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律师吃惊地看着徐大江,又对王会计说:“他的话儿,我能相信吗?”
王会计说:“有时候,他也会冒出一两句让人匪夷所思的话儿;不过,有些话儿还真不是胡说的。有一次,他突然对我说: ‘王会计呀,你能不能把我放在里屋的首饰盒拿出来。’我知道那是他老伴儿留下的遗物,而且也知道他过去几乎每天都要在晚上抱着它发呆。我知道他想他的老伴儿了,也后悔他曾经做过的那些烂事儿,可是生活确实是不能重来的,因此他所有的思念、自咎和懊悔,也只能盘桓在那个特别孤独的内心世界里。我担心他会把首饰盒扔到地上,最近他对什么东西都会有很憎恶的行为,比如摔过酒杯、酒瓶、碗、盘子和茶壶等,虽然首饰盒里的东西并不是瓷器和玻璃制品,但这毕竟是他最值得保存的东西,更何况我也有责任为他的儿子保护好这些无法再复制的历史回忆。——他看他老伴儿遗物的表情,通常都是哭得稀里哗啦的,因为眼泪能代表他所有的思念、自咎和懊悔,而且也能代表他对徐峰深深的愧疚、乞恕和负罪感,也正是由于他很难抑制自己非常悲戚的感情,因此他每次流泪的时候,几乎都可以用‘泣涕如雨湿到脚’来形容啦!——我认为他是一个不幸的人,但是他的不幸,也是他给别人造成的不幸而导致的,因此当他看到每一件对他都很有意义的饰品时,内心的复杂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我就躲在他的后面注视着他的举动,而且每当他拿起一样东西的时候,我都在估摸他随后的动作——”
张律师突然打断他的话儿,“那个首饰盒里,会不会存有什么重要的物件?如果方便的话,我也很想去看一看。”
王会计稍稍犹豫了一下,放下手里的碗勺,就起身进了徐大江的卧室。不一会儿,他端来一个有金属镂花的首饰盒。他面有难色地说:“张律师,我……并没有盒子的钥匙,这就需要他自己打开了。钥匙就缠在他的腰带上。不过,这也是他最敏感的部位,甚至连他的潜意识里都在关注着它的存在。”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张建军以此为憾地看着王会计。
王会计重新拿起碗勺,并给嗷嗷待哺的徐大江喂了一口饭,“他现在的智力虽然是未成年的,但他确实是一个成年人,因此我们……不可能在没经过他允许的情况下,就贸然,——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张律师看着那个精致的首饰盒,“王会计,你知道这个盒子里装的都有什么吗?比如除了首饰之外,是否还有书信或者手函之类的?”
“有!”王会计非常肯定地回答,“他老婆的遗书就在着里面!要不是为了这些该死的东西,桂芝走得也不会那么早,峰儿也不会因为他母亲的原因,就和他搞得那么敌对!——哎,也不知道你们中午吃过了没,要不就到我那儿去坐一会儿?”
张建军客气地说:“来之前,我们就已经吃过了。”
贺晓岚半晌儿都没说一句话,也发现徐大江的白头发比以前更多了,而且脸色蜡黄,皱纹历历可辨,看上去的年龄远比实际的要大出很多。她心里重复着张建军的话儿:“无须证实,就是无须再做的理由。”
“如果……”张建军迟疑地说,“我们换一个角度来思考问题,比如我们所做的努力其实都是为了他的利益,而我们从中就没有得到任何的实惠,那么我们所做的一切也是理所当然的。”
王会计犹豫道:“张律师,我可是一个……只服从自己良心的人啊!”
“不,不,王会计,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现在只关心他和徐峰有关的书信,因为我希望能看到对他有利的东西。”
“这就要等到他自己主动打开的时候,我们再——,这似乎也不怎么合适吧?”
“你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张建军把注意的目标转移到贺晓岚身上,“我知道有些事情是不便有结论的,因为无论你怎么解释,人们都喜欢以方式的合理性作为谈论的基础。这就像在大海里游泳一样,谈论塔克拉玛干沙漠,似乎是一件令人扫兴的事情。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来思考,好像情形就又不同了,比如在沙漠地里谈论大海,似乎又让人觉得是特别奢望的事情,毕竟人的祖先是从大海里爬出来的,所以合理性也是基于人自己原始本能的一种需要。”
贺晓岚起初并没把心思放在这个首饰盒上,除非为了爱情,她需要自己在性别方面去强化温柔、妖娆和娇羞等的女性优势,否则她无须做作地去摆弄那些没来由要掩饰自己的东西。因此她对王会计说:“我们又不是去偷他的东西。既然看完之后会有所帮助,那么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张建军又对王会计说:“你刚才说,他也有头脑比较清醒的时候;我看还是这样吧,等到他有行为能力的时候,你就把我的想法告诉他,看他是否立过对儿子不利的什么字据。这也是有可能的事情,因为他们原来之间的关系,好像让我很担心曾经发生过什么;而且我喜欢把‘万无一失的把握’作为自己做事情的座右铭,不过——”当他发现门口出现了一位他不认识的女人时,便讶异地收住了话题。他问王会计:“这位……女士,是来找您的吗?”
王会计将最后一口饭喂到徐大江的嘴里。当他发现门口正站着一个女人时,转而又看着贺晓岚。
贺晓岚此时的坐姿是:左臂以小方桌为支点,左手支撑着一张无精打采的脸庞。看到母亲出现在门口,她生气地迎了过去,“哎呀,怎么会是你?”
李淑芳非常生气地说:“你知道你在这儿聊天的时候,我在家里是怎么忍受着痛苦的煎熬吗?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不负责的人呀!”她越说越激动,越说就越想说。最后,她双手掩面地痛哭起来。
贺晓岚非常内疚地走到母亲身旁。她下意识地抓住母亲的胳臂,并摇晃着恳求道:“妈,我不是不想你!有时候,你也需要给我一些私人的空间吧?”
李淑芳拨开女儿的手,“你别以为你妈是那种给一颗甜枣,就会把前面的事儿全都忘了的人!”
“我知道!所以我从来就没有怪怨过你吧?”
李淑芳笑骂道:“傻丫头!我才是最需要别人来同情的人哩!现在如你这么一说,我倒像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啦?”
母女俩都是没心没肺的人,也很快便在没心没肺的抱怨中全都消散了。
李淑芳拉着女儿的手,心疼地埋怨道:“你看看你,这又是何苦的!有啥事儿,就不能等妈回来再说?非要搞什么离家出走,弄得一家人鸡飞狗跳的都不得安宁!——哎,昨晚你是在哪儿睡得觉,不会是——”
“哎呀,妈——!你就不能等回家了以后再说吗?”
“好好好!”李淑芳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该在这儿问。“哦,王会计,老徐现在还可以吧?”她转而把兴趣分散到徐大江身上,同时还发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就坐在沙发的另一边,“这位该不会是……?”
贺晓岚大方地介绍:“他叫张建军,是非常出色的一名律师。哦,徐峰的案子就是他帮忙摆平的。”
李淑芳讶异道:“是个大律师啊!记得贺晓岚帮徐峰找律师的时候,我心里就想:那个律师,一定是一个年轻人。等我女儿说徐峰的官司很顺利就了结了,我就又想:这个律师一定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没成想,见到您本人,还真让我觉得……有点儿意外哩!”
张建军立刻站起来说:“阿姨,您请坐!”他连忙让出位子,并且恭敬地站在沙发旁边。
“张律师,您就别那么客气啦!”李淑芳忙坐在女儿原来坐的位置,“我坐在这边儿就成。岚儿,你过来和妈挤着坐。——哎,张律师,您也坐呀?”
贺晓岚一脸不高兴地插话道:“妈——,他是晚辈,他怎么能承受得起您那么大的恭让?”
张建军马上陪着笑说:“我站在这儿就成。其实,我与贺晓岚本来就是一见如故的朋友,所以……”他不知所措地应付,刚才侃侃而谈的气势也荡然无存。
李淑芳上下端详了张律师的气貌,突然脱口问道:“结婚了吗?”
贺晓岚立刻不悦道:“妈——,你不会说话,就别胡乱说!你又不是查户口的,何须管人家结婚不结婚的?”
李淑芳翻着眼皮,瞪着女儿,“你看你,我这不都是随便暄凉人的话儿吗?”
王会计见贺晓岚还想顶撞她的母亲,便嘿嘿置喙道:“俗话说:甜不过蜂蜜,亲不过母女。看你俩融洽无间的样子,我就觉得:天伦之乐的幸福,也莫过于此!——张律师, 你也坐下吧。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反而让晓岚的母亲有点儿不自在了!”他把小方桌收拾干净,水果和桌面上的垃圾摆放依旧是原来的样子。
李淑芳见眼前有一个发黑的香蕉,便抓在手里,然后起身说:“这根香蕉都黑成这样了,难道还要等到它在桌子上发芽和抽苗吗?”
徐大江却突然起身,并抓住李淑芳拿香蕉的手腕,“放下,放下!——桂芝,我求你了,求你了!峰儿还小,现在他还没必要跟着你跑。你不是很喜欢看他听话的样子吗?那就——”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很小心地在李淑芳手里露出的半截香蕉上捏了一下,“看,他同意我的主张。他很希望留下吃这里的东西。”他转而又盯着张律师,“你是桂芝的男朋友吗?你不会挑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吧?——看到了没,”他又捏了一下李淑芳手里正握着的那根腐烂变质了的香蕉,“他多像一只乖顺的小绵羊啊!……”
李淑芳吃惊地看着徐大江的每一个动作,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因为担心徐大江会做出很出格的事情,她便像一个雕塑似的站在那儿。过来好一会儿,她才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屋里的其他的人,“我,我是否可以活动一下?我……不能老这么站着吧?”
王会计趁徐大江自言自语唠叨的时候,便把李淑芳手里的烂香蕉取下来。他对李淑芳说:“这根香蕉代表了很深的意思,所以它对老徐来讲,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象征。”
李淑芳慢慢坐到沙发上,并悄悄地对女儿说:“他似乎变得比以前更——”
张建军无奈地叹息:“现在,就是他身外的世界;而过去,反倒成了现在的人所描述的那个想象中的完美地狱!”
李淑芳唏嘘不已地叹道:“刚才看到他那个样子,我还以为我的脑子有了什么问题!——岚儿,”她转身抓住了女儿的手,“我看你还是跟我回去吧!咱家里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包括你和那个男孩子处对象的事儿;还有,就是……你一个大姑娘家的,总不能老是,——我知道我说了你也听不进去。难道你就没考虑过:你老是不着家地在外面疯跑,这要是让孙……淼知道了,他又会怎么想?”
王会计继续忙自己的事情,等把徐大江的围巾去掉后,他又帮徐大江擦了沾满饭粒儿的嘴巴。
张建军阴郁地低着头,并利用推动手指关节的方法,断续发出“咔吧”的声音。当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动作曾被人用严厉的目光警告过,他又把双手交叉重叠地合在一起,然后让两个大拇指的指尖来回顶抗,就像提线木偶似的做着牛角斗的动作。过了一会儿,他在这个沉闷的环境里再也呆不下去了,于是就起身辞道:“王会计,我……下午还约了一个人,所以我现在也该走了。”随后,他又向贺晓岚以及她的母亲道了别,便匆匆地离开了。
张律师刚走不久,李淑芳便悄悄地问:“刚才这个张律师,他……到底结婚了没?”
贺晓岚推开母亲,说:“他结婚不结婚,和我有啥关系?你如果想知道他的事儿,最好自己去问!”
李淑芳很不高兴地撇着嘴巴咕噜着,心想:“这个死丫头!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吗?”因为徐大江动不动就说一些瘆人的话儿,她也不想再呆下去了。她趁着王会计到厨房洗饭桶的机会,便站起来对女儿说:“我看,咱还是走了算了!而且孙……淼那边儿,你姐夫也帮你搞定了,正因为人家替咱做了那么多的事儿,所以你无论如何都得回去再应付一次,更何况这次机会来之不易,我们也没必要做得让你田凯哥下不了台吧?而且,对于像你这样一个既纯淑又守善的好女孩儿,他也会觉得非常可惜和遗憾吗?”
“妈——,我哪儿有你们说得那么好!”
“这不是我说的,而是田凯对我说的;而且,好与不好,又是你我能说了算的?这还要看孙淼是怎么认为的!”
“你又不知道情况,所以最好就别乱瞎说!”贺晓岚忍不住低声吼道。
“你知道情况,你就说出来呀?”李淑芳口无遮拦的反问,她的情绪也变得更加亢奋。不过,后来她又意识到女儿的气话儿好像是有所指的,就像昨天傍晚她在姐姐家里的担心一样,都是在为一件她不能说、但又非常想说出来的事情严重困扰的那个问题。她情绪低落地叹了一口气,“咳——,其实你也别胡乱想了!没根据的事情,你能当真吗?如果所有的人都像你这么胡思乱想地判断问题,那么这个世界还知道要乱到什么地步嘞?”
“你把所有的因素都加进去,可能所有的问题也就都清楚啦!”贺晓岚有所指地抱怨。
“什么因素?还有什么因素?——哦,王会计,我们母女俩在这儿聒噪,你不会有什么不快吧?”
王会计乐道:“看您说的这都是哪儿的话?我像是喜欢安静的那种人吗?如果让我一个人陪着老徐在这儿待够两个小时,恐怕老徐正常了,我就该有问题了!”
李淑芳冲着哈哈大笑的王会计说:“记得上次他还能和人摆划几句,没成想这才过了几天?他居然连人都认不得了。”
“咳——!”王会计重重叹了一口气,“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不过我倒觉得心死,反而是一件好事情;因为心死了,他也不会有那么大的痛苦和遗憾了。否则,他整日里忍泪含悲地过日子,这和在地狱里受剑树刀山的折磨又有什么区别?”
“难道他儿子的心肠真有那么硬?”
“说句公道话吧,如果峰儿换了是我,恐怕也会这么做的。这就是因果之历然,如是之报应啊!如果做了错事儿,而不受相应的处罚,那么乾坤有恨,申理又从何而来?”
“问题是他……”李淑芳想了一会儿,却又说不出什么理由,要说他活该吧,现在他看上去也挺可怜的;说他不应该有这样的结果吧,但是他原来所做的事儿,哪像是一个正常人的作为;因此她也只能用“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来形容了。
面对艰涩,且令人不快的气氛,贺晓岚也不想再呆下了;尤其她还想挣脱她母亲的管束,于是她偷偷向王会计道了别,就匆匆出去了。
李淑芳发现女儿出去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跟了出去。她发现女儿走过走廊,并在楼梯的入口处消失,就一路小跑地跑了过去。她快速跑下楼梯,出了楼门,却惊讶地发现她要跟踪的目标已经不见了。她左顾右眄,依然看不到女儿的身影,便懊恼地责骂女儿,也骂自己,骂在家里不中用的丈夫,还骂自己的外甥女——王娴。她认为今天这个令她倒霉的结果都是他们这些人造成的,而她也只是为他们的过错承担着所有的责任。她蹲在地上,头伏在垫到双膝上的胳膊上呜呜哭了起来。
“妈,你在干吗?”
当她听到身旁是女儿恼怒的责问时,她吃惊地站了起来,“哎,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从楼里走出来的呀!”
“楼里?……可我在这儿都等了大半天了!”
“我上了一趟厕所!”贺晓岚不耐烦地答道。
李淑芳这才想起楼道口跟前确实有一个公共厕所。她用胳膊擦去满眼的泪花,满含抱怨地笑骂道:“死丫头,你在上面图轻松,就没想过我的感受?”
贺晓岚不悦道:“咋了,上个厕所都不成啦?”
“行了,行了!”李淑芳知道和女儿说话的口气里通常都会有一股火药味儿,于是便很快打断了她们之间最简单的交流。
两个人刚走出没多远,贺晓岚忽然站住惊叫道:“哎呀,我的背包!”
“背包?——哦,就是你们想要……出门旅游背的那个背包?”
“是的。”贺晓岚努力回忆着她自出门以后的活动轨迹,“哦,好像是在张律师的车上。”
“包里有啥贵重的东西?”
“贵重的东西倒没有,但是我的内衣之类的东西还都在包里哪!”
“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还要到张律师家跑一趟?”
“我不知道他家在哪儿。”
“我问你:张律师到底结婚了没?”
“你问这干吗?”
“如果张律师把背包拿回去了,而且背包又被他老婆发现了,你想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贺晓岚突然拉着妈妈的胳膊,“哎哟,不好!包里还有——”
“包里还有什么?”李淑芳见女儿神色有点儿不大对头,紧接着追问,“难道包里还有不能说的东西?”
“哎呀,你就甭问啦!”
“你告诉妈,包里是不是有什么……套呀之类的东西?”
“什么套?”当她意识到母亲暗示的意思时,脸儿立刻就红了起来,“哎呀,妈——,你都想到哪儿去啦!——包里有卫生巾,而且有一个还是昨天用过的。就因为昨天没找到地方丢,所以我就……”
李淑芳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会儿知道害臊啦?现在害臊又有啥用!——不如上去给王会计说一下,就说:如果张律师来送背包,就让他把包先放在他那儿;等你下次再去的话,刚好就可以把包拿回来了。”
李淑芳留在原地,贺晓岚又上去了一趟。贺晓岚把她面临的问题都说给王会计后,就和母亲一起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