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刘香芸说的新家地址,贺强敲开了农村一户院子的大门。门刚被拉开,却冲出来一条棕色的大狼狗,并对他狺狺地吠叫,他又赶紧躲到院门的外面。院门大开后,一位四十多岁、身体微胖的女人出现了。她像是这里的房东。
女房东喝住大狼狗,然后问:“你找谁?”她边嗑瓜子,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贺强怯生生地从门后走出,“我找……刘香芸,——哦,是一个刚搬来的年轻女人。”
“哦,在楼上,”女房东扭过身子,用手指着楼上的一个方向,“喏,就是阳台上没晾衣服的那个屋子。她接着又问:“你是她的什么人?搬家的时候,好像就没见你来过。”
“呃,我是她的……”他没办法回答,就跳过这个问题,“因为平时没空。”
女房东又扭头往楼上看了一眼,便神精兮兮地问:“她是老处女?还是独身寡妇?最近几个晚上,我从窗户上看到她躺在床上的样子也是病怏怏的,——她该不会有啥毛病吧?”
他厌恶地问:“您……该不会有窥伺别人的习惯吧?”
“哪儿呀——,我怎么会是那样一种人?不过,我看她的模样挺俊俏,却是一副可怜相,心里自然就老惦着她。”
贺强走向挨着院墙的楼外的扶梯,然后拾级而上,到了二楼,看到走廊又窄又乱,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联系到刚才女房东对自己的态度,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卑和屈辱,而这种感觉又让他觉得既不舒服,也不自在,“现在我该怎么办?她把我的生活全都搞乱了,而我却不能在她的面前有任何的怨言,难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他觉得自己现在特别的委屈——结果事与愿违,自己还要不情愿地负起这样的责任。
他走近刘香芸的窗户,发现窗台和玻璃上有一层灰尘,窗格里的玻璃有的也少了一半儿。透过破缺玻璃的窗格,他看到刘香芸正坐在屋里靠右的一处位置,她的左臂以左膝为支点,向前耷拉着,右手托腮,脸上的表情也显得很痛苦。
他咳了一声,喊她的名字;他见刘香芸没有反应,又喊了一声。
里面的刘香芸听到了,忙向窗户外瞥了一眼,见是贺强,便起身把房门打开。
屋里的面积估计不到二十平米,由于楼的后面紧挨着一堵高高的围墙,挨着围墙的窗户基本上就透不进丝毫的阳光,而且也使屋里显得又暗又冷,和外面相比,明显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独立世界。一张单人床正位于那扇窗户的下方,床上还堆了很多的杂物——可能是女主人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缘故。靠着门和外面走廊的窗户下,有一张长桌子,桌子上面是切菜用的案板,案板上有一个炒锅和一个烧水锅,桌斗下面有一个用篦帘盖着的铁皮水桶——水桶像是用来盛水的容器。位于桌子里面的位置有一个铁炉子,再靠里的墙角处则码放了很多的蜂窝煤,挨着蜂窝煤的前面有一袋新鲜的蔬菜——像是从外面刚买回来的。房间的正中央,放了一张旧的小方桌。小方桌很矮,低过膝盖;小方桌上还放了一块圆形的小蛋糕。
刘香芸坐在小方桌旁的小圆凳上,看上去既憔悴,又呆滞。她见贺强环视房间,便对他说:“自从搬来以后,我还没时间拾掇床上的东西。”
“阿芸——,我……”贺强欲言又止,又觉得不能不说,“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看到这里……是这样一种情景,我觉得……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个罪人!”贺强带着哭腔向她忏悔,“但是,最让我感到难过的还是:我……我不知道该为你做些什么?”
“你这是在可怜我吗?”她立即打断了他的话,“我叫你来,是为了博得你对我的同情和怜悯吗?如果你真能体恤我的苦楚,就不应该用这些没有用的话儿来敷衍我,而是诚心诚意地考虑我们当下的困难,尤其是考虑这个还没有出世孩子的利益!——现在一想起那段美好的时光,我仍能有甜蜜的幸福感,而这个孩子也像是一粒幸福的种子,在我的心里种下了,萌发了,还将孕育出新的希望,”她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扬起脸儿接着说,“既然这件极不寻常的事情已经在我们之间发生了,就应该把它看成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儿,因此我便买了一块儿小蛋糕。”
“怎么,你想留下这个孩子?我以为你……”贺强皱着眉头看着她。
“为什么不?”
“但是,这孩子……我是说,”他还是想让她打消生孩子的念头,“我们怎么才能养活这个孩子?尤其是我们又怎么面对——”
“面对什么?面对你的家庭?”刘香芸非常气愤地打断他的话。“算了,我们一见面,为何要争论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聊一些开心的话!——你看,”她指着那个小蛋糕,“为了营造这么好的气氛,我又是怎么努力做到的?——我知道你认为自己的不幸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也是我毁了你本该是很美满的幸福家庭——”
“阿芸,”他终于沉不住气了,“你为什么总喜欢把我想象成这样?”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刘香芸知道和这种人争下去,只能让争论的话题变得越来越无趣,于是无奈地叹道:“我看这样吧,在你来之前,我就把该买的都买好了,今天中午就在这儿做着吃吧。”她站起来,走到放案板的长桌子前,取了紫色的围裙,就帮贺强围在腰上。
“我……也在这里吃?”他极不情愿地扭头问。
“为了我们的孩子,你就不能和我一起庆祝一下?”刘香芸在他后面系着围裙的裙带。
他一脸苦相,勉强一笑,“行,反正在哪儿吃……也都是吃。——那我就去切菜。”
“好吧。我去淘米。”
“怎么没肉?”贺强在案板周遭找了一下。
“我已经吃素了,而且是长素(长素,指长年吃素食)。”
“长素?为什么?——哦,做素食,我可不怎么拿手。”
“好吧,就让我自己来吧,”刘香芸从他腰上解下围裙,又系在自己身上。贺强便根据刘香芸的意思打着下手。
随着俩人热火朝天的忙碌,屋子里终于有了一番生机:热油里放生菜的爆炒声,以及一浪浪涌出的油烟、热蒸汽和炒菜的香味儿,使整个房间像是已经发动起来的火车头。两个人都沉醉在自己所想象的佳肴里,同时又将原始的生活材料以艺术的形式在一件件精美素雅的瓷盘上展现出来:土豆和鸡蛋,转眼就成了鲜香酥脆的“椒盐肘子”;粉丝和面筋,也改头换面成了“素蚂蚁上树”;南豆腐在热油锅里高高兴兴地洗了个澡,又与菌类和水果搭配在一起,便有了“功德豆腐”的美名;更奇的还是藕粉、鸡蛋和木耳烹制的“鸳鸯海参”,如果你不亲自尝上一口,可能还以为这就是用海产八珍里的真海参做的嘞;最后是一道汤,名字也挺很好听的——“清汤萝卜燕”,而且仅看这个清爽的菜色,也让人觉得雅儒了很多。
午间的饭菜全都准备齐了,刘香芸让贺强坐在小方凳上,自己又舀来两杯素酒。她快活地说:“吃素的人是不喝荤酒的,所以我就自己酿了一坛,也许火候不够,也不一定对口味,但有了总比没有好吧?”她在自己的臀下放了一个小杌子,又在蛋糕上插一支红蜡烛,从小方桌上拾起火柴,而后又将蛋糕里的蜡烛点燃,橘红色火焰便立刻照耀在两个人的脸上。
在这间阴暗的房子里,灯芯的火焰虽不明丽,也算是有一层微薄的喜悦充塞在他们之间。刘香芸闭目低眉,双手合十,似是默涌经文,又像祈愿立誓。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对他说:“我们一起吹蜡烛吧。”接着,她就和他就一起将蜡烛吹灭。
她感慨道:“这样的时光多美妙啊!但……逝去的日子,终究会被遗忘,欢乐的激情,也会在回落中退潮;如果这就是为未来留的记忆,就请先把它酿成淡淡的苦酒吧。不要因为不舍而饮醉,也不要因为追悔而饮干,而是让浓缩的时光,沾在回忆涂抹的红唇上,让落入渴望中的每一滴愁怨,也徐徐挥发出记忆里驻留的每一份快意。伤心是迷蒙的梦雨,前方是混沌不明的行程,如果忧伤变得愈来愈沉重了,也只能用疲惫的手,抚摸空虚亡谓中依稀的告慰,”她右手持杯,想一口饮下,忽又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
贺强回头看了看靠着走廊的窗户,然后蹲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她猛然起身,把手里的素酒一饮而尽,接着又悲戚戚地吟道:“欢乐是光明的神像,是狂风中飘摇的烛光,亦如我心中的幻想,在黑暗中熄灭。”她站起来,背对着他,又舀了一杯素酒,轻呷了一口,脸上便依稀有了玫瑰色的红晕,“唉,我多么想脱离生命奔跑的轨道啊!”她仰起脸庞,叹了口气,泪水也从眼角处滚落下来。她将酒再次饮尽,又用湿润和略有微醺的眼睛瞅着贺强,意思是想让他说说他此时的想法。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贺强慌张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但是我觉得,你……有许多想法都是可怕的,有些话儿也是荒唐的。——阿芸,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苦,可我……何尝不是这样的?为今后的打算,我日日夜夜绞尽脑汁,所以我过的日子也并非容易——”
“好了,我们还是吃蛋糕吧,”刘香芸拭去眼泪,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看,这一桌的菜全都凉了!”为了能缓和彼此之间的气氛,她佯装轻松地笑了笑。
吃完午饭,俩人收拾好家什,又喝了茶,贺强便找了一个理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