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华正要打算离开,李淑芳却兴冲冲地跑来了。
李淑芳见现张雪华也在,就或颦或笑地对张雪华说:“哟,没想到您也来了!最近天气很热,人也容易发恼;但是与其怪怨别人,还不如去谴责老天爷嘞!因为说来说去,人心里的火儿也是窝在胸口里的暑气助的威风。”她顺势坐在张雪华的旁边,见张雪华客气地向另一边挪动,自己也下意识地跟着移了一下。她继续叨唠道:“如果被惹恼的人认了吃亏的理儿,也没必要再讲什么‘打平火’(打平火,平均出钱聚餐,引申为两不吃亏)和‘委屈虫’之类的话儿,因为行善者,必会有德;而德行,可以生福安嘛!——我们的老祖宗不也说过要‘吃苦度夏’的吗?所以要是觉得心里有苦倒不出,还真不如多吃些苦瓜,并以此作为相沿成习的惯常,等下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况,你就可以想‘我这是以不济可,我这是以苦为乐’,如此一想,自己反倒更乐意供人闲耍了!”
张雪华听出李淑芳是在抱怨昨天的事儿,自己又不好把这种话挑明了,于是便客气地说:“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你在梦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哇!如果真能把苦当成甜,也说明你的心里至少还有幸福的奢求吧?可是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儿哩!”
李淑芳有点儿过意不去的抓起雪华的一只手,“其实我也没抱怨您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们俩这样烟雾腾天地那么胡闹腾,而且每次受伤害的又都是您自己。当然,我这也是胡乱打了一通边鼓的话儿,如果您不爱听,权当我放了一个狗臭屁好了!”
王娴想:“姨妈的日子过得还不是一塌糊涂的?依我看,你们两家子呀,干脆都一块儿离了得了!至少以后自己是自由的,而自由也是走向幸福的第一道门槛。”当然,像这样的话,她是不能说的,因为这都是长辈们的事情,何况她俩离不开男人,又各有各自的理由,所以她除了对她俩的遭遇表示点儿同情外,也找不到能安慰她们的其它方式。由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便到卧室里去看自己的丈夫,没想到李淑芳却从王娴蹑手蹑脚的样子看出了蹊跷,于是便悄声问张雪华:“姐,田凯这会儿还在屋里睡觉?”
张雪华喟然道:“幸运者的不幸,才是最大的不幸啊!以前看他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我就想,这下我可以享点儿清福啦!可谁知……操心根本就不是那么容易完了的事儿!”
李淑芳吃惊地问:“田凯……该不会出啥事儿啦?”她不自觉地站起来,又向卧室的方向翘望。也就在这个时候,王娴从卧室出来了。
李淑芳看着王娴的表情,焦急地问。见外甥女没吭声,便又随外甥女回到原先坐的地方。
王娴淡定地对婆婆说:“他……已经睡着了。睡之前,还吃了安眠药,因为我发现我的安眠药少了两片。”
张雪华一脸凝重地说:“只要睡下了就好,也省得瞪着眼睛胡思乱想的!”
李淑芳见婆媳俩说话都有点儿神秘兮兮的,便冲着王娴嚷道:“这到底是咋了?敢情你们俩都把我当外人看啦?”
王娴怕姨妈把丈夫吵醒,忙俯下身子,低声地说:“田凯……他已经辞职了。”
“什么?”李淑芳霍地站起来,“难道……他跟他的领导闹别扭啦?”
雪华忙把李淑芳拽到沙发上,“好妹妹,你就小声点儿吧!要是把他给吵醒了,只能给大家好脸色看。他现在可是‘喷火器的脾气——张口就发火’!”
李淑芳坐着想,田凯辞职看来是铁定的事儿。不过,田凯的事儿也不是她要关心的重点,她可不是为了安抚别人而来的,于是把话锋一转,开始想法儿缓和当下的气氛,“咳,辞就辞了!反正‘树挪死,人挪活’,像田凯这样有本事的人,说不定动一动,时运就跟着跑来了!”随后,她又抓起王娴的手,“娴儿,这几天多亏你替岚儿操心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刚才岚儿一回到家,就像飞起来的小鸟似的。我为了逗她,还故意地问:‘该不会碰巧捡了什么大元宝吧?’我没告诉她‘我知道她去约会’的事儿,也是有我自己的理由的:一是,岚儿这孩子比较爱面子;二是,我知道她很喜欢那么个叫孙淼的男孩子。但是,心里喜欢的事儿,也属于她自己的隐私吧?与其把事儿挑明,会惹她不高兴,还不如让她就当一件值得惊喜的事儿来告诉我。”
张雪华听到“孙淼”二字,马上就皱起眉头,“孙淼,”她问王娴,“是不是和田凯一起读大学的那个孙淼?”
王娴微笑地点了点头。
李淑芳见张雪华也认识她女儿的男朋友,便看着这个拜认的姐姐说:“这也是缘分把他俩凑到一块儿的。您想想,像我那个有点儿愣头儿青的傻姑娘,本来我还打算把她当老姑娘养哩;她和娴儿站在一块儿一比,您根本就看不出她像是个懂事儿的女孩儿——走起路来,也是毛头毛脑、举步生风的。这一下,我的心可就落到肚子里了,也不用再为自己的姑娘操心了!”可能她觉得还是应该感谢王娴才对,又转向王娴,呶呶不休地絮叨着,“我看见她是那么的高兴,我感觉也像是中了大奖似的。后来我就故意逗她说,‘看你今天那么高兴,该不是捡了一个大元宝吧?’——哦,这话刚才我好像已经说过了,不过这不要紧,我想说我当时高兴的心情就是这样的,而且满脑子里的思绪也是沸腾着的!起初,她还不理会我的玩笑话儿,而是自个儿跑进自己的房间,美滋滋取出自己的小镜子,不停地端详着自己的容貌。我想,既然她不想说,我也不便多问,于是我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继续看我一直都在看的电视剧;可是没过多久,她自己就像小猫一样的凑过来了。她问我,我们当初谈恋爱的时候到底是谁先主动的。我说:‘当然是你的老妈啦!看你爸老是一脸愁冗冗的样儿,也只有像我这种没啥心眼儿的人,才肯倒贴给他!这恐怕也算得上是一种牺牲精神吧,因为牺牲能让爱情超越于私情;而要让私情升华到爱情的高度,也必须要有人能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这也是我一时心血来潮才说出来的真心话,后来我又后悔了,因为我并没有说明什么才是牺牲,如果……她把我的话理解成一厢情愿的……委身与人,那么我这个做母亲的岂不就成了陷溺女儿于危亡的大混蛋啦?可问题是……挑明了的解释我又怎么说得出口?但是……你也知道爱情中的男女难得会有正常的时候,所以我就担心……自己的这番话儿是不是应该给她再明确一下?比如牺牲也仅仅是拉拉手或者其它之类的小动作。——娴儿,你说你姨妈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是不是有必要跟岚儿再说明白一些,也省得她还以为我是在怂恿她干什么坏事儿哩!假如他们之间真的发生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儿,还让我这个当妈的怎么见人?”
王娴笑了笑,回答:“姨妈,如果您不提及,谁又会想到您说的话里还有这一层意思?毕竟妈妈在女儿的心目中一直都是最严厉的人,她又怎么可能会把您往坏处去想?”
“要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李淑芳对着自己的胸口,轻轻捶了两下,好像刚才还卡在嗓子眼的一块儿什么东西终于落到肚子里了,“就在我一直对‘该不该解释这个问题’感到踌躇不定的时候,她养的小可怜——就是她捡回来的那只小狗——却跑到厨房‘营营’叫个不停。起初我还以为它是想找个舒适的地方睡大觉,但是又根本瞧不出它想要睡觉的样子。它在厨房的每个角落嗅来嗅去,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于是我就问岚儿:‘今天这狗咋啦?难道它是想在咱家的水泥地上刨出一个狗窝?’你猜她又是对我咋说的?她躺在沙发上,而且还嬉皮笑脸地对着我说:‘妈,咱家厨房的地下一定埋着啥吃的?’我说:‘如果有,老鼠早就把这儿当粮仓了,还能轮到它来抢这样的好事儿?’但是说完这句话,我就意识到有一个大问题:看狗饿的样子,今天他们出去,该不会没吃饭吧?所以,现在的我倒有点想不通了:既然那个叫孙淼的男孩子吝啬到一顿饭都不想请,她居然还乐颠颠地高兴成这样!你说,我家岚儿是不是忒缺心眼儿了!还有,就是那个叫孙淼的小伙子到底喜欢不喜欢我们家岚儿?我可不允许他拿我的女儿当龙灯耍啊!”
王娴心里恼恨道:“这个孙淼,也太让人失望了!本来我安排他们快中午的时候见面,就是为了让,——唉,即便是普通的朋友,也不能失忘厚待之礼,周全之道吧?”
张雪华见两个人聊得甚欢,便站起来说:“哦,这会儿也不早了,说好还要给老夏的孙子带晚饭的。”
王娴知道留不住婆婆,就想进卧室把田凯唤起来。张雪华便制止道:“你就让他多睡会儿吧!兴许睡过一觉,啥事儿也都想通啦!”
张雪华走后,李淑芳意犹未尽地拉住外甥女继续说:“说实在的,人一生气,也就没心思忙活了,于是我就在外面买了现成的饭菜,算是把她俩——哦,就是她和小可怜——吃的的事儿给搞定了。趁着岚儿吃饭的时候,我撒了一个谎,就抽身跑来想问一问。其实,我真正的意图还是想把这件事儿彻彻底底地弄清楚,免得岚儿像上一次,——唉,这后面的话儿,在这里我也不便明说了,反正岚儿对待自己的事情历来都是落拓不羁的作风,如果我这个当妈的也像她那样儿啥心思都不操,那么这岂不就成了‘(俩人)同穿一条连裆裤——错到一起’了吗?当然,我明白这也是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谁知道岚儿以后又会怎么想?也许她还以为我这个当妈妈的处处都想干涉她的自由,处处都想在家里耍官僚主义,处处都想像一个老母鸡似的把她夹在自己的翅膀下当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妮子。可是……我要是不管,你看她那一副大咧咧的样子,又能把自己的问题都处理好吗?如果不是我很早就制止她和那个叫徐什么峰的私下来往,哦,这已经是被抛到九霄云外的事情了!不过就从岚儿今天回来的精神头来看,她那一副心满意足的得意样儿,连我这个平常就冷冰冰的人都被她感染了!——娴儿,你老实告诉姨妈,岚儿这件事儿到底能有几成的把握?一想到她将要有一段异乎寻常的关键旅程,我的心就像被人紧紧揪住了似的,自己似乎始终都处于一种特别紧张和特别担心的……反正根本就不像平时那么安闲的样子!”
王娴笑道:“姨妈,要说这事儿能有几成的把握,恐怕也只有岚岚才能说的清楚!——您想想看,如果岚岚要是多主动点儿,孙淼又怎么能拒绝她的千金意?”
“你的意思是说……孙淼这小伙子到现在还没打消他对岚儿的拘陋看法?”
“不——是——!”王娴轻声地否定,“为爱情的付出,从来都是不会被白白浪费的。就像思想能支配我们的情绪,而情绪又能渗入对方的心灵里一样。当交织的情感在一个空构的环境里碰撞,才能产生彼此相爱的共鸣,所以收获——”
“所以收获也是劳动的必然结果?”李淑芳忽然插话。她见王娴轻抿朱唇,而且含笑点了点头,就知道自己刚才接的话茬儿,正恰合外甥女的话意,于是她的脸上便有了几分得意的神情,“说实在的,我倒不在乎是男追女,还是女追男;虽然你姨夫在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也一直在追我,——哦,对了,我对岚儿说的话,其实也是我一时瞎掰出来的;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目的,心里就暗含了想要让她主动的意思。现在再一听你这么说,我还倒是歪打正着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既然那个小伙子第一次就拒绝了她,也说明岚儿确实还有不尽人意的地方,那么要弥补这方面的不足,也只能让我的女儿在态度方面吃点儿亏了,更何况他俩假如能成为一家人的话,以后谁又会在乎曾经搬斤播两的小事儿?”
李淑芳聊得非常开心,想想自己多年来都没有遇到值得高兴的事情,在谈论女儿时那股高兴劲儿也就不言而喻了。
从王娴家出来,李淑芳还在路上想:“看娴儿今天的精神头儿好像并不怎么高!不过,摊上田凯这么一个不争气的老公,确实也够她焦头的!”
田凯辞职的消息还是李淑芳无意中获得的,但是她现在担心的还是她女儿的事情;虽然她的女儿现在开始谈恋爱了,但艰梗的问题往往就出现在刚开始不久的时候。她记得她当初和贺强在一起的情况也是这样的,由于她的初恋情人田大华在她的心目中始终都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虽然他那时就已经名登鬼录,但是她始终都不能忘怀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所以,她和贺强在一起的时候常常都会因为很小的事儿就吵个不停。有一次她提出要和他一刀两断,但是贺强却哭着对她说:“怪也只能怪我陷得太深,就好像已经身不由己,而且也失去了逃遁的能力。——你知道吗?当你回家的时候,我一直都在附近游屣、徘徊,直到你家的灯光在我的眼睛里熄灭。——告诉我,用什么方法才能逃出你撒开的网,只要你屋里的灯光依稀有一点儿爱的暗示,我都会在忧郁的云下翘首以待,虽然等待是无言和难耐的痛苦,可是痛苦也是莫名和匪夷的欢愉,只要这盏灯能给我指出幸福的方向,即便我是流亡之人,也知道自己的苦熬是有彼岸的吧?” 他一边抹泪揉眵,一边倾诉他内心里的缠绵悱恻,直到他忽然双手掩面,欷歔流涕地大放悲怀,她柔软的心肠才被他陡然打动了。她哭着说:“对于我来说,你是多么不幸的人啊!可是我的不幸,又有谁会知晓?乌云层层卷着伤心的雨,已经是我挥之不去的噩梦了,而厄运也在脚底下流淌,也成了我生命中遄急的一涡浊流。每当看到别人欢乐的时候,我的感觉就如同被刀割,所以一颗早已畸形的心芽,又怎么会有破土的奇迹?等待铁树开花,可不是什么明智的想法啊!等待僵木挂果,又会让多少人觉得可笑!与其用伤心浇灌不毛之地,还不如另择一块儿膏土,去收获你的希望!”贺强极其痛苦地摇头说:“不,不——!我知道幸福也是你向往的目标,因为需要幸福是每个人的天性;我知道你曾有过一段痛苦的往事,但是往事如烟,又有谁会把难过当宝贝珍藏?忘记那段逝去的遗恨吧!因为伤心的回忆只能让泪水洗面,韶颜的青春却会在忧戚中枯黯。这难道就是故去的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吗?如果他曾经爱过你,或者在地下有知,而且还依然爱着你,那么你这样无谓地折磨自己,也只会让他比你会更加痛苦!”当时的李淑芳忽然变得特别伤心,她的哭声,有像火车出站时拉起的一声长笛;她委婉的掩泣,也有点儿让人心酸和悲怅的感触。也可能是贺强恰好戳到了她的伤心处,她沉滞了很久的那股压抑也立刻变成释放委屈的一股井喷。等到她把心里的悲伤和怨恨都哭出以后,她就开始讲她和田大华在一起的过往经历。体会到宣泄好处的她,就再也无法抵御“敞开心扉地倒出自己的不幸”的那种舒泻的舒畅和快感了。
想想那会儿年轻的时候,有多少往事是值得回味的,虽然伤心的事儿会接踵而至,但是爱的痛苦,却又是苦中有甜的快乐。她想不通:“人为什么处于痛苦之中会感到痛苦,再回忆痛苦又为何会是一种异样的享受?难道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不一样吗?”想来想去,她最终才觉得恍然,“哦,也可能是自己老了的缘故吧!既然自己已不再是年轻人,自然就会把年轻人当成是另外一种人了;而现在的年轻人,不就是我们过去的再现吗?所以,年轻人像诗一样的浪漫,也正是我们那会儿曾经拥有的过去啊!那么岚儿他们现在又是怎么相处的呢?难道也会像是我们过去那么的有诗意?”她苦涩地笑了笑,觉得自己与爱的距离是愈来愈远了,别说是用诗的语言去说话,即便是这么去想,也会让人觉得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