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俩走在路上,李爱琴就把那个女菜贩与丈夫回来晚的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于是她恹恹地问女儿:“娴儿,你爸说他回来晚的原因是因为加班;这样的鬼话儿,你相信吗?”
王娴嗫嚅道:“不相信,又能咋样?”
“怎么?你对你爸也有几分的怀疑?”李爱琴惊讶地瞅着女儿,似乎很想知道女儿怀疑的理由。
王娴叹道:“唉——,反正我觉得相信要比不相信好。因为不相信,只会让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反而就等于是把事情引向并不期望发展的那个方向了。”
李爱琴觉得女儿说的话有点儿奇怪,但又不知她是针对谁的问题而发的感慨,便默默低下头,好使自己有时间琢磨女儿刚才这句话的含义。不过,缺乏根据的琢磨,又是徒劳的努力,于是她忍不住地感慨道:“是呀,信任是夫妻间的重要基础,如果没了这个基础,两个人之间会变得越来越陌生。”她想直抒自己的感慨,却因为不能由着自己的性格抒发出来,倒让沉重的心情陷没的更深。她觉得心里既烦恼,又窝火,仿佛自己被装进一个圆筒里又无法反抗;随着这种感觉的持续蔓延,她忽然觉得胸肋下开始隐隐作痛。她微曲身体,用右手紧抓自己疼痛的部位,脸上也呈现出一幅非常痛苦的表情。
王娴看见后,忙扶住她妈妈,吃惊地问:“妈,您这是怎么回事儿?先……先蹲下来休息。——您看,本来我自己是可以回去的,您却非要送这么一程,这一下倒把自己给累着了吧?”
过了一会儿,李爱琴的疼痛像是自行解除了,脸上的表情也慢慢恢复到自然的状态。她对女儿苦笑道:“唉,还真是越老越不中用咯!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姨妈曾经也发生过同样的问题,后来她还专门儿去医院看了看。医生说她这叫什么岔气,只要休息一下就会没事儿的。那天她还专门儿指给我疼的地方,没想到现在不用她准确指明,我自己也有了反应!”她呵呵笑了,想以此免除女儿的担心。
走出一条街,王娴见母亲离家有点儿远,便执意要送母亲回去,可是任凭王娴怎么去说,李爱琴都不肯答应。没办法,王娴只好搀着母亲又走了一程。
刚走过石拱桥,李爱琴忽然停住,问:“假如你爸要和我闹离婚,你会站到谁的一边儿?”
王娴惊讶地看着母亲,“啥——?难道……您和我爸要闹离婚?”
李爱琴呵斥女儿道:“你这孩子!小声点儿行不行?怎么,还需要妈给你借个大喇叭?”过了一会儿,她的心情也略微平静了点儿,“我这也是随便问问而已。”
王娴不知道母亲问的真正用意,便缄口不言。
李爱琴说:“其实,我昨天就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好像有一只大老鹰把你爸叼走了,于是我就跟着跑。跑进森林,又跑进荒山和野岭,却都没有找到他。就在我感到特别绝望的时候,我发现从一片绿油油的菜地里跑来一个小女孩儿。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她,但是她却说她认识我。我因为看这个小女孩穿着很寒酸,就从口袋里取出一块儿小手帕,说是让她拿回去找人做一件花衣服。——说实在的,要是按现在的看法,这块儿小手帕甚至连新生儿的小裹肚也做不成,但是梦里却没有这样的意识,而且给人的感觉也是合情合理的。——后来,你猜这个小女孩儿又是对我咋说的?她说她就要结婚了,而且她的未婚夫就站在她身后。我想,这个孩子顶多也就六七岁,又怎么能说是自己要结婚呢?当我再看她后面的人时,我便立刻愣住了,因为她身后根本就不是什么人,而是一只比人还高出很多的大老鹰。这让我想起你爸被老鹰叼走的事儿,于是我就抓住大老鹰的腿,非要让它把你爸放回来。大老鹰往上一抬腿,我便滚到我后面的大深坑里了。好像还是你爸把我给救起来的,当时我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痛,便抓住你爸的衣襟说,赶紧回家吧,因为炉灶上还煮了一锅白米粥哩;如果回去晚了,可能就要烧糊了。可你爸却把我猛地推开,还说他刚刚结过婚,他的新娘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溪旁洗衣服。我不相信他说的话,就向他所说的那个地方走去;接着我又碰到一个满脸都是黑毛的男人,他说他想和我交朋友,我说我不同意;为了避开这个人的纠缠,我便向另外一个方向跑去。但是,这个人跑得比我快,跑着跑着,那个男人浑身上下忽然长出一层黑绒绒的毛发,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大猩猩。我跑不过他,于是就卯足了劲儿地跑,眼看着就要被他抓住了,我也一下子……被吓醒了。”她愣怔了一会儿,转而问女儿,“娴儿,你说我这个梦是不是有点儿怪?不过,更奇怪的还是那块儿小手帕。在你来之前,你姨妈就来过我这儿,说是要取回我替她保管的一样东西。后来,我在翻箱倒柜的时候,就看到过这样大小的小手帕,虽然手帕上的图案和梦里的不太一样,但是从‘光是同一种东西又是在同一天出现’的巧合来看,我就觉得有点儿怪了。——娴儿,你说,我做的这个梦到底是要应谶什么事情?”
王娴心想:“怪不得我刚来就发现妈妈有点儿怪怪的!”对于她母亲的梦,她觉得也挺有意思的,于是就按照孙淼解梦的方法试着分析了一下。她对她母亲说:“俗话说:梦是心中想。也就是说,您曾经为之发愁的事情,就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在梦里出现,虽然梦里梦外说的并不是一回事儿,但是现实中的体会和梦里的心灵体验基本上都是雷同的,比如曾经感觉比较痛苦的、忧虑的、恐惧的事情,都会以另一种演绎方式随机侵入到我们的梦里。因此从您的梦来说,首先感觉的是我爸被老鹰抓走的焦急和痛苦,这反映出您似乎一直都在担心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情又和我爸有直接的关系。至于后来为什么会出现一个小女孩儿,我就有点儿搞不懂了,也许是为了预示年龄上的差别。老鹰或许代表了我们无法抗拒的现实,因为它有超出我们自身的那种能力,所以也是我们担心会发生某种事情的一种象征吧。到后来您找到我爸,而我爸表现出的绝情和冷漠,可能也是您平时对我爸的偏见和看法。再到后来又出现的……那个毛人,也许是一些无用的部分,因为梦里的内容并非全都是有用的,这就和我们看现实中的事物一样,有些内容可能会引起自己的兴趣和遐想,而有些内容却未必是这样的。如果非要解释这个毛人代表了谁,也可能就是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儿了,因为浑身毛发和穿著很寒酸似乎又有某种意义上的关联性。”
听了女儿的解释,李爱琴还是想不通,“可是那个小手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是说,为啥我刚做完这个梦,随后就找到了一个小手帕?而且这和其他的事情又有啥联系?”
王娴自己也拿不准,于是便敷衍道:“妈,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嘛!梦里的事情未必都是有用的。梦境并不是我们过去生活的一次再现,而是我们累积的情绪作用下的一个结果,也就是说,梦里所要表达的,实际上是我们现实中曾经出现过的类似现象,而不是什么具体的事实,所以那个小手帕在梦境里也有可能是一个没啥意义的小道具吧!”
李爱琴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
到了家属院的门口,李爱琴返身就要走;王娴因为母亲刚才出现的不适,就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回去。李爱琴拗不过女儿的坚持,便生气地对女儿说:“算了,就在你们门口的小卖部打一个电话,再让你爸过来接我好了;这样一来,你放心,我也放心!”
等到王耀武来了,王娴才被劝转回去,老两口随后也慢慢悠悠地往回走。
走过石桥,李爱琴便后悔刚才没问女儿“梦里的王耀武为什么会说自己刚刚结过婚”这样的怪事情。她想牵住丈夫的手,他却假装在脸上挠痒痒的样子。李爱琴有点儿尴尬地瞅着别处,说:“怎么,现在就嫌我老了?”
王耀武严肃地说:“难道我看上去就不老吗?别一天到晚地疑神疑鬼!大家能一路穷通得失地走到现在,也说明咱俩命中注定就是穿在一根绳子上的老蚂蚱。既然咱俩的裤腰带都绑到一起了,又和连体的人儿能差歧多少?”
李爱琴撇着嘴巴,乐道:“我和你是连体人?看把你还想得挺美的!即便咱俩是连体人,谁又知道你是咋想的?或许一直都在考虑找个大夫把我这个怪体撇却了哪!”
“看你这个人说的!总是讲一些‘嫌我老了’和‘分开了’之类的话儿,难道你就不怕有哪句打卦的话儿恰巧就灵验啦?”他气哼哼地反绞双手,快步地向前走。
李爱琴摇晃着略胖的身躯,气喘嘘嘘地快步赶上。等丈夫放慢了脚步,她便不怀好意地问:“有个叫什么玲的人,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王耀武猛地站住,并怒视着她,然后又背绞双臂,大步流星地继续向前走。
两人回了家,洗漱完了,便又都上床睡下了。
王耀武在床上想:“我现在该怎么办?如果对张玲的事情我都不管,那么凭良心上讲我又怎么能清静自处?可是,管吧,我又怎么去管?……”随后,他便想起今天下午请张玲到平价餐馆吃晚饭的情景:当时的张玲一看到桌上的丰盛美食,脸上立刻便露出狼贪虎视的表情,这让他忽然有了一种厌憎的情绪反应。她用筷箸扠下一大块儿香气四溢的东坡肘子,便急不可待地送入自己有点儿干瘪的口中,然后大块朵颐地享受着口中的美味佳肴,这使他刚才还怀有的寒碜之心,瞬时便化为了满腔的怜悯和同情。她还没等到口腔里的食物咽下去,便抓起自己面前的一杯芒果汁,这种食物和饮料在肠道里混合到了一起的情景想象,也使他没有心情再拾起面前的筷箸。于是他就想,这应该就是她的本能反应,因此人就是被自己的本性控制的提线木偶。如果照这样的方式推理下去,那么他将要面临一个很严峻的问题,也就是从她贪婪的吃相上看,她确实希望能改变自己目前的生活状况,而且也希望自己能过上比较优越的生活,至少不会为了没有着落的一日三餐而长吁短叹,这种愿望也是她的欲望之本,当然也无可非议。然而,即便是她有这样的愿望,他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对于他来讲,这可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因为他并非生活在一个孤立的环境里,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有招来非议的种种风险,尤其是今天妻子闪烁其辞的话,也间接说明她对他已经有了疑心。
“唉,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因为感到特别的苦恼,他满脑子的所有思绪似乎全都纠缠到一起,这反而让他根本就理不出可以厘析的头绪。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但眼睛里并不是漆黑一片,而像是‘暗室里充满了那种来回穿梭的灰色影子’的动态影像。这些影子似乎一直都牵着他脑子里的头绪拼命地奔跑,以至于他兴奋得就像坐在黑夜里的一辆过山车上似的疾速地飞驰着。他知道自己也睡不着了,于是就索性想他和张玲吃饭的时候张玲说过的话。——她说,她现在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回家,因为家对于她而言,就如同人间的地狱一般,而且她那个可恶的丈夫只要在外面输了钱,就一定会拿她当出气的对象,除了没头没脑地暴打以外,还会拿烟头烫她的手臂。——她放下筷子,情绪激动地挽起了双臂,布满黑红色花花点点的累累伤瘢,也瞬间变成了刺穿他心灵的无数长戟。他首先恨张玲的丈夫,其次恨的就是自己——假如当时他在大学里也能和她频繁地互通信件,随着感情的不断升温,她也许就和他结婚了,而且也和大多数的女人一样的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是事已至此,他愤恨难平的举动又有什么用呢?于是他就用盘子里的辣椒来麻痹自己的感觉。餐桌上没有任何的酒水,也是因为他事前就考虑好了,因为他害怕浑身的酒气会招来妻子的怀疑,因此也只能用辣椒的辣味素对自己口腔的无情折磨来惩罚自己。后来她忽然又对他说,她想杀死她的丈夫,因为她觉得他们两口子都不配做尘世间的人——男的是泼皮赖肉的大恶棍,女的是福薄命苦的抱屈人;所以思来想去也搞不清楚两个人活着到底还有何意义,于是她便有了这么一个可怕的想法。他对她好言相劝,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越劝慰,她就越伤心,似乎从来就没有被男人像这样的安慰过,所以随着她的眼泪越流越多,最后的感动和悲伤,也就变成忍不住的号啕痛哭了。
他非常失落地想:“唉,现在我该怎么办?如果能弥合她心灵的伤痛,我愿意做任何的事情!可是从社会道义上讲,我又该怎么做?……”他将毛巾被扣在脸上,同时在他闭合的眼睛里也慢慢融入一串奇怪的脚印,更令人惊奇的还是每一个脚印上都插有一株蒲公英,每一株蒲公英的花茎上都连着一朵绒球花,每一朵绒球花上的白色冠毛在习习的微风下又都有跃动欲飞之感。他顺着这串脚印走下去,轻盈的白色冠毛便像烟雾一样的纷纷飘起。走过山坡,他看到前面的荒地上有一幢耸立的高楼,因为高楼四周的脚手架还没有被拆除,高楼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巨型的人形骷髅。他走进大楼,发现这是一个井式的结构,虽然整个工程还没有完工,却有一个男孩儿在楼宇中的天井里玩耍着,这个男孩儿的旁边还蹲着一个稍大点儿的女孩儿。后来小男孩儿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小女孩儿立刻慌慌张张地拉着王耀武说:“快跑,这个小男孩儿一生气就会打人!”他对这个小女孩儿用近乎于大人的口气对他说话感到奇怪,然而当他看这个小男孩儿坐到地上,并哭着将一棵手腕粗的槐树踹倒时,他忽然也变得惊慌起来。刚开始他还跟在这个小女孩儿的后面跑,跑着跑着,他就看不到她了。他像逃犯似的沿着崎岖的山路一路奔跑,跑下一个山坳,又发现前方一片黄草地上有两个房子。两个房子都住的有人,而且凡是看见他的人似乎都感到很惊讶。他走进左手边的房子,里面像是工厂里的一间厂房,有一台大机器,机器周围的地上还散落了几个大修要用的扳手、虎钳、螺丝刀和电钻等工具。靠近他的位置还放了一个大货架,货架上的东西都很凌乱,小件的东西放在下面,大件的东西却放在上面,而且货架看似像要被压倒的样子。他想找一个人问问他该住在哪儿,却发现年轻时的张玲走进来了。她穿了一身天蓝色的工作服,并且非常严肃地跟他说:“喜欢这地方么?如果喜欢,就留在这儿吧。”随后她就从货架下面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本子,又递给了他,“这是工作日志,从今天起,你每天都要写自己的工作汇报。”他接过本子,她又说:“你住的地方就在对面的大楼里,而且厂里的人全都住在那儿。”他走出厂房,发现对面果真是一幢四五层高的大楼,大楼的外墙上还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青苔,看上去就像有很多年头的一幢旧楼。他走出厂房,再走进这幢大楼,沿着楼梯,他走进楼上的一个房间,发现对面的卧室门口放了一麻袋鲜橙,地上散落的却是青涩的苹果。那个麻袋是敞开口的,里的香橙和地上的苹果似乎都有霉烂了。他把好的香橙和苹果都拣出来,再收拢到卧室的床头柜上。卧室很小,除了床和床头柜,就再没有下脚的地方,他不得不从床铺上爬到放香橙和苹果的床头旁,然后又走到一个小阳台上。阳台的外面蒙了一层生锈的铁丝网,透过铁丝网的网眼再看过去,对面好像还有一幢红色的楼房。他急于想看清那栋楼的大致模样,忽然有一只非常漂亮的绿鹦鹉落到了铁丝网上。那只鹦鹉长得非常奇特,背上背着绿色的龟壳,翅膀就位于那个奇特的龟板下,翅膀收起来的时候就像没翅膀似的。它发出悦耳的鸣叫声,似乎是在询问他这个不速之客的来历。等到他走近它,想和它说话的时候,这只有龟板的漂亮鹦鹉却展开翅膀飞走了,接着阳台外面的铁丝网上又飞来四五只这样的绿鹦鹉,而且每一只都没有异样之处。他慢慢把铁丝网扯开一个洞,这几只鹦鹉就扑棱棱都飞进来了。它们刚开始还在他的头顶上来回盘旋,可能是嫌阳台的空间太小的缘故,又纷纷飞入四壁是白墙的空落客厅,接着又向对面的灶房飞过去。灶房很大,在门的正对面有一个肮脏的大土灶,土灶后面的墙角还堆了一堆棒子骨儿和秸秆儿,一口大锅就悬挂在灶台上方被熏黑的土墙上。鹦鹉飞进灶房,在空中又盘桓了几圈,随后便飞入炉灶的烧火口。炉灶没有烧火,炉灶的烧火口也很大,因此他可以勉强地爬进去。就在他逼身沿着炉灶里的隧道向前爬行的时候,他忽然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顶住了,自己甚至连呼吸都感到很困难,于是他努力转动身子,想使自己的身体能保持朝上的状态,好给胸部留有翕动的空间。谁知迎面却落下好多的灰土,他感觉自己的脸很快就被灰土埋住了,而且他几乎也快要窒息了。他想,如果不能呼吸,生命也会结束,于是他强打精神,努力转动自己的头,想把脸上的灰土全都抖掉。但是任凭他怎么摆动,脸上的土就像粘在脸上似的。因为感觉自己就要死了,他忽然惊慌起来,脑子里也慢慢出现了令人恐惧的空白。他想喊,又喊不出来,就在他感到绝望的时候,眼前忽然有了一片耀眼的光明,而且自己身上的东西也都不存在了。“该起床了,”他隐约听到有人在炉膛外面喊,“你没看看时间都几点了吗?”等到他慢慢有了另一种意识,才发现自己已经从梦中醒过来了。
“蒙着头睡觉,你就不害怕做噩梦?”李爱琴显然已经起床了,而且还在床边喋喋不休,“早点我已经准备好了,你也赶紧起床吧。”
王耀武伸了一下懒腰,用一个收腿动作,顺势坐了起来。
他一边刷牙,一边想刚才的梦。虽然大部分内容都已经忘记了,但是那只奇怪的鹦鹉形象还依稀可现。他想:“鹦鹉到底预示的是凶还是吉?如果是吉兆,后来又怎么会遇到那么可怕的凶梦?”
老两口吃过早饭,李爱琴说是要去找女儿;而且还说,她现在穿的衣服都已经过时了,说啥也都要让女儿帮她参谋几件像样儿的行头。
李爱琴走后不久,贺强就跑来找他。
贺强看家里只有王耀武一个人,便暗自庆幸自己来的正是时候。他左手攥右手,略带乞求的口吻,央告道:“老哥哥,您千万要帮我一个忙啊!”
“帮忙?我能帮你什么忙?”王耀武不解地问。
“就是,就是那个老缠着我的……该死女人!她时不时都给我发信息,好像我的这个传呼机就是为她准备的。我现在被她弄得几乎用头撞墙的决心都快有了!”
王耀武猜出贺强的情妇又找他闹腾了。但是,像这样的鸭屎事儿,他是不会介入的,因为他了解李淑芳的脾气。
贺强看到王耀武神情显得异常凝重,就知道自己想要说服他的这个姨姊夫,并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嬉皮笑脸地说:“我知道你比我会说话,也会办事儿,才来找你帮我解决这件很棘手的问题。但是,对我是麻烦,对你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因为我相信这种事儿只要到了你的手里,肯定会迎刃而解的。”
王耀武用手指挠了挠头皮,皱着眉头说:“贺强呀,我觉得……不管干任何的事情,你都应该有勇气为自己的行为去承担责任,虽然有很多的后果都不是自己所能预见的,但是唯有诚心才能弥补自己的过失,这也是惩戒自己的一种态度吧!这种话儿也许你听起来会有点儿绝情,可从我这边来说,也不可能和你通同作弊做这样的事儿,因为如此一来,我算是帮了你的忙,对于淑芳或者是你姨姐来说,我就有良心方面的亏欠,这不就等于是把你的愧疚转嫁到我的身上,并让我承受本不该有的自责和抱疚,同时也陷我对她二人于不义吗?”
贺强坐到沙发上,而且生气地说:“如果你不同意,那就算了!说实在的,我来找你,也是因为你是我唯一值得信赖的人。这样吧,出去陪我喝两盅;这样的要求,不算是太过分吧?”
碍于亲戚的面子,王耀武也没法再拒绝,于是两个人便出去找喝酒的地方。
在一个小酒店里,王耀武要了几个下酒的小菜和一瓶酒。酒和菜都上齐了,两个人便开始对饮一杯。
贺强说:“俗话说,‘好酒不怕酿,好人不怕讲’。老哥,你自己凭良心说,我这个人对你咋样?是不是淑芳说的那种坏人?”
王耀武搛了一粒麻辣蚕豆,然后犹犹豫豫地放进嘴里。他一边嚼着,一边下意识地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绿色蚕豆。后来他收起筷子,看着他说:“是不是坏人,我说了不算数,这要看上帝是怎么认为的,因为上帝是不可能永远被人愚弄的,而且他还掌握着我们每一个人心里的天理良心!所以,只要你觉得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也不需要去在乎别人是怎么看的。良心是你心里最公平、最公正的审判官,如果能得到他的认可,你自然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嬉嬉然了——不管你是采用低声下气的告饶方法,还是利用极其卑劣的欺骗手段,没有人能逃得过这个审判官的一对儿慧眼——实际上像你这样的情况,通常是达不到目的的,至少我自己就觉得不太可能!”
贺强冷笑道:“被良心谴责的人,就一定是真正有罪的人?虽然这种人并没有被所谓的法律限制过自由,但是他已经被良心禁锢在可怕的地狱里了。可是我很想问的问题却是:既然人人都不能免除这样的处罚,也就是说,罪恶其实就是我们的本性;既然在这个问题上大家都在伯仲之间,又何必要五十步去笑百步?”
“你这话儿说的可就有点儿不对了!”王耀武忍不住叫道,“这也要看你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有意的,是明知道会造成别人的痛苦,却执意要这么做,这种行为也只能用‘卑鄙’二字来形容,而且我相信这种人通常也不会感到有良心上的痛苦,因为人性泯灭的人对别人是不会有同情心的,当然就谈不上会有什么自谴或者自艾,所以这种人也只能归于恶人之类。真正知道内疚和悔悟的人,才能算得上是比较正常的人,虽然他们曾经做错过事情,但我相信他们也是情非得已的选择。如果剔除当时各种不利条件的约束和制缚,而且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情况也许就不会是当初的那个样子,也就是说,他的良心至少还是他心灵中的主宰者,虽有偏离正确航向的情况,但他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加以纠正,最终努力的还将是一个圆满的结果。可事情往往是一旦你偏离了你预计的航道,你也就远离了那个预想的结果,由此而衍生出来的新问题,可能也是你始料不及的。所以……任何的洒心更始,其实也只不过是终虚所望的事情。”他捏弄酒杯,又自饮了一杯。
贺强嘿嘿地笑道:“是呀,顺逆总由天,天意谁能阻?既然自由原本就是人的本性,按照这样一个道理来说,不管我们干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其实都不应该有所愧疚,因为社会远还没有达到最理想的形态,而构成这个社会形态的最基础的人类,自然也就不可避免地有种种的道德缺陷。”
“难道这就是你的人生观?”王耀武神色冷峻地看着他,“如果你的所作所为仅仅只影响到你自己的话,别人也无需指摘你的自由。如果情况并非如此,你就不能用人性的缺陷来为自己开脱,因为谁都没有伤害别人的权利。追求道德完美和社会形态之间好像也没什么直接的联系,原因是任何社会形态下的人其实都需要有道德完美的观念,而且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社会关系的和谐和稳定,从而使我们的生活能日进不衰地延续下来。”
贺强反驳说:“这也仅仅是智者的想法,而我们的现实中的愚者却远多于智者;所以,愚者决定的价值观才是我们社会真正的价值观。就拿功名利禄来说吧,你说这些东西是人类不合情理的欲望,即便是置身于宇宙之外看宇宙的哲学家,也无法摈弃‘大众化追求’的虚荣心。当然,我们也不说哲学家就是愚者,因为这样的意识一直以来都是人们无法改变的沉痼和共识;所以我们也甭管这种意识是不是合理了,因为追求功名利禄一直以来都是人类最为崇尚的高范和美德。虽然这种美德并不提倡一个人去伤害其他的人,可社会不就是为社会的成员求得利益而存在的吗?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又同别人的利益不无相关,当然也就很难避免有各种不名誉的行为出现;尤其在强权就是公理,正义就是强者的物质化时代,就更无法从每个人的心念中剔除‘匣中之美,人人爱悦’的非分之想!”
王耀武端起酒杯,一脸凝重地说:“其实淑芳这个人并不坏,虽然脾气大了点儿,但她一直都在努力做一个贤淑的女人。她要不是爱你,会对你的事情能一忍再忍吗?这也说明她并没有因为你曾经的负心就对你们的家庭失去了信心,就单单冲着这一点来看,我觉得你对她应该一直都是抱着有愧的态度来认识她。”他不等贺强举杯相碰,便仰起脖子灌了下去。
贺强面露窘色地放下酒杯,并附和道:“说实在的,能找到像淑芳这样的女人,也算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但是命运并非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福气的眷顾,也只能是得失无常!就拿我现在的处境来说吧,如果我们中间不出现那个刮涎的女人,也许我和淑芳过的日子比任何人都要甜蜜和幸福,因为她爱我,我也爱她,而两个人生活的全部重心便倚重在这一份真挚的感情上。可自从发生了那个……我被人迷惑的事情以后,我美好的憧憬全都被改变了。我承认自己的性格是懦弱的,但是懦弱并非就一无是处吧?比如善良,比如仁慈,比如恭顺和谦克等等,不都是懦弱的本性之使然吗?所以要说我有错,也只能错在不该和那个女人有相遇的机会,因为没有那次的邂逅,我们也不会有从那一天起就衍生出的一系列的痛苦,自然也就没有我们夫妻反目的难堪处境。可这又能怪谁呢?如果我是一个女人,或者是曾经被阉割的男人,情况可能会是另外一种情况:首先我对她的关心和爱护都是善意的、仁慈的和谦厚的行为,因为不存在别人可以指责的理由,我也就是一个无比高尚的人。如果把这种行为再放到与其他人的男女之间,可能就会是搔首踟蹰的大问题,因为在利益至上的物质化社会里,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些龌龊的、狎昵的和卑鄙的事情,似乎没有赤裸裸的利害关系,男女之间就不可能有任何的交往。但面对这些人的习常看法,你说我又能怎么样?充其量也只能吹吹胡子和瞪瞪眼睛而已。当然,我这样说并非要撇清自己的责任,因为我不是圣人,当然会犯庸夫俗子都会犯的错误。可是,自己有时并非就受自己的控制,当情嗜支配了自己的想法时,自己也只是一个心不由己的乖顺道具,就好像驴皮影被幕后的持皮影人在纸幕上舞动一样,所以我的错误也只能算是泛泛的人都会犯的错误!”
他看着王耀武脸上的表情,并从对方侧目而视的轻蔑态度,他感觉王耀武并不接受他的观点,于是他继续鼓噪道:“其实我对我的现在也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我改变不了别人对我的看法,而且从客观上讲,我即便是再怎么做,可能也都是徒劳的。可是,淑芳将来该怎么办?如果她知道我还有一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将呱呱坠地,她能接受这个事实吗?——我知道像这样责问是不该出自我口中的,即便再恶毒的诅咒,对于我而言也都算不上是过分的,因为我不能把所有的过错推诿到别人,否则这也就显得我贺强有点儿太卑鄙了。可是……不管怎么从良心上责骂我,眼下的问题:这已经是一个不能回避的现实,如果我仅仅把时间都花在怎么来处理我的过错上,而不是想法儿改变当下的趋势和状况,那么我不就等于是……放任未来的悲剧在眼前发生了。”
王耀武心想:“这下可好了!你把你麻烦又踢给我了——如果我不管,将来淑芳有个啥,我倒成见溺不救的大恶人了。”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样吧,你让她把孩子打掉,而且以后你也再别和那个女人有任何的瓜葛了。”
贺强垂头丧气地回答:“如果真要那么简单,也就不用来麻烦你啦!她执意要生下那个孩子,而且根本就不顾虑我的感受。如果我说的话儿稍稍重点儿,她就寻死觅活的要寻短见!”
“打掉孩子,那边不愿意;把孩子生下来,淑芳就该寻短见了!——唉,我想,我可能就帮不了你,因为这件事儿实在是太棘手了!”他用手指敲击着乌漆墨黑的餐桌桌面。
贺强装出一副非常沮丧的样子,“俗话说:软藤缠死硬树。原来我也打算和淑芳离婚来着,因为只有这样,对我才是最有利的结果——不仅有怜新弃旧的新欢,而且还有一脉香烟的后代。但是……只要一想起淑芳的将来肯定是形影相吊的凄凉晚景,我就……无法抑制……心中的悲悚和哀悯,而且这样一来,我反倒成了这出家庭悲情剧中悲情色彩最浓的大主角了,因为我在怜悯她的同时,也在怜悯我自己的绝望,想毅然决然地离异,却又不能不顾及她的将来之心!——哥,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按理说我也有离婚再娶的权利吧?可是淑芳的将来又由谁照顾啊?”
王耀武自斟自饮了一杯,脸上就有了微醺的醉意。他用手随意比划着说:“不——行——!你这样做,可不行——!你如果敢这么做,咱俩的兄弟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贺强蹙着眉头,雌牙露嘴地嚷道:“可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淑芳也只不过是一时的难过而已,而那边可是一失两命的结果啊——!”
王耀武心情复杂地搛起一条香辣小干鱼,然后冷冷地盯着他,“那么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我想,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你来说服她!”贺强用几乎是哀祈的眼神看着王耀武,“为了那个能祸害人的小孽根,我和那个女人也不知吵过多少次了,可……结果都是以我的妥协而告终,因为她抓住了我的致命弱点,所以每当到了要旧话重提的时候,她都拿出以死相逼的卑劣伎俩,迫使我退出这个我急于想有所进展的较量场,也就是说,截止目前为止的我,已经是无计可施了!但是那个……可怕的新生命却没有停止他成长的速度,他就像长在我心里的毒瘤一样,时时刻刻都在侵蚀我对淑芳的感情,时时刻刻都在捶打我不堪一击的意志和神经,而这种看似无休止的折磨,几乎不亚于在地狱里所受的惩罚。说实话,这是我目前最无奈的悲哀,即便是有一丁点儿的力量,也好像不属于我自己,出于对淑芳有保护的责任,我也承认自己是天底下最懦弱的男人,虽说这样的保护已毫无意义,可是在我对自己的良心开始忏悔的时候,至少我可以扪心自问:从为了淑芳负责任的角度出发,我也算是有点儿骨气的人吧?”
王耀武对贺强的无耻狡辩有了一股强烈的厌恶之情。他想:“这也算是一个男人说出来的话儿?明明是自己的不对,却非要装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假如良心真的就是上帝的话,上帝就应该让你这种人早点儿下十八层地狱!”他阴郁地盯着空着的酒杯,隐约间有了饮酒的冲动,于是他抓起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端起酒杯,又一饮而尽。他迟涩地抓起桌子上的筷子,使劲儿敲了一下菜盘子,而后便近乎咆哮地嚷叫道:“行了吧!别再给自己的脸……上贴金了!‘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摘自:春秋·左丘明《左传·宣公二年》)。所以……你没必要以巧言、令色、足恭这些欺世惑众的伎俩来伪饰自己!”后来又后悔自己说了没边际的话儿,便低眉垂眼地瞅着筷子,又在麻辣蚕豆里下了一箸,“你痛快说吧,我怎么做,才能帮到你?”
贺强转忧为喜地说:“说服那个女人去医院打胎。可能也只有您才能做得到这一点,因为……她恨我,恨得几乎像见了仇人似的,自然也就会把我的劝说当成是别有用心的恶意。”
王耀武一边嚼着菜,一边很不耐烦地问:“你以为她会听我的话儿?”
“会的,会的,因为你是我崇拜的宏儒之才,当然也就能做到我所做不到的事情!”贺强忙不迭地应和着,“在你们的眼里,她也许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因为她违背了我们社会的伦理道德。但是,她又是一个很不幸的女人,如果社会对她稍稍有一点儿公平的话,她也就不会沦落到孑然一身的如此地步,而我也不会因为同情她而——”
“算了!我看你的事情,还是你自己去解决吧!”王耀武霍地站起来。
贺强惊讶道:“是不是我刚才又说错了什么?如果您是为了这个原因的话,我甘愿惩罚自己一杯。”他给自己倒了酒,又站起来,而且极其虔诚地对他说:“俗话说:人越老实,就越倒霉。所以……我……也只能为自己曾经的愚蠢喝下这杯苦酒了!”他扬起脖颈,将酒杯里的酒一下子饮干。他把酒杯放下,抹了一下嘴巴,不无伤心地说:“没有人能理解我现在的苦恼,因为你们都喜欢在云端里看厮杀,而非扶危出手救人于水火;所以,亲情也好,友谊也罢,其实都不过是打脸挂须的一种伪饰。既然有了浇薄人情,反而会平添一份愁叹和感伤,那么……我还真不如对这两个女人全都放弃的好嘞!”
王耀武替自己解释说:“我连人都没有见到过,又怎么替你去说这件事儿?”
贺强说:“你只需对她说:我出车祸死了。”
“不行,不行!我可从来没撒过谎,何况这样咒人死的话儿,可是要折人寿数的!”
“你也可以……这么对她说,就说我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她也是受害者之一,如此一来,她就会考虑自己的孩子该不该要的问题。其实这样说,也不违背你处世的原则,因为在你的眼里,我本来就是这样一种人,而且还有这样一个信而有征的事实;所以,我也并非让你充当了一个造谣中伤者的角色,而是把这个事情和你对这件事儿的看法全都和盘托出了而已。你看,做这件事儿其实一点也不难。——你也许会问:为什么我自己不亲自对她说?因为她已经看出我想要甩掉她了,所以她对我的话儿压根儿就不会相信,而且也不可能相信。但是,如果你是以我们单位领导的身份去说的,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领导代表了社会,也等于代表了道德;以道德的名誉宣布我是个大坏蛋,这要比我用一百张嘴去说,还要管用。当然,我并不是要让所有认识我的人都来唾弃我,只要让她一个人唾弃我就好,把我唾弃到淑芳的身旁,让我的良心再回归到正派者的这一边,就好像我和她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好像我一直都是淑芳最可靠、也最值得信赖的丈夫一样。”
王耀武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他想:“帮就帮吧,反正这对大家都不是一件特别坏的事儿,至少他们的日子可以走上正轨,我们也不必再为他们的事情感到挠头。”
贺强见王耀武已经同意,便把自己最近琢磨的想法都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