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强中午回来,满以为自己可以有时间单独考虑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却偏偏碰到家里有客人要来,心里就难免有些凝滞和纠结。他在卧室里呆了一会儿,一想到“过一会儿,这里将会被欢乐声和喧闹声充斥”的环境,越会使自己的孤独、无能和无助,反衬得更加明显,因此他想现在就离开这里,一是出去图一个清静,二是他也需要有一个安静的时候来考虑自己的未来。
走出小区,他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但这种感觉也是稍纵即逝的,当他再想起刘香芸的事情,就又像是“冷水浇头——从头凉到脚”了。“她为什么不去死!”他恶狠狠地在心里诅咒,可又想不起恨她的理由,唯一能支持这种想法的动机,也只是她不该怀了那个孩子。
他知道骂她并不能解决问题,而且也预感到自己可能要再经历一次末日里炼狱的折磨,而且这种预感,又进一步加重了他忧虑的程度。他有意识地走在炎烁的秋日下,似乎想把自己内心中的所有怖沮全都焚烧掉,即使是这样,他依然感到一阵阵的寒栗。因此,他觉得很有必要再去找那个女人,一是去象征性地安慰一下,让她冷静得像一只温顺驯服的小猫一样;二是好利用这次见面的机会,对她的行为再明确地警告一次;三就是看自己有没有机会,或者有没有能力再去说服这个顽固不化的女人。
走进刘香芸的房间,他感觉有一股死气迎面而来,包括照顾她的那个保姆——张玲在内,就好像是游离于阴阳交界的两团混沌之气。房间里很暗,由于门正对面的窗户和后面的外墙之间挨得很近,投过来的光线也只有上面窄窄的一条暗光;每个墙角各有一张蜘蛛结成的蛛网,蛛网的蛛丝在背光的房间里依稀显现出流动的银光,据此你就可以判断:可能有猎物被沾在蛛网上了,或者蜘蛛正爬向它的猎物。
他本想拉开屋里的灯,见刘香芸躺在床上小声地呻吟着,又觉得这样做其实并不合适。等到他轻轻坐在床边,想要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儿,他的手忽然被刘香芸紧紧地抓住了。
她向他乞求道:“贺强,你不该抛弃我!不该……抛弃一个曾对你付出过一切的女人呵!——我知道我有错,可我并不知道我错在哪儿?也许就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的缘故,可这个孩子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又怎么可能会有错呢?难道仅凭你对他的偏见,就要让他接受你判决的死刑?——贺强,我求求你了,给他一点儿善意的期待和期望吧!即便是世界上最坏的人也曾享受过儿时的佑福和耽爱,难道一个无辜者的命运,还远不如一个……曾经拥有过幸福或者是幸运的大恶人吗?”她苦苦哀求的时候,眼角也不由自主地流淌着泪水,好像心里也在极力诉求着她的不幸和悲伤。
贺强知道:自己还无法把自己一肚子的怨怒全都撒向同时也值得他来同情的女人身上;因此,他也只能把自己的不满全都发泄到张玲的身上。他觉得刘香芸向他竭斯底里地提出这样的问题,一定是受了这个保姆的影响,而且张玲惶恐的表情也印证了他的猜测。因此,他狠狠瞪了张玲一眼,随后又拨开刘香芸的手,并对张玲数落道:“我给你钱,难道就是为了施舍与你的?我可不是一个扶危济困的仁懦教徒,而且我也没义务这么去做!——你看看她身上的被褥,一坨坨有血的污渍,难道就是你对这份工作的认真态度?我虽不知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既然你已经把我的钱都装进了你的口袋里,就应该按照你对我的承诺去认真地做事儿!而不是在我认为你对我还有帮助的时候,却让我感到的都是后悔和失望!”
张玲起初担心的还不是他对自己的态度,要不是看在王耀武的面子上,她又怎么可能会向这样的女人卑躬屈节?虽然自己也是被人欺负过的女人,但是通过结婚的方式,她已经变成纯洁的女人了;因此,相比刘香芸而言,她并没有什么不名誉的问题,并且作为曾经保持了自己贞洁的女人来说,她有理由、也有权利去蔑视和痛恨这个叫刘香芸的女人。但问题是,两个人虽然各有各的不幸——张玲的不幸是不期而来的,刘香芸的不幸则是咎由自取的——但是,不幸的痛苦也有共鸣之处。当她感觉刘香芸此时身心俱痛的样子就如同她当初的那样时,她就再也无法摆脱往事对她的频频困扰了。她似乎从刘香芸的身上看到自己的过去,而自己一直以来都想消弭的创痛也开始隐隐折磨着她。所以,与其说是自己需要去同情她,还不如说她也需要为自己过去的不快,鸣一声不平,这种相互交染的情绪和情感,使她也无法对刘香芸再有任何的反感和恶意了。当她把她俩的不幸再联系到一起,她对她便有了很自然的亲近感,而这种亲近感又让她有了想要帮助她的想法,当王耀武和贺强都走了以后,她便悉心照顾起病榻中的刘香芸了。
张玲对贺强刚的斥责行为不屑一顾,她觉得自己根本就没必要理会这样一个男人,虽然她是在丈夫的拳头下苟延残喘的女人,可丈夫的暴戾也磨砺了她的毅力,也让她变得没那么容易屈服和屈从了。因此,面对贺强的白眼,她同样用不客气的“礼遇”回敬了他,而且她愤怒的眼神中还多了几分鄙视的成分,这让一贯都比较敏感的贺强就有点儿受不了了。
贺强突然把张玲拉到门外,并且恶狠狠地嚷道:“你把我给你的钱先还给我!——告诉你吧,像你这样的保姆,我用给你工资的一半,就能请来一个比你还要好的人!”
张玲如果真的不想在这儿再干下去,就会把这个臭男人狠狠地骂上一顿。因为在她看来,干这种憋屈和窝囊的工作,还不如去菜市场卖菜。但考虑到:如果自己和他就这么闹翻了,有可能会让王耀武很没有面子。于是她便在心里想道:“就算是为了耀武哥吧!”同时也把自己的姿态调得很低。她低声下气地解释道:“其实,被子上的血渍,我已经洗过一次了;而且棉质的被面一旦沾上了这种污秽,也是没法儿弄干净的。”
“这就是你承认错误的态度?”面对保姆的辩解,贺强再次发怒了。他心想:“这都是王耀武给我找来的麻烦!假如这个保姆不是熟人介绍来的,又怎么会趾高气昂地对我说话?”他不想和这个保姆再理论下去了,他不想让一个有思想、有性格的保姆再守护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了。他的想法就是找一个比刘香芸还要傻的女人,刘香芸如果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呆头呆脑的傻瓜女人,兴许在无声的世界里她就会有充足的时间来反省自己的问题。然而这个保姆,却像是饱经风霜的女人,是老于世故的女人,而且她给刘香芸的建议全都是不利于他的,若是再这样的迁就她,或许她给他造成的麻烦可能比刘香芸给他造成的麻烦还要多;因此他拿定主意,准备辞掉这个让他不得安宁的老保姆。他平静地对张玲说:“我没必要再和你争论下去,只要你把我给你的钱都还给我,你再想做什么,那都是你自己的自由了。”
就在两个人都陷入半间不界的状态时,刘香芸却在屋里发癔病了。
刘香芸躺在床上,可能是对贺强要赶走张玲的这件事情生气了,也可能是肚子里的孩子就是这么纵容她干的,不管这件事的起因是什么,刘香芸现在已经变得不大正常了。她在屋里气喘吁吁地对贺强喊道:“贺强,你……杀了我吧!如果你是正义的,那么我就是邪恶的!如果邪恶尚能苟且,才是天理不容的嘞!你没必要说自己是无辜的,也没必要……让我知道你在暗自惆怅,在秋叶落地之前,我就已经告别热的夏天;可你偏偏说,秋后的冬天比秋季还要冷。哈哈哈——,你说,除了在寒冷的冬季里萧瑟,我还能再……去哪儿苟活?在凌冽的西风中蜷缩,好像并不是我的理想吧?荒凉下我无处栖身,也不该是落叶的……一个结局吧?……”她胡乱喊叫了一会儿,接着就大声地哭,似乎在面临两难的抉择时,她也只能用竭斯底里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无助、无从和无奈了。
贺强很希望对保姆颐指气使的快乐能一直延续下去,当两个人在外面的谈话处于胶着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却突然掠过保姆和王耀武在一起的模糊重影。就在他纳闷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时,刘香芸却在屋里嚷嚷了。他极其厌恶地对张玲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还不快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张玲心想:“那可是你的女人啊,难道你一点儿也不着急?假如你对她还有点儿良心的话,就不该吩咐我去这么做了;因为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但她还是装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见保姆一副木呆呆的样子,贺强悻悻然走进去了。
他单膝跪在刘香芸的身旁,并抱住刘香芸垂在床边的手,低声哽咽和忏悔道:“阿芸,这都是我的错。虽然这几天我没来看望你,可我的心……时时刻刻都在你的身边呵。也许你很难理解我现在的……处境,因为你不是我,也就不可能会站在我的角度……看我这边的问题。我知道我这么做,对你是不公平的,可是命运对我也没有半点儿的偏心:当我对我的那个女人提出‘离婚’二字的时候,她就像泼妇似的羞辱我和亵渎我。这就是我要努力的结果,这就是……我为了你而付出的代价,虽然这些都是我乐意要做的,可……问题并不是向着我所以为的方向发展的啊!——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用双手狠狠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尤其是在这个问题上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出路的时候,我就更害怕见你失望的样子!”
虚弱的刘香芸慢慢转过脸,而且齁齁地喘着短促的气息,在光线不怎么明亮的房间里,她的脸色白得有点儿吓人。她悲恨地对他说:“我恨你,所以我不愿意再看到你!让自由和快乐都变成你最终的成就吧!而我和我的孩子要徒步远行了!坐在阴凉的树下,我给他讲我的悲伤,暮色中露出的冷月,就是落幕的希望。我拉着他的手,登上霾雾缴绕的峦岚;又用尖刻的手指,刺破屏麓,抚平泥鸿。我让他像幼苗,在心灵废墟中扎根,又用富有活力的眼泪,胀满他的希望。我甚至还对他说,被我佑护的你,可不能再像披风的歌,或拍翅的驰光;假如真的想要离去的话,也应该给我一个能说得通的理由:你离开的,既不是渐行渐远的脚步,也不是深藏远遁的涧溪,而是跳入想象中,截获一段绮梦,或者站在田垄上,掬起的一捧清晓。”随后她哈哈大笑,她的笑声像是夜里的鬼叫,连站在旁边的张玲也感到不寒而栗。
当刘香芸的脸又转回到另一边的时候,贺强乘势把刘香芸的手又还给了她。他暗暗叹了一口气,扶着床边,站了起来。他来回在房间那块儿很小的空地上踱来踱去,仿佛面对当下的问题,自己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过了一会儿,他腰上的传呼机响起来了。
电话是李淑芳打来的,贺强趁机解释说:“啊,单位又有要紧的事儿了,我……现在还得赶回去。”他见刘香芸和张玲都没有反应,便假装犹犹豫豫地走出去了。
刚走下楼梯,他又被楼下的女房东叫住了。
女房东面有难色地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搬走?我可不想让院子里的病人把我搞得没法儿谋生吧?要知道,当你在外面挣钱的时候,我也需要这些房子来接济我的生活。前几天跟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不是已经答应我要和你商量搬走的事儿吗?怎么,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你也没把这当一回事儿?”
“搬走?”听说房东要让刘香芸搬走,贺强感到特别的意外。
“看来你的那位朋友也是靠不住的人!不过,和他说的也就是这么个意思。你看,这里的房客为了你媳妇的事儿已经找过我好几次了。我并非在乎房客们的想法,那些人本来就是没有常性的人。可是,我总不能和钱过不去吧?这世道你说没有钱能行吗?——吃饭要钱,看病要钱,即便是去一趟厕所,你的腰包也不能是空着的吧?更何况一个独身女人过日子本来就不容易,你总不能让我连这一点点的依靠也指望不上吧?”
贺强很不自在地翻着眼皮,随后又对女房东夸毗以求道:“像她现在的这种情况,再找别的地方也不太可能。我知道她住在这儿……会让您感到有点儿为难,如果她住在大街上,说不定您更会于心不忍的。就算是您为自己积德累善吧,就算是——”
“为什么你总说是‘她’,难道你俩不是夫妻吗?”
“哦,不,不不——,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这会儿搬走,可能还不是合适的时机,因为她身体虚弱,就像……风中快要熄灭的蜡烛一样。我想,这时候……我们从这里搬出去,您也许会落下被人非议的结果。”
“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女房东不甘示弱地盯着他问,“我可不希望连仅有的几个房客也留不住,到时候我们再来谈你们该不该搬走的问题,是不是就有点儿太晚啦?”
女房东近乎威胁的话,让贺强听了很不舒服;但对于女房东的警告,他又不能有任何的表示,于是他把所有问题又归咎于刘香芸一个人身上。他想:“假如她不要这个孩子,她就不会生病;她不会生病,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
他不顾女房东的质问和纠缠,悻悻然地离开了。
走出院子,他感觉自己的神经也陡然轻松了很多。他觉得只要走出这个小院子,就没必要再去想刚才的问题,因为他知道即便是自己再怎么想,结果也肯定是沮丧的。但是,与其去想那些不可能会有结果的问题,还不如把那些问题先搁置一旁。他不能让这些问题把自己压垮,如果刘香芸的身体挺不了多久,这便是他希望的一线曙光。他恶狠狠地看路边的荒草,似乎这个恶毒的想法让他变得也有点儿忍鸷了。
他看了看传呼机上显示的时间,发现下午上班还来得及,便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很庆幸,李淑芳根本就没有在厂门口,他也很得意今天中午干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虽然这是他很不愿意干的事情,但是他知道这一趟是早晚都要跑的。他急急忙忙来到办公室,感觉肚子空得难受,这才想起中午还没有吃过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