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峰很快被带进刑讯室。
“我姓杨,是负责审问你的高级警官。——请坐好,也别忘了你现在的实际身份,”姓杨的警官看着对面坐的徐峰,“说吧,你昨晚都去哪儿了?”
“在房间里睡觉!——怎么,睡觉也犯法?”
姓杨的警官继续审问:“谁能证明你没有说谎?”
“我自己就能证明!房东也能证明!——难道睡觉也需要有人来证明?”
“你再别跟我演戏了!——你认识我旁边的这两位助手吗?”
“哦,我……认识,”徐峰不屑地说,“前天我们还在一起聊了一会儿嘞。”
“跟你聊?”见过他的那位记录巡警怒不可遏地伸长脖子,“哦,在这里,你最好还是放老实点儿!”
杨警官的手指有节律地敲击着桌面,“看到后墙上贴的是什么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句话恐怕就是我们对付你们这一类人的座右铭。不过,我并不喜欢‘宽减’的‘宽’字,因为‘宽’会让你们以为我们是‘能容忍你们犯错误’的仁慈父母,在这种错误想法的引导下,有些人便会装出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以此博得我们的同情和宽宥,随后再变本加厉地去做坏事,再流出鳄鱼的眼泪。如此周而复始地玩弄伎俩,行险侥幸地逃避打击,反而会使违法犯罪现象成为危害社会稳定的一种顽疾。”
杨警官离开位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他掏出一支,递给徐峰,并帮他点燃,然后自己也叼了一支。他引燃香烟,悠悠地吸了一口,接着又吐出烟雾,继续说道:“我审过的罪犯可以说是不胜枚举,虽然嫌疑人企图用各种各样的伎俩来掩盖罪行,但那也只不过是耍得一些小聪明而已:什么不说话,要誓死抵赖啦;说假话,要把你搞得晕头转向啦;或者玩老鼠逗猫的幼稚游戏。可最终他们都逃过法律严惩了吗?——没有,一个都没有!——我们有的是时间玩这类愚蠢的游戏,在你们的影响下,我们阅人无数,所以也迫不得已成了这方面的高手。在你们看来,这可能都是最聪明的把戏;而让我们认为,却是不值一哂的雕虫小技。——这又何苦了呢?本来你可能只判个八年、九年的徒刑——对不起,我这也只是打一个比方——由于自己不识时务地与我们顽固抗衡,结果在我们失去耐心的情况下,你们却被判了九年、十年,或者受更长时间的牢狱之灾。——其实,这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而且根本就不需要付出太多的代价,即使一个智力很低的人,也能轻松自如地做到我们的要求,那就是说真话,把我们想知道的一切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统统倒出来就成!”他转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又用手指捏着烟屁股,在桌子上的玻璃烟灰缸里狠狠地戳了一下。
徐峰用惺忪的眼睛看着杨警官,“我……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道理,而且,”他抬起带着手铐的手,“这也是您请我听这些说道的诚意和方式?”
“不要以为讲证据的时代就能难得住我们,”杨警官陡然发怒,使在场的人都惊了一下,“如果你非要坚持这种错误的想法,那我也只能痛痛快快地告诉你:走到悬崖边,还不勒住马,瞬间铸大错,后悔来不及!这恐怕就是顽梗不化的人最终会得到的一个结果!”
“我错在哪儿了?最好……请您也明示一下,即便我……我明天被拉出去枪毙,您也让我做一个明白鬼吧?——您为什么要把我抓来?我到底触犯了那一条法律?”随后便是徐峰的叹息,“似乎命运一直都在跟我开残酷的玩笑,前天被人不明不白地打了一顿——”
“因此你怀恨在心,”杨警官不失时机地追问,“在第二天夜晚——也就是昨晚——你悄悄潜入那家饭店,将值夜的更夫杀害了!”
“什么?你说什么?是谁把谁杀害了!”徐峰被惊得站起来。
“坐下!我让你坐下!”随后杨警官便对他讥嘲,“你干的好事儿,你能不知道?”
“怎么?你们怀疑是……我干的?可昨晚我一直都在睡觉哇!”
“睡觉,睡觉!可谁又能证明你没有说谎?”
“房东就能证明!还有他家的狗!”
“你别再跟我开玩笑了!——那一只狗昨晚也被你送到黄泉路上了,两起命案在同一个晚上发生,人生也不过只有七十万个小时的时间而已,轮到你,咋就会有这么多的巧合?何况还有那把刀,你又怎么对我解释?”
“我……喜欢刀,但我从不杀人。”
“不杀人——?既然你从来不杀人,为什么这两起命案都和你有关?”
“不,不!您可能误解我的意思了。那把刀是我用来防身的,如果没有其它的意外,它永远都不会起任何的作用。”
“那么,杀死那个值夜的更夫,是不是就是你所谓的‘意外’?”
“不……不是!——这咋能算是意外?”
“不,你等一等,我现在几乎都快要被你搞糊涂了!你说值夜的更夫意外地死了,这还不能算是一个意外?”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意外,是指针对我的人身侵害;就好比你们要外出执行公务,身上总有一把枪一样,难道这期间忽然有人被枪杀了——”
“你别再胡说八道啦——!”杨警官忽然咆哮起来,“你这种比喻,简直就是对我们警务人员的公然侮辱。”
“我没有!我也只是打了个比方!就像您拿我的刀打的比方一样。”
“可你不配——!”杨警官激动地哆嗦着,“算了,”他深深呼了一口气,“对不起,我可能有点失态;不过真诚的人总是这样的,因为真诚的人从来都像透明人似的表里如一。不过,犯罪的人本应该很自卑,很后悔,甚至还应该有良心上自责的复杂心态,但我始终都没有过歧视你的想法。”
“我又没有罪,干吗要被您歧视?”
“你没罪?那么你又怎么解释这两起命案的巧合?还有那把锋利的刀的存在?——我们对那条狗已经做过法医鉴定,初步证明:狗身上创刺的伤口,和你的这把利器的刃口基本吻合。”
“笑话!”徐峰大叫道,“我昨晚明明在睡觉,怎么能干出那么多的事儿?难道我会分身术吗?”
“干没干过,就要问你自己的良心了!要知道良心从来都不会欺骗自己的主人,它会在你的灵魂深处折磨你、羞辱你和惩罚你,直至你被送上它为你搭建的断头台!”
徐峰争辩道:“我……问心无愧,根本就不存在像您所说的那种情况。”
“是吗——?”杨警官弯腰逼视着他,“你敢拍自己的良心,说这句话?——即使你不感到惭愧,但也不代表良心就会放过你。不过我可以暂时迁就你的这些行为,因为我知道有罪的人往往没勇气正视自己的过去,如果你有这样的态度,我倒认为是一个好的开端,至少你知道自己过去所犯的罪是不可饶恕的,至少你内心正义的人性还掌握着你混沌不分的灵魂,即便你不幸被投入了监狱,你也会改过自新,并很快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这就是你的归宿,也是你为自己设计好的一个合理结果。”
徐峰瞪着杨警官,“我对你再说一遍:我没杀人,我什么坏事儿都没有干过!”
“你也别对我这么发横!”杨警官怒道,“你以为死不承认就等于无罪吗?傻小子,你以为我们是吃干饭长大的,所以才会对你所做的事情装糊涂吗?既然你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我也只能让你变成死将要临头的明白鬼啦!”
杨警官点燃一支烟,恨恨地说:“既然你不肯坦白你的问题,那就让我替你陈述一下你的犯罪经过:前天——也就是我的这两位同事在晚上看到你的那天——也就是你被那个……朝阳饭店里的人暴打以后,你就有了报复的念头。第二天一出医院,你就在路边的地摊上买了一把受管制的长刀。夜晚十一二点的时候,你从饭店的后窗悄悄潜入,撬开女店主放钱的小抽屉,把里面的钱财洗劫一空,也就在这时,你被去厕所方便的值夜更夫发现了。他本想冲出店外找人帮忙的,而你却举起刀具向他砍去。野性和疯狂地追逐也使你丧失了最起码的理性,接着你就补了第二刀、第三刀。为了毁灭犯罪证据,你先在灶房里清洗了刀面上的污血,又把你可能会留下指纹的地方也擦拭了一遍,到厕所方便了之后,你便从后窗跳出去。离开现场,你回到你住的院子,也就是今天早上两三点钟的时候,房东家的大黄狗却突然从狗窝跑出来,它嗅着你身上的血腥味,表现出少有的烦躁和异常。在本能要保护自己的强烈愿望驱使下,你再一次举起杀戮的工具。按理说这一次杀戮不值一哂,但一天之内有两条生命瞬间就在你的恶念之下化为乌有,就不能不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您能拿出我做这些事情的证据吗?您总不能用一篇杜撰的故事,就把我送上断头台吧?”
“狡猾的年轻人,请你也快点儿清醒过来吧!你这样不识时务地狡赖,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杨警官反唇相讥,然后猛吸了几口香烟。
徐峰继续替自己理论,“你让一个无辜的人承认自己有罪,而这个人说他是无辜的,难道为自己辩解,也算是狡赖?”
“你……你居然顽固不化到如此地步!——好吧,看来你已经感到法律的强大压力了,所以,——你简直就有点儿语无伦次了,——小王,”一名全副武装的警员推门而入,“先把他关起来,等他清醒了以后,我们再接着审问,”他严厉地命令,徐峰很快被带走了。
徐峰被关进监禁室,手上的手铐也被去掉。他想不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为什么单单横加在他的身上,更想不通他本来还是受害者的角色,一夜之间却成了有杀人嫌疑的人。他坐在单人床床边,屁股痛得像针扎似的,于是他从床上跳了起来。由于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紧闭眼睛,想让这一段痛苦的时光悄悄过去。他慢慢走到铁栏杆的跟前,眼里充满呆滞、晦涩和绝望的表情。他低头望着自己脚上一双旧皮鞋的脚尖,而后又突然转过身躯,面对着床的方向蹲下身子,“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要呆在这里?——来人哪!”他忽然喊起来,“我什么都没干,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难道睡觉也有罪吗?”他走到铁栏杆跟前,抓住冰冷的钢筋摇了摇。他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不是在做梦吧?”他用思想在记忆的时空中搜索这几天经历的事情;然而,记忆中的影像是灰色的,感觉是压抑的。他想哭,也想笑,更想用又哭又笑的方式来回应自己遭遇的迷茫。也就在这时,有人来给他送饭了,而且饭盆是从铁栏杆下方开的一个小铁门送进来的,主食是米饭,配菜是白菜、红烧肉和粉条熬出来的烩菜。他忍不住蹲下来,捧起饭盆,便一口一口地吃起来,白花花的米粒和赭褐色的碎粉条在他不知不觉的享受中从他的嘴边和饭盆边沿慢慢地溢出,又落到地上。正当他忘乎所以地满足着自己肠胃的需要时,他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大声喊叫,于是他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又将饭盆慢慢从嘴边移开。他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好像是贺晓岚的声音。他几乎激动地要喊起来了,“是晓岚,我听出了,听出了!她肯定是为我而来的,她肯定知道我是受到了天大的冤枉才跑来的!”他的双手摇着铁栏杆,但是铁栏杆非常坚固,即使他用尽了力气,铁栏杆也是纹丝不动的,于是他便把双手伸到栏杆的外面,似乎很想让自己的思想也随之飞去。
贺晓岚被请进派出所的接待室,是审徐峰的杨警官接待的她。
“请问,您是他什么人?”杨警官和蔼地问。
“我是,——就算是他的女朋友吧。”
“你不是他的亲属?哦,那您还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女朋友也不算是……亲属关系?”
“我所说的关系,是指由法律明确认定的关系,比如父子关系、夫妻关系和姑表亲关系等。即使你们有这层法律关系,也没权利见我们认定的嫌疑人。”
“可他是无辜的……”
“你和我都说了不算,这要看法律最后认定的结果。”
“法律?法律能有什么结果?”
“简单地说,就是我们委托检察院对犯罪嫌疑人提出公诉,你请的律师会怎么替他辩护。说白了,就是你们需要花钱请最好的律师,否则没人知道事实会掌握在谁的手里。”
“你是说,请好律师才能帮我们打赢这场官司,而不好的律师却能让我们蒙受不白之冤?事实不会改变,结论会有不同?”
“哦……这让我怎么跟您说呢?这样吧,我就打一个比方好了,就好比……我们要搞一个司法方面的辩论会,辩论的题目就是犯罪嫌疑人到底有没有罪,法官就是这场辩论会的评委。辩论会开始了,公诉方和你方的律师会唇枪舌战,其结果将会有一方在辩论中胜出。如果胜诉方是你们的话,嫌疑人就会获得减刑或者无罪释放;如果胜诉方是我们的话,他就会随我们的意愿在牢狱中度过相应的刑期。”
“听起来就像是一场耍人的游戏。”
“怎么会呢?要知道,不管哪一方想要胜出,都需要出具大量的证据,否则你又怎么能说服法官为你加分?所以这种方式应该是最公允的,除此之外,我们还有更好的方法来维护社会的公平正义吗?——没有!如果有,它早就该出现了。”
“但您所说的好律师又该怎么理解?是不是不好的律师就等于是不好的辩手,若对方的阵容非常强大,我们就注定是要败诉的一方喽?”
“这一点无容置疑。所以,现在你应该明白刚才我为什么要让您请好律师的缘故吧?”
“您的意思是说:如果大家都不知道煤是黑的,如果说煤是白的一方可以让人们相信煤是白的,那么煤就是白的啦?”
“嗯——,那是自然的!所以……与其在这里吵闹,还不如去请好律师嘞!”
“可我坚信他是无辜的!”
“你我说了都不算数!”他变得很不耐烦,“法律是最公正无私的,它又怎么会被你我所左右?”
“那就被控辩双方所左右?如果律师在辩论的时候发挥失常,我们又该怎么办?”
“所以这就要看他的造化了,”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表,脸上现呈现出焦急的神态。
“但他是无辜的!”
“我看你这个人还真的是不可理喻!”他忽地站起来,“总之,这是法律,不仅你要遵守,我也要遵守,而且没有人能有治外的权利!如果你还有什么疑问的话,最好去找一位您信得过的好律师,否则这个嫌疑人就只好听天由命了。我能做到的也只能是这些了。——对不起,我有很多的公务要去处理,请您也尽快离开这里!”
“我想见他一面。”
“不行,而且也不可能!——请便吧,在审判之前,也只有被委托的律师才有这个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