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娴急匆匆下了楼,就朝院门外走去。快到石拱桥的桥头,她想:“田凯怎么变得那么冷漠!”对比以前,她对他也感到愈来愈陌生了,就连平时说话,自己也必须处处小心。想到这儿,她几乎伤心地想要哭起来,因为这和她过去幻想的生活几乎是大相径庭的,尤其在想到自己本来还是恋爱中一位极其可爱的小公主,现在却成了家里的一个女佣,自己的眼泪就再控制不住了。她双手掩面,朝着桥北上游的方向呜呜痛哭不已。
此时滞黯的月亮已悄悄隐藏在乌云的后面,桥下缓缓蠕动的涟漪,也似沙滩上一条条涌动的小白鳝;水中的光影,时明时暗,像是水中的花,又似镜中的影。
哭了一会儿,她意识到自己再如此悲伤下去,红肿的眼睛肯定是见不得人的,于是便努力想着其他的事情,好使自己的情绪能从痛苦和绝望中挣脱出来。她低头看下面的河流,看河流两边茂密的灌丛,想象河水就像一条穿过森林、自上而下、垂直落下的大瀑布,想象不管自己是不是愿意,这条瀑布都有可能会把她心中的烦恼全都冲走。不过她也害怕看这条充满了自己整个视野的宽帘水幕,因为像她这样近距离地看,就感觉自己和荡荡的水面没任何的距离;尤其在看不到周围的参照物、眼前又突然感到一阵阵眩晕的时候,眼前这条臆想出来的大瀑布,就像是一头饥饿凶猛的巨兽一般。这条巨兽虽不会愤怒和咆哮,但随时都有把她整个人都吞没的可能,这让她的心口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狂悸和怖栗,因此她直起身子,感到腰部的左侧好像还有点儿不适,于是便用手缓缓地压在那个部位。
她抑郁地继续向前走,快到桥东头上,她忽然听到桥下有人呜呜的哭泣声。哭声像是女人发出的,而且听起来也很凄惨,就像经历过一场特别痛苦的重大变故而又无法接受似的;于是她驻足倚栏,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帮助这个人的可能性。后来,她还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由于偷听陌生人谈话本来就是很不道德的行为,因此她便急于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刚挪开第一步,她又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耀武哥,你说我这样活着还有啥意义?”王娴猛地一惊,心想:“耀武,是哪个耀武?难道下面的男人就是我的爸爸?”她屏住呼吸,身子下意识倚靠到桥栏边,而且仔细聆听下面的声音。根据声音判断,说话的人好像就在她的下面,这让她感到既紧张又不安。
那个叫耀武的男人似乎很忧郁地问:“他对你经常都是这样吗?”
从这个叫耀武的人的声音判断,王娴觉得他很像是自己的父亲,于是她假意凭栏远眺,好让路人觉得自己是在看远处的夜景。
听声音,那个女人似乎非常痛苦,而且忽强忽弱的变化,也让人觉得那个女人是摇着头喊出来的:“是的!他对我几乎就是拳脚相交的,而且还把打我当成了家常便饭!”
“嗐!”紧接着,地上传来类似于夯土的声音,像是男人用拳头打在泥土上。那个男人接着嚷嚷道:“他……他怎么能这样?既然他已经娶了你,就应该好好地待你!”
那个女人气愤地骂道:“他是魔鬼托生的,又怎么会知道寡廉鲜耻?有一次他回家很晚,我随口问了一句,换来的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暴打;而且他一边打,还一边骂,说他在赌场没博到好彩,在外面也没弄到钱,自己感觉就已经够倒霉的,我还没眼色地来质问他,这不摆明了就是故意要刺激他心里的痛处,往他的霉头上又戳了一下?说他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提醒我以后在他面前要多长点儿心眼,别动不动就想瞧他的好看,别动不动就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姿态让他自卑。我起初并没有发出怯懦的声音,而是由着他的拳头像冰雹似的砸向我身体的各个部位;不过他没轻重的大拳头,后来让我……痛得就受不了了,于是我跪下来向他求饶道:‘我并不是有意要寒碜你的,如果你能念在我们夫妻间还有一丁点儿情分的话,干脆你就一拳头把我打死好啦!’他把我奋力拨拉开,就咧开他酒气熏天的臭嘴巴嚷嚷道:‘想一下子结果你,你以为我会有那么傻吗?现在到外面找一个做饭的老妈子也要花很多的钱,更何况打你打得都已经顺手了,如果再换一个人,光重新找这样的感觉,恐怕都得好一阵子折腾哩!’后面他说的话,就更让人感到,唉,生活对我来说,其实就是人间里的地狱,不管将来我会变得多么坚强,最终的结果也肯定是他拳头下的一名冤鬼!”
那个叫耀武的男人再次在泥土上舂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王娴都感到有点儿畏怯了;而且那个男人还愤恨地说:“这个该死的家伙儿!哦,你别介意我诅咒你的男人,因为只有咒到他死,才能保障你未来的生活。”
“唉,我原本还是一朵鲜花,现在都已经烂到牛粪里了,即便是我还能继续生活下去,也不过是一个行尸走肉而已!”
“阿玲,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啊!因为……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好了……”
王娴很想知道这个叫阿玲的女人长得如何,但从声音上推测,这个女人好像还挺年轻的。假如那个叫“耀武”的男人就是父亲,那么母亲就不可能是她的对手。一想到会有这样的可能性,王娴就开始同情起母亲了。
叫阿玲的女人哀戚地说:“你根本就用不着来安慰我,因为……我的心,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掉了!”
叫耀武的男人痛苦地喊道:“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啊!”
叫阿玲的女人冷冷地回答:“这怎么能怪你呢?怪也只能怪我张玲从来都不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
下面的男人问:“你有孩子吗?”
下面的女人回答:“没有。像我这样的情况,又怎么可能会要孩子?家里已经有一个恶棍了,难道还要为这个社会再增加一个小恶棍?”
——王娴觉得这个叫张玲的女人一定长得很漂亮,否则也就不会让那个叫“耀武”的男人为她的遭遇而感到痛不欲生了。联系到母亲曾经的反常表现,以及下面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和父亲也有点儿像的缘故,她就更想听下去,以便了解更多的情况。
下面叫“耀武”的男人问:“既然你根本就不……爱他,又怎么会……”
“嫁给他,是吧?”那个叫张玲的女人冷冷地说,随后两人便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过了一会儿,那个叫张玲的女人才悲悲戚戚地说:“还记得我穿的那件咖啡色的连衣裙吗?当时我还在头上卡了一个红色的束发头箍,快到傍晚的时候,我还——”
耀武似乎很激动地喊道:“记得,记得!你当时还说,那是你和你表妹专门跑到县城去买的。为了这身衣服,你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你们不得不徒步从县里走回来。”
张玲继续说:“后来我还建议咱俩去了咱村的那个大塚上。那时候的快乐,其实也是我一生中最后的快乐。当人们欣赏一件瓷花瓶的时候,可能很少会有人去想‘这个瓷花瓶一旦破碎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现实中就有这样的瓷花瓶,在它遭遇命运捉弄之前,它是高傲的,睥睨而不可一世的;当它脆弱的尊严被突如其来的一场意外瞬间变成一地的瓦砾时,它原来的尊贵,可能连一块儿完整的砖头都比不上。当你上大学走了以后,我满脑子都是我们俩过去在一起的记忆,仿佛没有这些精神上的给养,我就没法活下去似的。除了在学校补课以外,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把自己关在我的小房子里学习和思考。我用记忆编制未来的梦想,又让梦想在空寂的小屋里飞翼,好像让自己沉醉于这种幻想之中就能把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似的。可这些绵密的记忆有时也像是穿心的箭,不仅不能宽慰我的思念之苦,还让自己憧憬的影像与现实有了很大反差,这反而又变成一种更无情的伤害。所以过了一个多星期以后,在得不到任何书信或者音讯的情况下,我就变得烦躁不安,而且也变得忧郁起来——既不想见朋友,也不想见同学,似乎只有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才能把别人鄙视和奚落的目光全都挡到属于自己名誉之外的什么地方。我用悲伤的音乐惩罚自己,我用愁眉苦脸的表情想赢得别人的同情,当我感到悲伤的旋律和我糟糕的心情同步振动时,我几乎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我让眼泪诉说我心中的委屈,让眼泪倾吐我心中积淀的悲怨,可是在这个已经孤寂和荒漠的世界上,又有谁愿意听我心中悲怆的歌声呢?……”
王娴听到张玲呜呜的哭声,似乎比河里汩汩的流水声还要悲懑。
那个叫耀武的男人好像来回摩擦自己的手心,仿佛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减轻内心的愧疚感。
张玲继续讲述她的经历:“就在我感到痛苦万分、又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忽然想起那晚咱俩在塚顶上的甜蜜时光。也许不甘心被抛弃的心理占据了上风,或者把‘幻想自己还能挽回幸福的可能’作为孤注一掷的动力,当夜色把大地慢慢隐没在黑暗里的时候,我便换上那身咖啡色的连衣裙,拿着手电筒独自出门了。为了表达我最大的诚意,我还特意在你们家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沿着我们俩一起走过的那条小路,一边回味我们喃喃呐呐的私情密语,一边慢慢走向那个对我具美好象征意义的大坟塚。塚顶上看到的夜晚,风光依旧,月光依旧,可是……泪涟涟……将要断送相思的愁;伤心的人,此时……也比……黄花瘦了!”张玲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王娴也为下面的人的悲伤往事,暗暗流泪。
过了一会儿,桥下面便传来了一个人鼻涕的吸溜声,接着就是张玲的陈述:“真没想到那个坟塚对我来讲,居然会是一个很有讽刺意义的地方!它不仅终结了我的幸福,同时也是我噩梦的开始。我上塚顶的目的本来是为了寻找一样东西的,这东西就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摘的那朵蒲公英。它是风媒花。它的花语是‘停不下来的相思’。所以,我想把这份儿 ‘相思’夹在信中寄给你。幸好塚顶上并没人来,我也很快找到了那枝蒲公英,虽然花茎顶端的绒球花已经被我吹光了,但我还是能从中看到你的影子。我怕折断这支花,便把它小心翼翼地夹在我带来的日记本中。谁能想到就在我满心欢喜的时候,一个天大的厄运却悄悄临近了;谁能想到恰巧就是为了爱,却将要失去爱。我深一脚浅一脚从塚顶下来,忽然我的脚下一滑,便从半坡的道上滚下来了。幸亏塚坡上有益母草、金丝草和小蓬草垫着我,否则我还不知道会滚成什么样子。等我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发现我的日记本不见了,于是我拾起地上的手电筒,开始四下里寻找,后来我却被一个人给扑……倒了,”张玲抽抽搐搐地又哭了起来,“而且,还是他结束了我的一切,包括我纯洁的身子,就像摔碎的瓷花瓶一样。当时我觉得自己正躺在一片黑暗的天空下,眼前像是阴晦的大地,身子似乎也不存在了。我的灵魂已经从身体里的某个地方蜕脱而出,连灵魂都开始嫌厌我的这个身体了,而且灵魂也不想……再以思想的形式代表我,因此我蓬心蒿目,茫然若失,就像失去了感觉的植物人一样!”
“他……他是谁?”桥下面的那个男人咬牙切齿地喊,“你认识他吧?哦,我的天哪!看来发生的这一切,其实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张玲冷冷地说:“他就是许喜子。”
“许喜子?”那个男人惊叫起来,“是许喜子?就是……邻村的那个矿难者儿子?哦,我的天哪!他……他怎么会……突然跑到那个地方?”
“算了,现在还提这些旧事儿,又有何用?他已经是我的合法丈夫了,所以那件往事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上天阴差阳地把我们捏合在一起的秘谶而已!”
那个男人显然还不肯善罢甘休,而且继续追问道:“那你嫁给他……也是自愿的?”
张玲气愤地说:“我不愿意,又能如何?反正我都已经是他的人了,难道我还有其他选择的权利吗?”过来一会儿,她又接着说,“本来我已不打算再活下去了,因为当一个人被别人无情夺去了贞操,也就等于被人无情夺去了尊严;而一个已经没有尊严的人,还配被称其为人吗?所以等我慢慢恢复了知觉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泥土,就往自己的嘴巴里塞。然而,引来的咳嗽声,却被他发现了,于是他拼命地打我的手,还恼羞成怒地说:‘你想死吗?那好吧,在你死之前,还是让我先教训一下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蠢丫头吧!——虽然我占有了你,但我并没有其它的恶意。既然你终归是要嫁人的女人,那么嫁给别人和嫁给我又有多大的分别?还不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的那些事儿嘛!虽然生活迫使我走进墓穴去从事盗贼的勾当,但这也是为了争取能像别人那样享受生活的同等权利而已。说我极其卑贱的人,其实他抬起的那颗头颅也未必比我能高贵到哪儿,就好比渺小的老鼠和屎壳郎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厌恶,到头来一个个相继灭绝的还不都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大家伙?所以能存在下去才是我们的价值,不管这种存在有没有道理,也不管这种存在是否有实际的理由和必要!’他把我的手打得很痛,使我没勇气再去做这样的事情,而且等我慢慢冷静了以后,我也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即便是我默默地死去了,就能洗刷掉我张玲失贞的污名吗?’于是我像死人一样地躺在地上,仿佛我已经被这个黑黢黢的夜晚彻底征服了,仿佛我已经属于这个像阿鼻地狱里那个没有天日的黑暗了!
“当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以后,发现眼前的一切全都变了,好像什么都是丑陋和阴晦的,包括铺着凉席的土炕——它就像我受辱的那块儿土地切下来再移到这儿似的,包括木架子上的脸盆——它就像那个恶棍趴在我身上的笑脸,包括睡衣——虽然它不曾和我一起经历噩梦般的夜晚,但是它能察觉我身体里的变化。哦,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让我感到陌生,就大门后面挂的那条白毛巾,也像张大了的眼睛,瞧着我说:‘你洗吗?你需要让我替你洗刷耻辱吗?我相信我能让你再回到从前。’我……几乎……快要发疯似的冲着那条毛巾喊:‘不,我不需要你,因为你看上去比我还要肮脏!虽然洁白能暂时迷惑我的眼睛,如果拿一只放大镜再仔细瞧一瞧,也许你表面的白,不过就是掩饰你肮脏的一层伪装而已!’后来我发现我的咖啡色的裙子上有猩红色的血液,而我也恶心得像……整个肠胃都翻出来似的。我觉得我几乎都快要崩溃了,所以我撕扯自己的衣服,又双手抱头,发疯似的向外面跑去。外面很黑很黑,让我感觉空阔的打麦场就像是放大了的石碾一样——即使我再怎么跑,这个石碾子也在我的头顶上盘桓,其结果就是天和地都在旋转,而我对自己也好像越来越没有感觉。后来我终于停住脚步,却蜷缩成一团,因为我看到外面好像到处都是人,每个人的眼睛都像冰冷的蓝宝石,而且一眨一眨地注视着我。第二天一早,我便向全家人宣布:我要嫁给他了。
“听我宣布的消息,家里人全都震惊了,虽然许喜子并不是咱村的人,可他的恶名声早就远播遐迩了。据说,他游手好闲,嗜赌成性,为了能过上荒昧的糜烂生活,他甚至用自己的脚趾头当赌博的赌资。后来他认识了一帮盗墓贼,掌握了点儿盗墓技巧,便干起伤天害理的缺德勾当。那天我去找蒲公英,他恰好一个人在坟冢下打墓洞,——不管后来怎么样,这也算是我们俩的因缘果报吧!——可是,我父母和哥哥又怎么能支持我这个近乎疯狂的决定呢?他们先把我关到小屋里,又从外面请来靠装神弄鬼骗钱财的巫觋(巫觋,以装神弄鬼替人祈祷为职业的男巫师)做法事。这个该死的老神棍对我家的人说,我肯定是被情孽的‘活鬼’附了身,只有把天上的神请下来,再让神把这个‘活鬼’斩除掉,我身上的这种怪病才能痊愈。第二天快接近子夜的时候,我家铡草用的大铡刀被人搬出来了,我也被人挟持到大铡刀的跟前,成了他们可摆布的一个道具。当老神棍和我们家的人都陆续到场后,二三十个手持火把的人便在我们外围建起一道保护人墙,看热闹的村民就站在人墙的外面。老神棍戴上鬼神状的面具,穿着云袍,装模作样地做了一番焚香、祷告、默诵口诀等巫祝活动;法鼓敲响后,这个老神棍又开始跳巫舞,走禹步,书写符箓,唱祝辞。这样的法事持续了快二十来分钟,老神棍便把写好符咒的黄麻纸就势铺在开着铡的刀座上,随后又让人把我从铡刀下面拖过去,等我的整个身体刚经过刀口,这个老神棍便命令合下大铡刀,大铡刀上铺的那层黄麻纸立刻呈现出一道清晰的血印。老神棍见自己的法事灵验了,就高兴地对周围人宣布:‘出血了!出血了!活鬼被请来的神给铡死啦!’围观的人群立刻欢呼雀跃起来。
“那时候的我几乎像木偶一样的被他们折腾着,虽然我也快变成宿命论者,可面对这些迷信的东西,我情愿自己就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大傻瓜;所以,等那个老神棍骗走我家的钱、并洋洋自得于自己低成本的成就时,我乘人不备,从我家后院的小门也逃出去了。起初我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跑,对于以土地为生的农民来说,离开自己的土地就等于离开了自己生存的根本。后来,我又一想,既然自己已经是他的人,而且也只有跟着他过日子,才能保证我的身子是清清白白的。——也许你会想,我这个女人其实也挺下贱的,怎么会把男女之间的事儿想得如此简单?不过你不是我们女人,也很难体会我们女人的实际痛苦。而且,你也可以试想一下:已经是别人的女人的人,如果再厚颜无耻地想着你,可能连我都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卑鄙和下贱了!”
王娴心想:“听了张玲的遭遇,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恐怕也会忍不住流泪的!”由于她想彻底揭开这个未解的谜团,也顾不得这样听下去是否道德了,更何况这又关系到她母亲未来的生活命运。
那个叫耀武的男人可能是用手捂着脸庞哭泣的,而且还呜呜地哭着说:“我……我不是人,是……畜生:总之,只要你高兴,我……我可以接受你对我的任何诅咒!”
张玲说:“其实你也没必要太过自责,那一枝蒲公英本来就和你没啥关系,怪也只能怪我当时是自作多情——把本不可能有的结果,当成了理所当然。”
那个男人痛苦地喊道:“不,不!我应该自责,也应该谴责我自己,因为我过去确实……爱过你!然而……事过境迁,谁又 会知道:对过去美好往事的追忆……竟会随着时间无情的剥蚀而变得若存若亡?也许这都是不成熟的个性导致的结果,也许这都是‘因缘相续,合会无常’的缘故。当初我也曾想过要给你写信的,可后来又觉得……没太多的话儿要说。我想,每年我都有两个假期,而且到了假期我们再畅所欲言,这不比雁去鱼来的感觉来得更好?可是……等我第一个寒假回去以后,我却听到你已经嫁人的消息。虽然我不知道你嫁的人是谁,可我当时……就好像对什么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即便是我过去没怎么关心过你,但我也感觉……像是自己最心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似的。什么都改变了——就像你刚开始所感觉的那样——因此我觉得自己就像被人耍弄过的小丑一样,始终都没有勇气再抬起原以为还挺高贵的这颗头颅!”
张玲忍不住大哭,也许是为了她一生当中所经历的最大耻辱,抑或为永远都无法弥补的最大遗憾!
那个男人继续哭哭啼啼地说:“说实在的,当时也没人愿意对我说这些事儿。后来我父亲安慰我说:‘如果你相信女人,那么就不要再相信自己,除非你和这个女人有了孩子;只有共同的孩子才能使两个人的关系变得密不可分。’当然,我并不赞同父亲的这个观点,但从一语双关的话语里,我便听出‘你已经变心’的暗示。我不想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是因为我害怕自己根本就承受不了那个事与愿违的结果和打击;我不想……穷源竟委,也是因为担心自己……根本就没有驾驭理智的能力。所以,我情愿相信我们曾经的过往都是虚无缥缈的梦幻,也情愿相信你找的那个男人就是你最好的依赖和依托;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也有理由不再为过去的承诺承担责任了,也可以把过去所有的回忆都一并抹去了——!”随后便传来那对儿男女的呜咽之声。
王娴在桥上也暗暗拭泪,仿佛心里有一个小刀片在来回切割似的。因害怕桥上行走的人会知道她的企图,她便把目光转向河的东岸;但是,听觉的触角还依然在桥下延伸、扩散和孜孜探求着。
还是那个男人低沉沉的声音:“寒假没过一半,我便提前回学校了。空荡荡的宿舍,像是埋葬我的坟墓。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木呆呆地望着窗外那个冷冰冰的月亮,同时也想起你曾说过的‘他是能给我们带来祝福的慈祥老人’那句话儿。可那会儿的月亮老人根本就不认识我,而且也不会……向我投来一丝的怜悯和同情——”
“好了。我看,我们还是别再说下去了!”张玲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你怎么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快有孙子了吧?哦,我差点儿忘了,你曾说过你有一个女儿的,而且她的家就在河对岸的那个家属院里……”
王娴顿时感到自己的脑子像要炸开似的,“啊,那个叫耀武的男人,果真……就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