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弄口吃的!”恰在此时,进来一位食客喊一嗓子,打断历史进程。
搅局的是个小后生,秀秀的同学凉棒。他穿一身磨破的牛仔装,上衣点缀着牛皮流苏,头发染得金黄,戴着耳机眯着眼听流行音乐,还有节奏地晃动身体。
“你吃啥?”陈寡妇起身接待。见后生没听到,把他的耳机揪下来,贴着耳朵问,“凉棒!你吃啥?”
“婶,你轻点喊不行吗?把我耳膜都震破了。”外号凉棒的后生捂着耳朵苦着脸。“你能有啥吃的,来个夹肉饼,一碗杂碎汤。”
凉棒这个词是本地土话,意指不懂装懂,说话办事不靠谱的人。
“听什么音乐呢?”秀秀把凉棒的一只耳机戴在自己耳朵上。
“日本流行音乐教父,谷村寿司代表作。”凉棒得意地说。
“谁?”
“谷村……寿司。”
“拜托,是谷村新司吧?”
“我记得是……寿司。”
“寿司是日本料理,你真是个凉棒。”
这位潮男坐下,注意到另一张桌旁坐着一位装束不一般的食客,打量少许,问陈寡妇,“婶,你的肠头把日本人都招来啦?”
“放屁!你的肠头才招日本人呢!”陈寡妇破口大骂。
凉棒致歉:“说错了说错了,我是说,你做的卤肠头,把日本人招来了?”
“你咋知道他是日本人?”陈寡妇把夹肉饼和杂碎汤放到他桌上,反问。
“人家穿的是樱花牌西装,一套五万,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凉棒说。
“五万?”陈寡妇不由得吸一口凉气。
“他腕上那块表——劳力士满天星,九十九万;那白金钻戒,至少三十万!还有那领带夹、袖扣,都是带钻的,右手那块翡翠戒,简直无价!妈呀,他这身行头至少五百万!”
“啊?!”陈寡妇惊骇得眼珠子快从眶里蹦出来。
“凉棒,你学的小语种不是日语吗?去跟他交流交流。”秀秀对凉棒说。
“对,把他那副墨镜借过来瞅瞅,值多少钱。”陈寡妇撺掇凉棒。
“墨镜很像日本豪雅牌,如果镜片是NXT,镜框是纯钛,也得上万。”
“娘个逼,他不怕被人绑票?凉棒,你有本事把他眼镜借来,让俺们开开眼。”陈寡妇撺掇。
“我……”凉棒有点犹豫。
“庙会三天,婶子管你三天饭。”
“这是为啥?”
“俺想弄清他是哪国人。”
凉棒鼓起勇气,走到“日本人”面前,鞠躬问候:“kon ni chi wa!”
“日本人”很有礼貌地点了一下头,但是没话。
“‘哭你七娃’?——他家七娃死咧?” 陈寡妇傻乎乎地问凉棒。
“‘kon ni chi wa’是日语你好的意思。”凉棒解释。
“‘哭你八娃’就是你更好?他能听懂日语,没准真是日本人。”
凉棒胆子大起来,坐下跟对方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对方再无反应。凉棒有点没招了,回头看看陈寡妇,她给他做摘眼镜的手势。
凉棒对“日本人”用肢体语言示意,想看看他的墨镜。
陈寡妇瞪大眼睛,就等“日本人”摘下墨镜那一刻。
“日本人”很不高兴,低声对凉棒咕噜了一句。
凉棒恐惧,倒退着离开桌子,回身对陈寡妇说:“他是正儿八经的……鬼子!”
秀秀问凉棒:“他跟你说什么了?”
“‘八格牙路’……”凉棒战战兢兢地重复“日本人”刚才的话。
“真扯,哪个中国人不会这句,见天演抗战剧。”秀秀怼他。
“打小就怂,鬼子再来,你准保第一个当汉奸。”陈寡妇也数落凉棒。
“日本人”吃饱喝足,慢条斯理用手绢擦擦嘴,站起来,双手伸向墨镜——陈寡妇又看到希望。岂料,人家只是扶扶镜框,戴得更牢固了。
费尽心思也没搞清楚洋吃货的身份,三人眼睁睁看人家嚼着口香糖,昂首挺胸,款步离开铺子。呆了片刻,陈寡妇顿然醒悟:“他还没给饭钱呢!”
秀秀到桌旁一看,凳子上放着一沓票子,抓起来对正要出门讨账的陈寡妇喊:“这不是钱嘛!人家给了。”
“这是啥钱?”陈寡妇抢过来看,没见过港币。
“是日元吧?日元尽是大票面。”凉棒推断。
“你又冒充内行,明明是港元。”秀秀说。
“咋看着像鬼票子?”陈寡妇怀疑。
“鬼票子哪有这种质地。一共九张,九千港元!”秀秀把钱塞给陈寡妇。
“俺拿上没法花呀,合人民币多少?”陈寡妇说。
“去中行可以兑换。”秀秀拿出手机查汇率,“能换七千多人民币。”
“咋给这么多?”陈寡妇惊愣。
“可能日本人也有不识数的,把港元当日元用了。”凉棒猜测。
“不识数?……丁二一就不识数,咋处处像他呢?”陈寡妇又开始思谋。
“你又念叨伪村长,有毛的关系。兴许这老外吃你的肠头觉得味道美,想给你留个好念想。”秀秀说。
“什么我的肠头!”陈寡妇嗔怪秀秀。
“对不起,我也说错了,是吃你做的卤肠头,觉得味道美。”
“你俩这对高中生,都快上大学了,一对凉棒。”
秀秀撒娇地黏缠:“大姑,我给你帮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能不能给我一张?让我也留个好念想。”
“不中,俺觉着这里有名堂,老娘的感情不是拿钱能买的,俺得跟他问个明白。你俩看着铺子,俺去找他!”陈寡妇脱下围裙追了出去。
秀秀冲她背影来一句:“你才是凉棒呢!”
街上人挤人,陈寡妇认准了“日本人”去向,特征也明显。眼看就要追上,“日本人”却迎面遇上康副县长、郭主任、小黄、小林,还有一众乡镇领导。
“哎呀!——于九川董事长!我说能碰上你嘛。贵客来临,有失远迎啊!”郭主任迎上去握住男一号的手。
陈寡妇见状,转身躲在一旁,假装在水果摊挑选水果,耳朵听他们对话。
“这位是祁口县康副县长,我是祁口县政府办郭主任,咱们在元宵晚会见过面哪。那会儿我刚提为办公室主任,我和续县长一块给您敬酒来着,那天晚上人多,您可能没记住。”郭主任一边介绍一边提醒。
“我想起来啦,你是续县长的搭档。”男一号恍然。
“对对对。您的两位业务经理跟您走散了,到市场办求助,我正好在。”
“董事长,您吃过午饭了吗?”小黄问。
男一号拍拍肚皮:“吃饱啦喝好啦,就该上炕搁捣啦。”
在场的一干人哈哈大笑。
陈寡妇却目瞪口呆,这是她教那个拉蔓子老生瓜的私房话呀!
郭主任对男一号恭维:“您真是入乡随俗,我们当地土得掉渣的顺口溜您都学会了。”向其他人介绍,“于九川先生是港华国际投资公司董事长,爱国华商,下周要随考察团来我们祁口县考察。”
“欢迎!欢迎!”众人一通鼓掌。
“三颗油(谢谢)!……”男一号拱手致谢。
“于老板,您今天是不是提前热身呢?”郭主任问男一号。
“是的啦,我已经投资两笔生意啦。”男一号说。
“哦?您做了什么投资呀?”郭主任感兴趣地问。
“一笔是戏班子,一笔是肉摊子。”男一号说。
“传统文化和风味美食。”郭主任对随从吩咐,“记下,记住于老板的爱好。”
“请于董事长赏光,到偶们镇政府坐一坐,喝点茶。”镇长相邀。
“还是到偶们乡政府坐坐哇,乡政府宽敞。”乡长更热情。
“远不远哪?”男一号问。
“不远不远,我们坐车去,请——”郭主任毕恭毕敬地伸手引路。
陈寡妇跟在一干人后面来到镇外,见那真假难辨的“日本人”请郭主任坐进宾利车里,缓缓开走。
她脑子里乱成一团麻……那句上炕的顺口溜他竟然还没忘,百分之百是他!可他口音奇离古怪,没有一点原来的味道;他跟当官的打交道自如得体,哪像过去低着脑袋当孬种。丁二一还晕车呢,此人却坐车来坐车走,没见吃晕车药,老毛病扔到爪哇国去了?……百思不得其解。
她买根雪糕,边吃边走边想,来到娱乐区块,戏台上正演《真假美猴王》片段。“一笔是戏班子啦”这句话在她耳边回旋,她拦住一位后台出来的演员问,“你们戏班子谁是头儿?”
“郑团长——演唐僧的。”
台上刚落幕,唐僧从后台下来,急匆匆去往临时搭建的厕所。
陈寡妇紧追几步:“郑团长!”
“干嘛?”郑团长边走边问。
“俺是沙僧的老婆。”陈寡妇灵光乍现地冒出一句诳语。
“哈……”郑团长笑得蹲下身,“今天有自称沙僧的,还有自称沙僧老婆的,笑得我尿都出来了,等一下,我先去厕所。”
嘘嘘完,郑团长整理着袈裟走出厕所,还是笑不停:“出家人打不得诳语。”
“俺不是出家人。俺是问,你说的那个自称沙僧的,是不是叫于……九川?”陈寡妇刚从郭主任嘴里听到名字,现听现卖,
“对,于董事长,维港大老板,虔诚的《西游记》信徒。”
“俺家老头子也是《西游记》信徒。”
“你家老头子是你家老头子,不要和于老板混为一谈。哎,你怎么知道于老板的名字?”
“他给你投资,也给俺投资了呗。”
“他付了定金,请我们到他别墅里演出。你是做什么的?”
“做卤肉的。他这出家人,可爱吃肉哩,还专吃……”她附在他耳边嘀咕。
“我也爱吃大肠头。”郑团长笑嘻嘻地。
“真是有啥师父就有啥徒弟,六根清净都忘了。既然他给咱俩都投资了,咱们合作一把呗,你们上他别墅演出时候,带上俺,俺管你们一顿饭。”
“不行,于老板强调,只他一个人看。再说……”他打量着陈寡妇,“我觉得你像……孙二娘开店。”
“打住!能合作就合作,不能合作少埋汰人!”陈寡妇变脸。
“别生气嘛,留个电话吧,可以商量。”郑团长掏出名片。
陈寡妇卖卤肉也有名片,两人交换。郑团长瞧着她名片,又瞧她:“你是寡妇?你有老头子咋能是寡妇?你不是性诱惑吧?”
“怕啥,凭俺这身膘,哪个敢犯贱。”陈寡妇抖动上身,两坨肉甩来甩去。
郑团长更有兴趣:“好,等大集最后一天,我上你铺子去,尝尝你的肠头。”
“又是个凉棒!”陈寡妇冒火。
“口误口误,我是说:尝尝你卤的肠头。另外呢,给我来头大蒜。”
陈寡妇噗嗤一乐:“原来你也是重口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