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十点多钟,被通知的人陆续来了:先是孙淼,后是徐东升,屋子里的安静也被另一种形式的生机和活泼所替代。
客人们先向两位房主人道了贺,随后就相互寒暄和问候,接着大家就扎在一起促膝闲聊。根据熟识的程度和爱好,又不约而同组成几个辩论的小圈子:徐东升和孙淼,程刚和李晓东,王睿和夏景红。徐东升和孙淼辩论的是关于文学和道德的话题,程刚和李晓东辩论的是文化方面,王睿和夏景红辩论的是生物方面。由于李晓东和程刚争论的声音比较大,时不时还招来其他人的嘘声抗议。
“开饭喽——!”田凯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
因为餐厅太小,容不下那么多情绪激动的人,吃饭的地方便被安排在较宽敞的客厅中央。原来放在客厅的沙发和电视机柜之间的茶几被撤掉了,一张红漆木的折叠大圆桌占据了茶几原先的位置,周围还摆放了一圈儿方形的凳子。客人们有围着这张圆桌坐下来的,有站着向厨房方向张望的,还有帮忙把厨房里的凉菜一盘盘往外端的。
王娴仍然在厨房里忙着,从厨房端到客厅的凉菜也已经有好几道了,有:酱牛肉、肉皮冻、五香驴肉、金钩菜花、熏干拌芹菜和油炸花生米。又有几个人落座,就有人开始给众男士的酒杯斟白酒;女士们面前放的酒杯则被倒入另外一种液体——好像是用马乳葡萄酿造的白葡萄酒。
田凯倡议大家都举起酒杯,孙淼却说:“女主人还未到场,开席酒还不能喝嘞!”于是,大家纷纷怀着歉意,向厨房的方向盼顾。
王娴在厨房手忙脚乱地嚷道:“你们先喝吧,等这一点儿忙完了,我就马上过去。”
这会儿可没有人愿意听她的话。夏景红放下酒杯,走了过去;接着走过去的是田凯和孙淼。女主人无奈地揩干了手,和大家一起来到了餐桌前。她举起红酒杯,笑盈盈地望着在场的人们。
孙淼带头向房主人祝道:“一贺乔迁之喜,二祝来日住上更好的大房子!”
两口子慌忙报了谢。
王娴呷了一口红酒后,就红着脸儿去了厨房。
等一切都忙活完了,所有的人又围着圆桌子坐好。大家举杯欢动,畅所欲言,在觥筹交错的欢乐气氛当中,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李晓东端起白酒,有点儿鼠头鼠脑地说:“今天老朋友相聚一堂,难遇难逢;所以呢,我还要代表在座的各位宾客,再借主家深情厚谊的浓醇酒意,聊表我们友睦寸心,祝愿田凯和王娴两口子,幸福美满,福与天齐!”大家一起站起来,又开开心心地敬了一杯。
徐东升说:“王睿,你给大家介绍介绍你发达史!”
王睿回答:“我那些经验,你们可别去学!——为了生活,我被迫放弃自己心爱的专业,想一想都感到有点儿对不起母校!”他故意抹了一把眼泪,让旁边坐的旭东升直呼王睿抹的眼泪是笑出来的。
王睿努力摆出一副谦虚者的模样,开始倾诉自己的衷肠:“其实,咱们同学中,还是孙淼混得最好——在母校当讲师,工资高,职业又能令人羡慕。如果当初知道留校会是这么个倒霉的结果,我即便是天天跪在地上给管分配的老师磕头,也绝不会走出那个亲切、可爱、久违了的学校大门!”
夏景红吐了一下舌头,对王睿调侃:“算了吧,你也别‘拽着胡子过河——牵须(谦虚)过渡(度)’了!这年头,知识只不过是用来找工作的敲门砖,如果这块敲门砖丢错了地方,你也就跌到悲惨的世界里喽!”
程刚忙用筷子敲了敲盘子,目的是让大家别抢他的话儿。为了能不失时机地表现自己还有幽默的一面,他仰着白胖胖的脸庞,对着夏景红说:“哎,你还会怕啥?你老公开了个印刷公司,可能就差不敢印人民币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聊得都很开心,转眼间的酒席就变得杯盘狼藉。撤下酒杯和盘子,热菜和汤又上了桌:水晶虾,就像刚从海里捞出的,立刻又恢复了人们贪婪的欲望;诱人的糖醋鲤鱼,滚刀切开的鱼身子,就像呼扇开的鱼鳞一样;最耐看的,就要属乌龙戏珠这道菜,十六只梅花参,像车辐状的环绕在盘子中央的十六个鹌鹑蛋周围;酥烂浓香的梅菜扣肉,飘着阵阵沁人的酱香,能让人感觉整个五脏六腑都要被吸去了;鲜蘑菜心,就是在一盘翠玉色的青菜上点缀了一把玛瑙似的鲜蘑菇。大家开开心心地又吃了一通,桌子上的肴馔又被干干净净地洗劫一空。
孙淼是最早吃完的人,他用餐巾纸擦净嘴角,就和王娴攀谈起来。他情不自禁地赞道:“您烧的菜,真的是太好吃了!水平几乎和宾馆里的大厨不相上下。”
王娴谦虚地说:“我学过一个多月的烹饪,可在烹饪的学校里,我也仅仅是很普通的学员而已。其实有些菜做得并不怎么理想,比如这个糖醋鲤鱼吧,醋放的就有点儿多,反而显不出鱼肉的鲜香了。”
“我最喜欢您烧的还是这道菜,每一只龙虾看上去都像是玲珑剔透的琼玉似的。也不知您是咋做出来的?”孙淼用手示意了一下,但这个盘子已经是空了的。
王娴微笑着解释:“这道菜做起来其实也挺简单的,但必须有琼脂才行。琼脂要放在一个小碗里,加水蒸化,再放入适当的盐和味精。另外把青虾用开水汆一下,但还不能汆得太老——大概也就六七成熟的样子。把汆好的青虾整齐地码放在盘子里,周围撒上一点儿芫荽装饰一下。刚才蒸化的琼脂要趁热淋在码好的青虾上,等琼脂凉了以后,你就看到琼脂凝固后的那种效果:看上去就像被蜂蜡裹着似的盈人。”
孙淼搓着双手,无不喜欢地说:“看起来做的过程也不太难。我回去照这个法子也试做一次。”
“您也喜欢烹饪?”王娴看着他问。
“还谈不上喜欢。有时为了消磨时光,偶尔也照着菜谱练上一两样——仅仅能供我个人享用,因为别人还承受不了这么非人的折磨!”
王娴抿着嘴,笑了,“看来,您还是一个挺谦虚的人。其实刚开始掌勺子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哽结。记得我第一次下厨煎鸡蛋的时候,居然不知道锅里是先放油,还是先放鸡蛋,所以鸡蛋煎出来以后,咋看都不像书里的图片那么诱人。田凯还开玩笑对我说,‘你煎的鸡蛋,就像萎缩了的花魂;不会连锅底都给铲出来了吧?’——您听听,他白吃枣,还嫌枣核大;难道头一次做菜,就没有出过洋相的?”她忍不住“咯咯”笑个不停,反而让她显得更美了。
孙淼低眉垂眼地笑着说:“如此看来,我比你第一次做的情况还能好些,这让我也觉得有了点儿信心。本来早上天天吃油条,我都已经吃腻了,就指望自己能有这样的手艺来改善一下伙食的水平;可没成想,自己做的早点比油条还难吃,后来我也就不再费那个心思。——哎,你有这方面的书吗?最好是基础点儿的,比如从油盐酱醋的基础开始的那种资料。”
“您难道还没有,——哦,好,我这就给你找去!”王娴本想说:“难道您还没有结婚?”又觉得这样问人,肯定会让人觉得有点儿失礼,于是她的脸儿莫名其妙红了一下,便起身到卧室找书去了。
书拿出来了,一本是《食堂烹饪技术指南》,另一本则是《新编大众菜谱》。
见王娴捧着书走来了,孙淼忙站起来,而且极其恭敬地用双手接住。他坐下来翻了几页,不无感激地说:“太感谢您了,往后我的生活将会由这些丰富的内容充实一新!”忽然,他又看着王娴说,“我现在很需要有一位老师,所以还希望您对我能不吝赐教。”他像孩子似的笑了笑,似乎很受用自己对别人恭维的那种感觉。
“当然了,只要您认为我的水平还可以的话,我就按照我所理解的经验解释给您听,”她的脸颊没来由红了起来,这让她感觉很不好意思,于是便假装低头想别的事情。
“仅今天的这几道菜,就没有几个大厨能超得过您的!”孙淼依然阿谀逢地迎合她。
王娴假装生气地说:“您不是在故意打趣我吧?像我这样的水平,除了能得到您的恭维外,再也没人敢这么说了。如果我去开一家餐厅,可能不出三天就关门大吉!”她假装很轻松地开着玩笑,就像其他的人所表现的那样自然和乖巧。不过,旁边已经有人开始闲聊了,所以也没人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这让她感觉轻松了一点儿。
孙淼说:“这也只是您的谦辞而已。就拿今天来的人来说,我算是肠胃不太发达的人,竟然也忍不住吃得很饱!”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孙淼算今天应该是第三次见王娴:第一次是在田凯和王娴的婚礼上,第二次是他和今天来的人帮他们夫妇俩搬家的时候,第三次就是今天的搬家宴上。王娴姌姌的魅力就曾使他赞叹过,但赞叹也仅仅是初期印象留下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也是挥之即去的那种。然而经过今天的一番交流,他发现他们之间还是有很多共鸣之处的,而且她的声音有一种勾摄人的力量,使他很快就陷入到特别兴奋的情澜之中。他不知道这样的兴奋是否合乎道德的要求,是否超出普通朋友的关系界限;但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身不由己地尊重她和抚悦她,并从相互接触的高雅气氛中深深体会到几乎是爱慕她的那种甜蜜和快乐。她拥有的所有气质恰恰是他渴望已久的,而且她平易近人的优雅和端庄又使他感到亲切和鼓舞。他用惊慌失措的余光去欣赏她,用心驰神往的感觉去探索她,仿佛很想打开她心灵的门扉,然后悄悄走进她内心里的隐秘之处。他甚至觉得这次相遇也并非偶然,因此他期望时间在他们相互交流的某个时候能凝固成一幅永恒的风景画,期望他们像城市雕塑中两个深情款款的男女青年别无选择的对视一样。但是时间永远都是无情无义的漠视者,它甚至会用嘲笑的滴答声来警告他、提醒他:他并不是这个领地的领主,因此她也只能是他心中的一个遗憾。所以,当其他客人都起身离开的时候,他的欢乐也像打出豆浆、滤除豆渣一样的苦涩和难过。
客人们全都走光了,王娴就开始她每顿饭之后的工作——洗碗、刷盘子、扫地,等等。两个人都感到很乏,就都说要去床上躺上一会儿。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之后,门被打开,田凯的母亲却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