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班的路上,田凯想:“为了王志宏要调走的事,单位里惊得都要炸锅了;而我像是没事儿人似的?这件事会不会是谬传?但又不像是空穴来风,要说没这回事儿吧,现在已经有好多的人在替自己打小算盘了,比如打听谁会是下一位继任者,好提前发展与这位未来的继任者之间的关系。”
对于有这种想法的人,他就已经有所感觉——过去和自己关系不怎么好的人,此时也能冰释前嫌;过去曾藐视过自己的人,此时也能低声下气地附和他。不管怎么说,田凯所厌恶和憎恨的,都将像烟雾一样的随王志宏的影子一起消散了。
来到设计一室,他给大家布置好工作,就去车间了解科研项目的进展情况。回到设计室,他又对小袁说:“你的程序我已经帮你改过了,等有空的时候,你就到车间要一份程序清单,然后再根据清单的内容,把归档的程序文件也修改一下。”
“我的程序并没有错,”小袁大声嚷嚷道,“明明是车间的管理问题,却非要把错都赖到我的头上。”
“问题是进口的刀片已经打坏好几片了!而且每个刀片都不便宜!”田凯见小袁渐渐冷静了,又接着说,“你的工作成,实际上是靠下属单位的工作成绩来体现的。你总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必然会导致他们的消极对抗,如此一来,你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问题是——”
“问题是你自己首先要做一个谦虚的人!俗话说:圣人无常师。虽然你并不喜欢听我的话,但是想一想你以后可能会遇到的现实问题,你就能理解我对你的这一番苦心了!”
看着小袁灰溜溜地出去了,田凯心想:“看来,此孺子还是可教的啊!”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双臂交叉地相抱着。
“田主任,”另一个设计室的设计员笑嘻嘻地跑来了。他见田凯并没有拒绝自己的意思,便把设计室的门给掩上了,“听说,”他见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在看他,便伏在田凯的耳边小声地说,“听说明天有人来咱们单位搞一个……民意调查,我想,这恐怕就是咱这儿的领导班子要变动的一个迹象!”
田凯也压低嗓门地说:“这不一定吧!以前领导干部考核,也是这样的问卷方式;不过,我并不认为这是合理的做法,因为考核的结果并不公开,与其说是民主方式,还不如说是‘聋子打电话——(搞)形式主义’嘞!”
来人得意地说:“在这方面,你可就知道的不比我多啦!领导干部考核制度,并非就一点儿用处都没有,最终的结果也是要经过领导班子的讨论之后才能决定。”
“讨论,也只针对某个领导的意见而已。”
“这……你就太过多虑了!”来访者很有自信地笑了笑,“反正我认为……你就没有太大的问题,至少有很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你就别逗了!”田凯仰首伸眉地笑了笑,“如果事实都如你所愿,我倒要把你当圣人看喽!”
“圣人也是人嘛!”来访者兴奋地站起来,然后拍了拍田凯的肩膀,“只不过圣人比凡人看问题会更加透彻!”
两个人谈兴正酣,王志宏阴沉地进来了。
在部长的办公室里,王志宏忧郁地说:“有好多传言,恐怕你也听到了吧。”
田凯见王志宏的神情沮丧的样子,陡然升起一股怜悯之意。但是,联想到自己曾遭遇的种种伤害,又觉得这也是他应得的报应。
“请坐吧!像我还能如此地礼遇一个人的机会可能不会再有了,因为我看清了……自己在人事方面的幼稚,而且,”他痛苦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又用一个明显的手势示意他坐在自己的对面,“宦海浮沉,非吾脆弱之辈所能逐鹿!现在想一想,当时还真不如一直搞自己的技术哩!”
“您……也可以申请——”
王志宏双肘压在桌面上,双手的十指在脸前交叉成十字形的样子,“不过,我今天叫你来,可不是向你陈诉这些不快的。人嘛,在这个世界上,总归是宇宙里的一粒微尘,总归是一枚湖海飘零的落叶,或者是刀俎下的一片鱼肉。所以,思来想去,其实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即使你有再大的能耐,也跳不出命运掌握的手掌心,这也是这几天我悟出的一个道理,”他抬起头,并注视着田凯,“其实,我希望你是我的继任者,虽然我们之间有很多的误会。人有时就是这么的可笑,当朋友之间有了争名竞利的忧虑时,‘朋友’二字对他们而言是多么滑稽的字眼儿!当两人之间再无尺布斗粟的冲突时,‘朋友’二字又是显得何等的珍贵和难得啊!同样是这两个人,也仅仅是利益方面的顾虑与否,却会有那么大的差别;所以,做朋友,也需要有一定的条件才行!”
“其实,我……并不这么认为——”田凯喃喃地低语。
“你可以走了,”王志宏从抽屉里摸出香烟,“如果你不介意我的这个建议。”
田凯走到门口,刚要扭门上的锁柄,王志宏却把他叫住了。
“田凯,你等一等,我还有话儿要跟你说,”等田凯转过身子,王志宏便慢慢站起来。他向空中吐出一口烟雾,然后盯着手指间的香烟,“其实,我并不介意你争这个位子,何况我就要淡出人们的视线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还记得我们在路上的那场争论吗?我曾说,‘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就等于是对自己对手的扬弃’,但是从现在的结果来看,好像还多了一点儿滑稽的味道。不过,即便是你赢得了结果,我依然还要送给你一句话:‘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弊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摘自:春秋·老子《道德经》一书。意思是:曲弱反能保全,枉桡反能伸直;洼陷反能充盈,弊久反能生新;少取反能偏得,多知反能染惑)’。虽然这句话出自于一个愧辱者的口中,多少会显得有点儿苍白无力;当你遇到像我一样无计可施的时候,它便是你锦囊里的一条笃论高言。好了,该说的话儿我已经都说了,至于以后嘛……那就由着时间来做我的牧羊人了!”
田凯心事重重地走出他的办公室。他想:“他对我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良心发现了吗?但这可能吗?”他反复诘问自己,“这或许是一个失败者在最后垂死的时候发出的深切感悟吧,”想到这儿,他又觉得王志宏这个人确实有点儿可怜。
下班以后,田凯急冲冲地回到家里。见王娴正忙着做饭,他笑眯眯地凑过去问:“该不会顾不上我的下酒菜了吧?”
王娴佯嗔道:“看来你又遇到啥喜事儿了吧?否则你是不会主动来搭理我的。你看,你都快成你们单位里的晴雨表了。”
“家里的事儿,难道我没管过?比如你表妹的事儿?不过,我最近也比较忙,何况她的事儿,也是‘叫牛坐板凳——没法办’的事儿!”
“只要是你不想办的,你就能举出一百个理由。”
“算了,我们还是别再争论了!”他不高兴地打断她的话,“公与私,也是无法兼得的。”
为了缓和紧张地气氛,王娴开玩笑问:“你该不是要咸鱼翻身了吧?”
他见妻子将油炸的花生米盛到了盘子里,便喜孜孜地说,“我先把酒给咱斟上。”王娴说:“我感冒刚好,还不能喝嘞!”田凯则回头道:“没事儿,就饮一点儿,也算是替我高兴了一回!”
等田凯得意洋洋地准备好酒具,王娴便把下酒的菜先端上来,有:油炸花生米,梅菜笋丝,还有一盘香辣肚丝。她说:“没想到今晚你会喝酒,所以也没准备下酒的菜。这几样,就权当是你过口的小菜吧。”
夫妻俩碰杯后,各抿了一小口。
王娴笑问:“说吧,到底是啥喜事儿,竟让你乐得如此反常?”
田凯又自饮了一口,然后瞅着王娴,乐熙熙地说:“看来王志宏真的要走了,而且还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又是谁告诉你的?”
“是王志宏,”他得意地瞧着妻子诧异的眼神,“或者说,是他亲口证实了过去的那些传言,”接着便把今天下午王志宏对他讲的那一席话儿,全都说给她听。
王娴听后,不无唏嘘地感慨:“看来,王志宏也是挺让人同情的!”
“官场如战场,旧荣新辱在战场上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事儿!”
“可……你能承受像他那样的结果吗?”
“你看你这个人,总把坏事儿当好事儿看!倒霉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否则谁还会一门儿心思地往上爬?有时我就暗地里想:上次为啥我没能走运,该不会是因为搬家,我们请人吃的那一盘梅(霉)菜扣肉的缘故吧?”
王娴立刻恼怒道:“你这才是冤枉人了啊!吃梅菜就能倒霉,做梅菜的人不都该‘一头栽到煤堆里——倒霉(煤)到顶’了吗?”
田凯忙笑着解释:“这也是跟你开个玩笑嘛!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这盘儿菜,我还是免吃的好。其实对你来讲,这也算是公平的。你想想:假若我再有了什么……不遂愿的事情,至少也不会赖到它的头上吧?”他用筷子指着梅菜笋丝。
她把梅菜笋丝移到自己跟前,而且很不高兴地说:“那就让我一个人倒霉好了!我倒要看看:吃了这盘菜,我到底能倒霉到什么程度?”
今晚的晚餐,不知道是田凯无心还是有心的话,闹得彼此都很不开心。吃罢晚饭,收拾好碗碟,田凯就去看电视;王娴便回卧室却看书。就在两个人都渐入各自的状态时,突然有人敲她家的门了。
田凯打开门,发现是继父——夏振海,又向卧室喊:“王娴,夏叔叔来了。”
王娴忙掩上门,换了较为得体的深色衣服,便翩跹地走出来。
夏振海也不等小两口邀请,端直走向客厅,并坐到沙发上。
夏振海羞愧满面地说:“这种事儿,本来就不该麻烦你们俩;但是……我感觉自己好像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如果再没人愿意听我诉说心中的苦闷,我……我恐怕连死的决心都快有了!既然我们的缘分快走到头了,那我也只能说……自己的确没有再调琴瑟的福气!”他耷拉着脑袋,脸上充满惨沮的神色。
王娴感觉夏振海是喝过酒来的,便掩口假装思考的样子;又怕客人看出会比较介意,忙又去厨房准备待客的水果。
夏振海慢慢抬起头,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电视机里欢乐的场景。他阴沉地说:“其实我并不希望我们的结局是这样的,因为我喜欢你妈,而我又属于不善表达内心感觉的那种人,当我的自尊和自负被你妈剥离得所剩无几时,我几乎不认为我还是过去的夏振海了!我很想知道我和你妈的问题都出在哪儿了?难道仅仅是因为我一时的冲动而说出那些不得体的话儿吗?——我实在搞不通女人们是咋想的;所以,当我和你妈之间出现了对立情绪时,我就感到生活也变得面目全非了!田凯,请你坦白地对我说,我和你妈还有没有转好的可能和希望?这也是我今晚最想知道的一个结果。如果你说‘或许不行了吧’,或者只需你摇摇头,我就会……义无反顾地再回到我那个单身的生活中;所以,田凯,我情愿让你给我指出一条我该走的路!”
夏振海此时显得非常激动,仿佛已下定决心要有一个了断。
“夏叔叔,我觉得缘分这种事儿,有时是说不来的,”王娴将果盘放到茶几上,便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缘分,首先是两个人自己的事儿,是欣赏彼此所欣赏的,弥补彼此所需要的,让理解消除彼此的不谐,让关怀拉近彼此的距离,如此结果的缘分才是真正的缘分。”
夏振海用阴晦的口气低声地问:“那你的意思是说,我和你妈从来都没有过真正的缘分?”
田凯忙替王娴解围道:“夏叔叔,王娴并不是这个意思。她想说的是——”
“算了,”夏振海直起身子,用果断的手势打断田凯的解释,“你们说的大道理我不懂,而且也不想懂。我现在需要得到的也仅仅是你对这件事儿的态度和意见!”
王娴忍不住又说:“夏叔叔,田凯有权管他妈的事儿吗?这应该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吧!如果这种事儿我们也能插手的话,别人知道了又会怎么去想?可能还以为是我们这些做子女的不孝顺,才拆散了你们本应该是‘很幸福’的新家庭哩!”
夏振海霍地站起来,并掷地有声地质问田凯:“这难道也是你的意思?如果你不吭气的话,我就认为你是默认了!”他不等田凯有任何的表示,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夏振海走后,田凯对王娴说:“他们的事儿,就没人能扯清楚的!”
“问题是:这样的男人,根本就不值得你妈去爱!”
“我妈的态度也并非你认为的那样。不过,既然他已经把话儿说到这份儿上了;既便是我想管,都已经不太可能了,因为他要面子,我也要面子;他主动跑来打了我的左脸,难道我还要跑去再让他打我的右脸?”
“你知道早晚会是这样的后果,就行。反正你们家的事儿,我也不方便多说。”
“喔,这会儿你倒能分清是你家和我家啦?当初让我管岚岚的时候,你可没少给我脸色看!”
“咋了,难道你还记仇了不成?怪不得你对王志宏的过去还耿耿于怀——”
“看,这把话儿又扯远了吧?摩诃止观》卷第五有云:‘招果为因,克获为果’(招果为因,克获为果,意思是:结果是由业因招来的,而此业因也必导致此结果)。所以,我恨不恨他,和他今天有没有这样的结果,是毫无关系的!”
夏振海的造访,其实对田凯来说并非是坏事,至少他现在已不需要再考虑他这个继父和他母亲之间的问题了,这反而让他有机会考虑他自己的事儿,何况他还不知王志宏找他谈话的意图。于是便探问妻子:“你说,王志宏为啥会找我说这些事儿?”
“还不就是良心发现了呗!反正我认为:‘君子扬人之善,小人扬人之恶’(唐·吴兢)。既然他已经有了悔悟的表现,我们就应该相信他的诚意。”
“俗话说:‘善弈者谋势,不善者谋子’,谁又能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看,你就慢慢去怀疑他,好了!我可要去睡觉了,而且也没心思理会你的那些事儿!”王娴用手掩着朱樱,暗暗打了个哈欠,起身便向卧室走去。
过了一会儿,田凯关了电视,熄了灯,也回卧室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