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凯神情落寞地走出王志宏的办公室,脸色苍白,像刚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他无精打采地回到的设计一室,然后颓废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他所在的办公室共有五位共事的同事,每一位同事面前都有一个办公桌和电脑。他害怕别人会看出自己失魂落魄的狼狈相,为了掩饰自己窘迫的样子,他用铅笔信手在桌面上的一张白纸上画了起来。因为心情很差,无意识的活动便会呈现出最简单的创造方式。当他发现有人进来时,担心这样的图案会透露他内心里的秘密,于是他在毛线团似的、密密麻麻的、层叠状的、螺旋形的图形上又加了两个大大的、左右交叉的椭圆形图案——这样看起来就有点儿像是两颗卫星绕地球公转的天文图了。
其实,他没必要掩饰自己的情绪,在王副部长训谕他的时候,就被送文件来的女文书员碰到了。她本想敲门进去的,却隐约听到王副部长说‘最后我还要奉告你一句:您有义务为单位……’之类的话,便匆忙躲在一边,随后她又看到田凯脸色非常难的走出办公室。——好惹事儿的心态驱使她做了一个小广播的工作,于是田凯被王副部长尅了一顿的消息就经过嘴巴咬耳朵的方式不胫而走了。设计一室对面的设计二室里共有八个人,有人把门关上后,就开始研究科研之外的这个话题:
“田凯这一下算是玩完了!新官上任,先在他的身上小试了牛刀!”
“有啥好怕的!王头(王头,这是对王志宏的戏称)又不是一把手,他还能把他怎么样?”
“这你就错了!王头虽然是个副职,但咱的一把手马上就要到站了(到站,指年龄到国家规定从领导岗位退下来的界限)。你想一想,王头和公司的领导们都是吃喝拉撒遍了的,这一把手的职位还能跑得出他的手心?再说啦,即使王头是个副职,若是一个礼拜给田凯穿一次小鞋,到年底他也就变成小脚媳妇咯!”
“嘘——,别说啦!走廊里好像有王副部长说话的声音。”于是大家纷纷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有个好事儿的人,假装要出去办事,在办公楼的走廊转了一圈,再踅摸回来,然后神秘地对大伙儿说:“王头进了田凯的办公室,看来又该有新的情况了。”
刚才那几个议论的人又不约而同地聚拢到一起。
王副部长进田凯设计一室的时候,田凯正坐在电脑前编程序,同室另有的三个同事正凑在一起闲聊着;王副部长推门进来后,那三个人慌忙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王副部长狠狠瞪了他们一眼,然后走到田凯的身后,看着他在电脑屏幕上打出的程序内容。
“你们的项目进行得如何?”王副部长温和地问。
田凯答道:“还行吧。初步调试,还没发现有太大的问题,但是我认为这还不够理想,主要是在检索的时候还不能用通配符进行模糊化处理,因此对于不熟悉这套系统的人来说,使用起来会有诸多的不便。建立参数化设计的数据库也需要有很大的人力,如果整个项目要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恐怕还有点不太现实。”
王副部长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爽快地说:“你就放手干吧!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就尽管来找我。另外,我已经向公司的人力部递交了一份人事申请,可能过一二天,就会有一名优秀的编程员来这里工作。到时候你先带带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也尽量交代给他。”
他看了看其他三个人,又对田凯说,“你也别让其他人总是这么的闲着,上班,就要有上班的样子。从今天起,你们室里的人,都必须写自己的工作日志,而且在每个周末,都要拿给我来看!”他走了之后,每个人的表情变得不再那么好看了。
四点钟的样子,田凯向王副部长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就急匆匆回家了。
…………
回到家里,田凯躺在卧室的床上,回忆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王志宏最后说的那句话儿是什么意思?好像含有威胁的口气。他让我们都写工作日志,不等于把我这个室主任的权利也剥夺了?既然他不相信我,干吗不把我的职务现在就撤掉?他说要调来一名编程员,为什么还要强调是‘优秀的’编程员?是不是在谈话的时候,我因为说了惹他不高兴的话,他就怀恨在心,于是就有计划的要挤排我了?——唉,就让他耍这个小心眼儿吧!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难道离开了你,我就活不下去啦?”他觉得自己的情绪非常糟糕,像一麻袋棉花落入水中的感觉。他自叹自己命运多舛,自叹自己生不逢时,自叹自己在工作中刚崭露头角就突遭意外,他感到自己有说不出的惆怅和难过,但又无处去诉说,正在这时,却看见王娴开门进来了。
王娴诧异地问:“你……这么早就回来了?——怎么样,王志宏没怎么难为你吧?”
“没有!他还能把我怎么样?‘阿斗有权,诸葛有能’,我凭自己的本事吃饭——端的是公司的碗,吃的是自己打下的粮!”他翻身坐起,脸色看上去并不怎么好看。
“你知道吗?我在给同学们上课的时候,一直都在担心你这边的事情。其实,即便是退一步讲,这次竞选,你又没失去什么。当不当那个副部长,我觉得你根本就没必要去怪怨你的对手,”她开导他,是不希望这件事情成为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从而影响了他和王志宏的关系。她心想:“和王志宏作对,你不等于是找苦果子吃?”
“我没怪他,但都是他在找我的麻烦!”他生气地反驳。
“算了,我们还是先回我家去吧。到那儿可能还要提前准备一些上门的贽礼哩。”
两人来到王娴的父母家,才知道贺晓岚下午要去会她的朋友,而且还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这让田凯更觉得有些晦气。他一声不吭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到茶几上有一包打开过的香烟,就从中抽出一支,夹在手指上。王耀武打开打火机,田凯惶恐地抬起身子,将香烟架在打火机的火苗上。点燃后,田凯猛吸了几口。
“坐下吧。”王耀武拍了拍依然躬身的田凯,“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儿?以前我可从来没见过你抽烟呵!”
田凯窘然道:“爸,我只是感觉心里有点儿不太舒服。不过……这倒也没啥,可能过一阵子就好了。”
“没问题就好。平时的工作固然重要,但是身体比工作还重要。——哦,爱琴,”王耀武忽然回头问妻子,“我看,我和女儿、女婿就先不过去了。”
李爱琴生气道:“为啥?难道我们家的事情就不重要?”
“不是不重要!”王耀武不满地嘟囔着,“岚儿不在家,淑芳又在气头上,我们一大家子呼啦啦站了人家一地。如果你是淑芳,你会不会感觉有点儿烦?——我想,那两口子正气得团团转,你一个人过去先安慰一下。”
“那好吧,”李爱琴也豁然改变了主意,“说实话,岚儿不在家,我也觉得一家子人去了会挺怪的;但是一想到妹妹的命竟然会是那么的苦,心里又觉得特别难过!”她吸溜了鼻子,继续说,“你说,淑芳的苦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就拿她老公来说吧……”她忽然意识到女婿也在,“喔,岚儿刚回来,怎么会有‘谁都没见过’的男朋友?而且——”
“人家可没有说是要会男朋友!”王耀武立刻纠正道。
“怎么就不是男朋友?她有几个狐朋狗友,谁还不知道?那个叫什么锋的,不就是那个给她买酒喝的混小子吗?”
“行了,你就赶紧去他们家吧!生这样的气,有用吗?啥人有啥命,啥时候就轮到你来操他们家的事儿?”
“你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儿?”李爱琴不高兴地努着胖嘴,“而且这会儿我还不想去。我还是再等一会儿,反正岚儿也不想见咱家的人。”
快六点的时候,李爱琴才怏怏地出门了。
见母亲出去了,王娴对父亲说:“我去给咱做点儿吃的,即使这会儿到我的姨妈家,恐怕也会是很晚的。”
“好吧。冰箱里啥都有,你就自己看着做吧,”王耀武转身又对田凯感慨道,“年轻人的事情,我们越来越参不透喽!——自由恋爱本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简直就是在糟蹋自己的人生:明地里打着自由恋爱的幌子,暗地里却把男欢女爱当成儿戏;父母不能管,而且也管不了,结果呢,结婚和离婚便成了家常便饭,对别人的闲言碎语也置若罔闻,仿佛拥有这样的自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标举。他们难道就没有想过:自己早晚也要为人父母,如果将来自己的孩子也依葫芦画瓢地拿他们作榜样,那么他们又该用什么样的言辞教育孩子?”
王娴端来一壶新沏的茶水。
王耀武给田凯和自己各注了半杯,“我们单位就有这样的年轻人,据说在舞池里谈恋爱还不到一个月,就大张旗鼓地办起了婚事。结完婚还不到两个星期,女方就提出要离婚,原因是男方有打呼噜的毛病——当然这种毛病也只能入了洞房才会知道——仅仅这一个问题就离婚,未免也有点儿太过于夸张了吧!”他哑然一笑。
田凯嘿嘿地陪着笑。他觉得岳父的话儿还很有意思的,每次听他的英侃,他都会有心开意适的感觉。他想象自己能飞起来的感觉,想象自己能轻轻松松远遁于压抑他的工作环境之外的飞翔。他端起茶杯,轻抿了香茗,仿佛有一种“甘泉消尽署中渴,满口茶香呼不去”的快慰和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