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有走眼的时候,看事、看物、看人,难免会闪失,只不过,顾航这次走眼走大了,用流行语来说:三观颠覆。
国庆前夕,顾航和刘宏发来到省城一处即将竣工的工地,与包工头小吕商谈合同,从他队伍里挑选一批民工,准备节后到祁口县气源站施工。刘宏发和小吕过去有合作,大部分工人也熟悉,在民工宿舍照花名册选定主要工种的大工,最后,刘宏发对顾航吩咐:“考考你眼力,去备料场挑个小工下夜,身体好就行。”
小工,不能顾名思义为年龄小,实际都年龄老,六七十岁的都有,在工地就是打杂。打杂自然无足轻重,所以,项目经理刘宏发才让顾航这个无足轻重的副经理去掌眼。
来到备料场,打杂的工人正在这里堆码脚手架,一个老头,一个老妇,显然不符合身体好的要求。顾航正要离开,迎面过来一个扛着数根钢管的男人,他把钢管扔下,顾航立刻被他威武的胡须震撼了:乌糟糟的卷毛将上下嘴唇几乎全部埋没,在两腮处翘起,犹如张飞李逵嚣张跋扈的虎须,一望而有好汉气概。
“你是小工?”顾航问他。
“中。”他擦着安全帽下的汗珠,挺自豪地回答。
“叫什么名字?”
“丁二一。”
“多大岁数?”
“五十三。”
年龄身体都合适。顾航回到宿舍,对小吕说:“花名册上加个小工:丁二一。”
“顶包?”小吕噗嗤一声,“小工不用造册。顾副经理,你看上他哪头喽。”
“下夜不就是看工地嘛,凭他那威风凛凛的虎须还不把毛贼吓跑。”顾航又问小吕,“顶包是什么意思?”
“缺啥顶啥,装啥像啥。”
“装?”这个字有点费解,顾航瞧小吕那有点诡异的眼神,心生疑惑。
刘宏发把草拟好的合同递给顾航:“你看看这份合同,没问题我就签了。”
国庆节后,上午,七公司项目部人员正在气源站工地对气柜基础进行测量、定位、放线。主体构筑物基坑开挖,标志着工程正式开始,放线就是开工的序幕。
民工队包租的大巴车到了,因为超员,大巴没敢走国道,跑了一夜旧省道。甲方三通一平没有完全到位,老旧的大巴车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一摇一晃地艰难行驶,车身布满厚厚的灰土,好像沿途遭遇了沙尘暴,只有前挡风玻璃有块雨刮器擦出的扇形净面,能看到车里挤得满满当当全是人。大巴在工地外缓缓停住。
“再往前走一截嘛,就到喽。”小吕在前座指挥司机。
“不是你的车你不心疼啊。不走了,下车!”司机似乎对这趟生意挺窝气,熄火拉住手刹。
车门打开,农民工们鱼贯下车。定员四十七座的车里挤了六十位工人,他们大都穿一身褪色的草绿迷彩服,上面挂满星星点点的水泥浆和涂料,不知辗转过多少处工地来到这里。凭他们这套穿戴,能雇辆老旧大巴车也值当,好车多得是,可谁愿承载他们呢,跑一趟还得把全车的座套都洗了。下车后,他们一个个揉着疲倦的眼睛,伸腰展臂跺脚,一夜长途颠簸,不比干活轻省。
司机不给打开行李舱,跟小吕杠上了,要求增加包车费。小吕是江川人,司机是本地汉,南腔北调,吵得不可开交:
“说好一个人八十,上路就给你喽,凭啥子每人再加二十?”小吕争辩。
“八十是八十的路,你引的是甚球的烂路,车都快颠得散架咧。”司机不让步,“快把差价补上!”
“急啥子急哟,行李舱还有一个,打开看一下有气没的。”
“有气没气偶不管,活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租辆五十六座的你嫌贵,还让人钻进行李舱。”
“你别冤枉我哦,车里挤不下嘛,再说他晕车晕得乱吐,你也让他下去躺起,还给个裹尸袋,憋死也是你的责任。”
刘宏发和顾航见农民工那边不得消停,只好过去解决一下。问过司机原委,刘宏发责问小吕:“行李舱还有人呢?你省钱也不是这么个省法,放着高速不走,偏走旧路,行李舱里颠不死也得憋死。先把车费给了人家。”
小吕很不情愿掏出一沓钱,对司机说:“打开行李舱,人没事就给你。”
司机瞅瞅刘宏发:“你是工地领导哇?你担保啊。”用钥匙把行李舱打开。
民工们围上去翻找自己的行李,拍打上面的尘土。奇怪的是,几乎每人带着一只用过的空涂料桶。
“顶包,顶包!”小吕朝行李舱尾喊两声,没有回应,顿时紧张得脸都白了。
顾航一下把心提到嗓子眼,“顶包”正是自己挑的小工,一脸威风凛凛的虎须,像张飞似李逵,还没耍蛇矛使双斧呢,这么不耐操?
“挂球喽?……”小吕惶恐地看着刘宏发。
“挂了是你和司机的事啊,正式合同还没签呢。”刘宏发急忙撇清责任。
小吕猫腰钻进行李舱,拖出个沉甸甸的长条编织包,上面积满灰土,真像个裹尸袋。周围的人屏声静气,瞪大眼睛瞧着。
小吕慢慢拽开拉链,先露出一双腌臜的解放鞋,全部拉开,里面躺着一具尘封的“木乃伊”,胡子、眉毛、眼睛全是灰,一动不动。
“顶包!”小吕拍拍那具“木乃伊”的脸颊。
“木乃伊”嘴角淌出一缕殷红的“血水”。
“快打120!”有人大喊。
小吕赶紧俯身给“木乃伊”做人工呼吸。
司机用脚踢踢“木乃伊”,浑身僵硬,他也吓得够呛,趁大家忙乱,退后几步,爬到大巴车驾驶室里,打着马达开走,差价不要了。
小吕觑见大巴车没了踪影,朝“木乃伊”耳边拍拍巴掌:“好喽,戏演完喽。”
“木乃伊”一声咳嗽,喷出的“血水”将胡子上的土渣带起,溅了小吕一脸。
“日你妈哟,你倒是睡安逸喽,还给老子沾点荤星。”小吕擦去脸上的污秽。
刘宏发明白就里,捣了小吕一拳:“你他妈为省两个路费,一肚子损招。”
“省下就是挣下嘛。”小吕嘻嘻一乐,把准备付给司机的差价款揣起。
“裹尸袋”里的活人慢慢爬起来,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醒盹。
顾航心有余悸地问:“这是搞得什么名堂?”
刘宏发附在耳边告诉他:“现在的包工队,做工程都做成戏精了,动不动就讹人,咱们也得防着点儿。”
顾航刚拿到建造师证,为刷履历和刘宏发搭班子,六十个工人,只让他挑个无足轻重的小工,走眼不说,居然是戏精?“缺啥顶啥,装啥像啥。”这个丁二一会顶死人包,还会顶什么包呢?还会装什么呢?
这拨农民工每人发两个冷馒头一瓶水一袋榨菜,权当早饭。丁二一像是饿了三天,黑手抓着馒头,狼吞虎咽,掉在身上的渣子都捻进嘴里,露出乱须丛中一点红,他还有酒糟鼻呢!不是酒鬼吧?耍酒疯要给工地捅娄子,不如趁早打发走。
刘宏发也有此意,把小吕拽到一旁说:“我要的是工人不是要爹!”
“你们自己挑的唦,再说,他不算老,刚五十出头。”小吕分辨。
“胡说,我看他快七十了!”
“受苦人面老。”小吕转身吆喝,“顶包,身份证拿来,让二位经理验明正身。”
丁二一仓皇站起,从衣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窸窸窣窣抖出黑黢黢的身份证递过来,用不安的眼神瞅着刘宏发和顾航。
刘宏发捏住身份证看看:“丁二一……你这名字倒是省笔划啊。才五十三?长得够穿越。”
“俺经常演穿越剧。”丁二一回答。
顾航接过他身份证端详:“中南省顶山人,顶山好像有个影视城吧?”
“他是影视城的腕儿,人送外号顶包。”有个民工插了一句。
“哦,你这诨名是从影视城得来的?”顾航问他。
丁二一腼腆道:“导演看上俺胡子咧,不用化妆,尽演下三滥的角儿,缺啥顶啥,装啥像啥,站起来要饭,躺下去装死。”
“我也看上你胡子了,没想到你会诈死。”顾航鄙夷地哼一声。
“俺也不想装死人,服从领导是本分。”他瞅了小吕一眼。
“都怪司机太贪哦,说好的路费,走前就给喽,到地头经常变卦加钱,不得不防哦。”小吕一边解释,一边跟刘宏发到一旁嘀咕。
“你演得挺逼真,血水不是把舌头咬破了吧?”顾航问丁二一。
“小把戏。”他掏出个迷你西红柿,放进嘴里,挤出一股红水。
“你能演戏,何必下工地呢?”顾航问他。
“俺是群特,演戏不固定,挨打又挨训,盒饭够喂猫,不管饱不饱。”
“还会顺口溜呢。”
“俺算半个人,给半份工资就中。”丁二一可怜巴巴地央计。
“当小工本来就工资低,给你半份,让老婆孩子喝西北风去?”
“他有个球老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小吕过来插话。
“是个老光棍呀?”顾航惊讶。
“yes!”小吕会几句蹩脚的英语。
“噎……死。”丁二一还模仿小吕呢,到底当过群众演员。
“呸!噎死你算了,尽给俺顶山丢人!”怼丁二一的是个瘦高个民工,应该是老乡,却瞧不起他。
小吕不知和刘宏发商量好什么,刘宏发答应先试用丁二一,项目经理同意,顾航这个副职不再坚持。他最初是觉得丁二一形象威武,现在是觉得老光棍可怜。至于包工头和项目经理做了什么许诺或交易,日后才逐一得到验证,反正与“服从领导听指挥”和“顶包”分不开。
材质很厚的空涂料桶实用性很多,扣过来可以当凳子,随时随地能坐;第二个作用更奇特,可以当乐器——手鼓;还有第三个作用——泡脚时能泡到小腿。
六十个民工坐了一夜长途车,都有点萎靡不振。小吕见两位项目经理对他这支队伍的状态存疑,马上调动情绪:“起来起来!都吃饱喽,打起精神!跳一跳,蹦一蹦,活跃下气氛”他打开手机放送舞曲,走进队伍里拽起两个年轻人。
农民工还会蹦迪?闻所未闻。只见他们手拍着空涂料桶,像是集体敲击非洲手鼓,嘭嘭嘭的声音把正在放线的项目部工作人员也吸引过来。舞蹈是形体语言艺术,顾航从未见过这种动作,不明白表达什么。
刘宏发对他说:“你第一次下工地,看不懂吧?这叫《工地迪斯科》。中南省是农民工输出大省,能带动当地GDP,政府可劲地慰问他们,歌舞团专为他们创作节目,经常下工地演出,还培训娱乐骨干,这两个可能就是骨干。”
顾航恍然:“哦,我听说过,中南省还专门为农民工办报纸,电视台也开辟专栏,这种人文关怀挺好。”
刘宏发比划着动作告诉顾航:“这个动作是架子工上紧固件……这个是木工在拉锯……这是抹灰工在抹墙……这是小工在推石渣车……”
丁二一也受到感染,跟着节奏扭动屁股,颠着身体,双手乱划拉,逗得人们直笑,沉滞的气氛有了生气。顾航没想到自己选中的这个小工还是个活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