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大雨那天晚上,续晓峰不仅亲耳听到父亲与一个陌生女人含情脉脉的通话,还亲眼见他换了骑行装去龙湖公馆幽会。重要的是,晓峰从粉色笔记本电脑里看到《灰狼计划》分镜头剧本。喜欢国学,文思敏捷的父亲居然当起“编剧”,编的还是实景剧,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完完整整。时间是当下,地点是祁口县石岭乡五峰铝业,只是人物全部用姓氏字母代替。从剧情的发端、发展、矛盾、到预设的结局,他直觉到这是倒卖国家矿产资源的集体阴谋,最卑鄙的是,一旦阴谋败露会让一个无辜者当替罪羊。父亲除了偷欢窃色,居然以重要身份卷入一场大窝案。但是,晓峰心里明白怎么回事,无法指认当事人。所有这一切还需要进一步落实,把每个字母代表的人物对上号。
爷爷病情恶化,转到市肿瘤医院,父亲工作忙,在医院照料老人的重担自然落在母亲和晓峰肩上。他辞去西龙集团工作,想不到没上几天班,朱董事长竟给他发了全月工资,还让人送来许多慰问品,让他带薪照料爷爷。这个黑老大,好像并非外界传的那么凶恶,据说还挺孝顺老母亲、挺重视人才,集团里谁的红白事他只要知道,都要随份子,难怪员工们愿意在他麾下工作。人世间的事情真不好说,善与恶的泾渭,有时却是恶与善的混沌,人性之复杂,矛盾之变化,他这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很难一下辨得清。
郭主任倒是常到医院探视,从一开始就派来护工,但护工被晓峰拒绝,他宁愿自己陪伴爷爷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续县长偶然也来医院,尽份做儿子的责任,前期的治疗他下到辛苦,可这种病,医术再高超也无力回天,放疗加化疗,把老人折腾成一把骨头,见惯生离死别的他,已经开始考虑后事。
这边的骨肉将逝,那边的骨肉将临,悲哉喜哉?
曼华最初将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续岩峰时,把他吓得差点灵魂出窍!他坚定不移要求打掉,她坚定不移要求生下,说自己这个年龄再不生就不能生了,两个坚定不移发生激烈碰撞。曼华把曼青搬来,大领导也给他施压,那几天他怀疑自己视网膜出了问题,看什么都是黑白片。别人是欢娱嫌更短,他是偷情买单长。曼华私生活混乱,却一直没有中签,他续岩峰上来就得头彩,点儿也太背了。种下等于欠下,只能堤内损失堤外补。从工程承揽到干部提拔,从企业整合到代人说项,只要能见钱,续岩峰放开手脚,来者不拒。灰色收入他不敢存到自己和家人账上,全部由曼华掌管。不过,曼华倒也说了,第一,不逼续岩峰与原配离婚;第二,自己到国外生孩子。稍许让他宽慰。宋副市长因办事不利,大领导让他做好准备去市人大,明升暗降。续岩峰呢,终于尝到一年一个台阶的速度,也尝到越腐越升的甜头。省委组织部已经和他谈话,暂任义临市主管国土资源副市长。大领导告诉他,过渡一下再进常委。郭主任敢想敢干,两面下注,应该升得更快,有可能代理副县长。这一切,当然要在港华公司与五峰铝业签约之后,《灰狼计划》谢幕之时。
续老爷子弥留之际,续县长找车送回土河老家圪坨村,两天后驾鹤仙逝。
集中供热工程已经全面铺开,县长父亲去世,在祁口县算是大事,郭主任当治丧总管,办公室的人几乎全去帮忙。顾航与刘宏发商议上多少礼金,刘宏发说:“续县长现在敢了,胃口也大了,多给点没坏处。”看来他也深有体会。
郭主任给顾航来电话:“顾总,你那儿不是有两辆皮卡吗,调一辆拉花圈,留在丧事上帮几天忙。”
顾航心想正好把二贵派去,回答:“没问题。”
“王二贵是你的工人吧?他会不会开车?”郭主任问。
“会,派他去?”顾航没料到郭主任指名道姓要二贵去。
顾航叫上二贵去土河治丧,主要是注意续晓峰与父亲的关系,联系晓峰搭救朱晋萍。如果从晓峰与父亲的关系打开突破口,或许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奇怪的是,郭主任也要二贵去,颇让顾航费猜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二贵正在工地护坡顶端干活,顾航让刘宏发把二贵叫下来,不料小吕插一杠子:“叫王二贵做啥子?”
“管得着吗?”刘宏发怼他。两人平时不说话,因小吕上门讨债反目成仇。
“让二贵开皮卡车,往土河县送花圈。”顾航说。
“王二贵不能去。”小吕口气挺横。“浆砌缺人手,咋个记工呢?”
“缺人我让老蔡安排,你给王二贵正常记工,人和车还要留在丧事上帮忙。”
“指挥部那么多司机,凭啥子抽我的人?”
“我是总指挥,抽谁由我不由你!”顾航也火了。
“等一下。”小吕到一旁打电话,“郭主任,顾经理要让王二贵开车送花圈。”
“没事,我在那儿当总管呢。”郭主任说。
小吕回来,勉强同意。
“什么东西!”顾航不由得骂他。
小吕回过身:“顾总指挥,我晓得你这个名头咋个弄来的,河里的王八湖里的龟,谁也不要欺负谁。”
去土河县的路上,刘宏发见顾航脸色不好,开导道:“小吕抱上郭主任大腿了,他俩常在一块吃饭,他不会给你翻好话。”
其实顾航对小吕的身份早已心知肚明,老蔡也反映小吕和郭主任关系不一般。集中供热顾航本来不想用小吕,一个瘾君子,保不住什么时候出事,是郭主任替他求情。顾航主要考虑,剧组对他不是很放心,肯定要安排眼线盯着他,弃用小吕会让人家疑心,再安排一条更隐蔽的眼线反而不好办,明蒋干好防,暗蒋干难对付,知道小吕是个什么东西,多加注意就是。
斗争是复杂的,男一号和哥四个的问题解决了,另一个问题摆在顾航面前,那就是:都在找臭小的下落。臭小既是目击证人,又掌握着关键证据,这个十五岁的孩子不仅是黑老大的命门,越来越成为整个剧组的命门,同时也是顾航的命门。涉黑,有无人命案是衡量轻重的标杆,也是量刑的尺度。顾航勉从虎穴暂栖身,实际危机四伏,可以看作一场博弈。弈棋的胜败首先在于布局,现实世界也一样,对手如此强大,布局必须周密。他现在要做的,是把臭小这条线和续晓峰这条线衔接起来,形成合力,这样才有胜算的可能。
续县长老家圪坨村离土河县城还有三十多里,村子名字带两个土偏旁,真的很土,四五十户人家沿黄土坡挖出一孔孔高低错落的窑洞,除了几棵树是绿的,连狗都是土黄色,一看就是穷山村。顾航忽然想起某个案例,一贪官在悔过书里说,自己腐败的原因是因为小时候家里太穷,穷则思变,结果没变好,变坏了。顾航朦朦胧胧似乎看到一个满身泥泞的男孩,背着破书包跋涉在求学路上,坚定的眼神里体现出不屈的意志,蹒跚的步履中透露出拼搏的精神。穷山村里出个县官不容易,为什么不珍惜这份荣耀?如果穷是贪的根源,原配又老又丑是否也可以成为找第三者、第N者的理由?逻辑上能说通,法律上呢?欲望是人性本能的积累,法律无非是一条围堵的堤坝,当管涌开始出现,溃坝就不远了。
续县长要求丧事从简,屋门口只搭个灵棚,暗中送礼的只上香不吃饭,事宴席上只是村里的老乡和亲戚。顾航和刘宏发上香时第一次见到续县长爱人龚爱珍,一身孝服,华发蓬乱,眼袋如泡,臃肿邋遢,顾航差点以为是续县长老娘。苍老的龚爱珍与皮肤紧致白净俊朗的续县长站在一起,判若两代。繁忙的教学,常年的家务,没日没夜地服伺老迈多病的公婆,催走岁月的同时,也催老她自己。晓峰明显瘦了一圈,短期内戴孝两次,恩如义父的韩厂长尸骨未寒,爷爷又撒手人寰,他更为母亲操劳到如此憔悴而心碎……看得出这孩子心重如山。
按本地讲究,死者入土一周后圆坟。当天,儿孙亲戚们围拢一圈,为新坟培土、烧纸、上供,哭一哭,绕三绕,整个葬式算是结束。
二贵拿着铁锹给新坟周围浅挖一条排水沟。亲戚们离开坟地下山,晓峰依然长跪不起,岩峰上前轻轻拉他,却被他一甩胳膊,用愤怒的眼神狠狠盯着父亲,龚爱珍赶紧挡在两人中间。二贵低下头,装作没看见。
二贵最后从土岗下来,路过小树林,听到林间有人吵架,俯下身体聆听——
“必须把我母亲调回市里,让奶奶也到市里住!”晓峰说。
“我还没到市里工作,怎么能先安排家属呢?”续岩峰辩道。
“晓峰,我们在土河住惯了,不要给你爸添麻烦了。”龚爱珍说。
“这不是麻烦,这是他做为儿子和丈夫的责任!”
“你就爱强词夺理,我什么时候回避自己的责任了?”
“你一直在回避,而我母亲一直在担当。看她老成什么样子了,不知道的,以为是我奶奶。”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我有什么办法。”
“你不给办是吧?那好,我让妈和奶奶住我的房子,我给妈找工作。”
“不许你利用我的身份搞特权。”
“晓峰,乡下空气好……”龚爱珍尽量劝架。
“妈,你不要信他那套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是嫌你人老色衰,去了市里给他绊脚,给他丢人!”
“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续岩峰按捺不住火气。
“你有人格吗?有党性吗?配得上手中的权力吗?”晓峰步步逼问。
“晓峰!不许这样对你爸说话!”龚爱珍想打儿子,却下不了手。
晓峰冷静而低沉地:“他不是我爸,我说过,他不做出改正,我永远不会叫出那个神圣的称呼。”
续岩峰气得嘴唇颤抖:“那、那我们……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可以告诉你:你是党员,我也是党员,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使我们之间,不能用亲情来处置,从党性的原则立场出发,我们是——腐败与反腐败的关系!”
“我是腐败分子吗?!”续岩峰吼道。
“你是不是腐败分子,自己最清楚,别以为你干的事我不知道。”
“真不该督促你入党……”岩峰咬牙切齿又歇斯底里,“你为什么不出国!”
“你还没给我攒够钱呢,我等着你的《灰狼计划》杀青呢——编剧同志。”
似一支箭翎向续岩峰射来,骇得他目瞪口呆。
龚爱珍掩住面孔跌跌撞撞往山下跑,晓峰怕她摔倒,追上去搀住她。
续岩峰四下张望一眼,失魂落魄地往山上走,坐在父亲坟前,垂头丧气……
二贵蹲在草丛里捂住怦怦乱跳的心脏,望望续县长背影,蹑手蹑脚下山。
午饭时间,事宴只剩七八个帮忙的,续县长仍然没回来。大家吃过午饭,郭主任让二贵把借来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装到皮卡车上,自己上山去找续县长。
二贵将事宴用具还给公路旁边饭馆,发现左后胎缺气,支起千斤顶换备胎。晓峰开着银色捷达路过皮卡,停在路旁,过来帮二贵。
“谢谢你了,从头到尾帮忙,一直没顾上跟你说话。”晓峰对二贵说。
“没啥。”二贵左右瞅瞅,低声问晓峰,“你认识李有才吗?”
“认识,你是?……”
“俺是李有才的好朋友,他想对你说的,俺都知道。”
“我正想找他呢。你们知不知道《灰狼计划》?”
“知道。但是,我们要找准命门,争取一击制胜。你能不能接近朱三定老娘,搭救一个关键证人朱晋萍?”
“朱三定妹妹?”
“她被朱三定送进南十字精神病院了。”
“哦,我想想办法。”
续县长的桑塔纳和郭主任的现代SUV路过,续县长看到换胎的二贵和晓峰,马上掏出手机给郭主任打电话。现代SUV急刹停到路旁,郭主任下车走来。
二贵加快语速对晓峰说:“一个叫臭小的男孩会去找你。”
“我在义临市住建局宿舍一号楼三单元二号。”晓峰一边说住址一边帮着将轮胎扔到车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