也动动脑子想一想吧,将近上万元的损失,是小袁他这种人能做得到的?他连创造五百块钱的能力都没有,他又有什么资格和上万元的经济损失联系到一起?’——你看,这个家伙的逻辑有多荒谬?而我却被他驳得无言可对。我实在想不通,真理明明就掌握在我的手里,我却莫名其妙地要表现出一副大谬大误的样子,好像就是想向他证明我是一个敢做敢为的人,就是想让他认为我是能把谬误反过来看的人,但是事情的正确与否并不在于事情的本身,而在于别人对事情的看法上,而他的看法就代表了对事情本身的评价,因此他永远都是正确的。后来,他一屁股地坐到他的椅子上,像死鱼一样的眼睛还紧盯着桌子上的一支铅笔。他突然和蔼地对我说:‘坐吧。再没有比和你谈话更令人头疼的了。现在重要的并不是谁该担这个责任,而是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好在公司并没有把这笔烂帐算到哪一个人身上,也仅仅是作为一次沉重的教训在公司的大会上做了一次通报批评。’——我心想:‘完了,一切都完了!这个混蛋再也不用害怕我是他的对手了,因为我的名誉已经被人钉在公司的耻辱柱上了!’为了这个绝望,我真想冲过去扇他一耳光,真想冲过去揪住他的头发说,‘你这个小人,干吗老和我过不去?难道组织上让你当领导,就是为了对付我田凯一个人的?’可是……可是我……”
王娴哀哀地请求:“算了吧,老公,咱也别和他再一般见识,既然他担心你会成为他仕途上的绊脚石,那你就在他面前尽量放得低调点儿,反正我们这么做又不会影响到啥。俗话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们不当这个老虎,还不成吗?他想当老虎就让他去当好了,要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像他这种只为利益而不讲道义的人,迟早都会亡猿祸木、欲益反损的!”
“问题是……他要让我背负这个莫须有的罪名!”他直起身子,委屈地看着妻子,“可这一桩一桩的事情,让我何时才有出头的日子哇!”
王娴焦眉愁眼地看着自己交叉的手指,似乎再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和办法来安慰丈夫了。
田凯唏嘘地说:“作为主要的责任人,我在我们部门的会议上做了一次深刻的检讨。有时,我真想辞掉这个工作,但又不甘心与最初的愿望渐行渐远,因此经过冲动和理智的反复较量,我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忍和沉默。”
王娴安慰道:“生活本来就是苦痛大于欢乐。如果你连生活中最基本的世态炎凉都搞不清楚,自然也就会觉得自己是很不幸的。”
田凯很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心想:“我搞不懂什么是世态炎凉?我这也只是不想和他计较而已!”他站起来,打开电视,发现有一场直播的足球赛,于是便把刚才的不快都抛之于脑后。
王娴见他的情绪有几分好转,顿时也觉得宽慰了许多。她走到餐桌前,由于刚才为丈夫一惊一乍的折磨,本无心收拾这一大堆凌乱的东西,但还是耐着性子收拾这里的残局。
清水打湿了她纤白的素手,油腻的盘子在丰富多彩的泡沫中瞬间变成皓月一般的明净。等到把该收拾的都收拾完了,她解下围裙,少气无力地回到客厅。她发现丈夫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依然攥着电视机的遥控器,电视却一直在播放着电视节目。看着丈夫沉沉地睡着,打着鼾声,像拉风箱似的呼出一股股酒气,她帮他取下遥控器,关掉电视,转身又到卧室取来一床薄被子。她给他盖上被子,关了灯,漱洗完了,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卧室。在卧室的书桌前,她倒了一杯水,吃了一片安眠药,拉上窗帘,便倒在床上也睡下了。
徐徐的微风,轻轻撩动着已经掩上的窗幔;月光也使室内有了依稀的光亮。
她觉得肩头冷飕飕的,便把被角朝肩下掖了掖。她闭上眼睛,想努力忘掉今天的一切,但她的脑海里却出现一片汪汪的海洋。海洋在臆境中绵延横布,广袤无边,也令人窒息;而且臆境中的海面上,闪动的粼粼波光像是无数条鱼儿在曦微的光线下欢快腾跃的样子,也让她的整个思绪都变得兴奋起来。她感觉自己有点儿晕晕沉沉,心绪恍惚,最不可思议的还是她此时的听觉似乎也能听到任何微弱的声音,比如印花窗幔发出的窸窣声,风吹树叶的嚗嚗声,外面走路的嚓嚓声音。这些像是海水冲刷到沙滩上的声音,滔滔汩汩,绵绵不绝,时而还会形成清晰、低沉和萦绕的“轰隆”巨响,犹如鲨鱼撕咬猎物的声音,又如同鲨鱼把猎物高高抛起,又重重摔击到海面上的拍击声,于是她惊愕地睁开眼睛,猛地坐起来,在晃动的景象中,她怯怯地喘着香气,始终都不能从心悸的躁动中安定下来。
她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以后,便披上衣服,穿上拖鞋,轻轻走到旁边的书桌前。她吃了一片安眠药,心想:“这一下该能睡着了吧?”刚走到床前,觉得外面的房门好像没有反锁,于是踅手踅脚地走到客厅门口。发现门是锁好的,她又顺便走到丈夫跟前。丈夫看起来很困,很乏,粗重的呼吸声几乎使他的鼻翼能吹出哨音。通过月亮透进来的光线,她检查他的四周,发现被子还是原来的样子,这才放心地回卧室睡觉去了。
在外面走了一圈,感觉身上也有点儿冷了,她便倒在床上,想重新渐入梦的境界。就在她似睡非睡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黑影向她飘然走来。她想喊,嘴巴却张不开;想起身逃遁,又觉得浑身没有力气。就在她心急如焚、又无计可施的时候,他已经揭开她的被子,并把一个布娃娃塞进她的怀里,而且抓住她的手,兴奋地说:“走,去看看外面的月亮。”她缩着脖颈,战战兢兢地问:“你是谁?我干吗要跟你走?”这个黑影并没有回答,而是劈手抓住她的衣领,就往门外拽。由于她的身体蜷缩得更紧,怀中的布娃娃也被挤破了,而且从布娃娃的身体里还流出很多的血污。她“妈”的一声便把布娃娃扔出去,又被黑影像弹簧一样的长臂给接住了。黑影很不高兴地说:“你为啥会害怕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他把表情怪异的布娃娃别在腰上,又把她放到冰冷的地上,随后低声教训道:“命运才是灵魂的主宰者,如果你不相信这个真理,就等于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她惊悚地看着他的脸庞,又似乎觉得熟识:瘦削,颧骨略微隆起,白净的脸盘上有两道清晰的剑眉,鼻梁丰准,厚唇卢都,俨然像是替人相面的术士。她豁然叫道:“你是孙淼!你怎么会在这儿?”那个男人却严肃地说:“对不起,我不是孙淼。”他用手往自己的脸上一抹,蘧然变成了另一副面孔,“你说的孙淼应该是这样的吧?”他把她像沙袋似的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又把她扔到另一处开阔地上,冷冷地说:“四周凄厉森竖,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嗷嗷狼嚎。这是我喜欢的地方,我相信你也会喜欢上这里的。”她惊视着他,并用手向后畏避曳足,却意外发现他变成另一个人的面孔。她从地上爬起来,向他哀哀地喊道:“田凯——!你怎么会不认识我?而且,你把我带到这儿,又想干啥?”这个男人嘿嘿地笑了,用手在脸上又一抹,“对不起,你又看错了!”这一回他变的样子可就没那么好看了!不仅血肉模糊,眼角流血,眼眸里还射出两道凶恶的电光。她“哇”的一声,就吓醒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做的是一场噩梦。
她觉得自己的肋下隐隐作痛,心跳得也特别快。想想刚才所做的梦,心中难免有几分恍惚和忐忑。
借着透过窗幔洒在床前的微弱月光,她看了放在枕边的手表,发现也就刚过午夜,于是心想:“既然睡不着,还不如看一会儿书呢。”她坐在床头,打开书桌上的一盏台灯,又从书桌上的书架里取来西汉隐士河上公所著的《老子章句》。翻到夹有书签的这一页,就津津有味地看起来。当她看完“归根第十六”章之后,自己感到有点儿头晕,于是又合上书,开始把刚才看过的内容粗略地回味了一遍,身子也歪在床头上想心里的问题:“无极生太极;太极动,而生万物;万物再经历发育,成长,衰颓,直至老死;最后又复归于无极。就像人的一生一样——从虚无,孕化,生长,衰老,直至死亡,最终复归于虚无的状态。既然无极就是道,无极就是无的终极,那么无极不就和佛教所说的虚空差不多了?”
想到这,她心里忽然亮堂起来,此时想睡觉也变得不太可能了,于是她从书架上又找来黄念祖居士所著的《心声录》,然后又细细地看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不知不觉地歪头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