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头村街上的雪由于踩踏和辗轧频繁,消融得差不多了。别看沈曼华是女流,开车猛,牧马人拐上村街,溅起的雪水把一对骑自行车的少男少女冲了一裤子。这对少男少女不干了,气愤地追上牧马人拦车理论。
女孩小名秀秀,男孩外号凉棒。吵嚷声越来越大,把在娘家院里帮忙的陈寡妇惊动了。秀秀是陈寡妇大哥的孩子,婶子自然要为侄女讨公道,二话不说,拨开众人站在车前,数她嗓门高:“赔裤子!赔车子!赔惊吓费!不赔别想走!”
沈曼华没见过这阵仗,升起车窗玻璃,不敢离开。
田建平只好下来赔不是:“合理的赔偿是可以的,你不能趁机敲诈呀。”
“敲诈?俺还要敲你呢!”陈寡妇当胸揪住田建平的领口,手劲贼大,把他差点拽倒。
“好好好,不跟你一般见识,说个数吧。”田建平不想纠缠。
“一万!”
“这还不是敲诈?我是来买肉的,照顾你家生意呢。”
“不卖!”
“你是谁?”
“陈寡妇!”
“你就是陈寡妇?”田建平马上套近乎,“我和七公司顾副经理是同事,我在县政府对面做工程,是顾副经理介绍我来买肉。”
陈寡妇态度立马转变:“你见着他俩了?”
“是呀,刚才在村口遇见的。那个老民工丁二一,我对他可好呢,他找不到工作,是我收留他,在我工地干了半个月,给他满月工资,送他一身新工衣。”
“他是俺对象!”陈寡妇大言不惭。
田建平一愣:“定了?”
“郎才女貌,合丝搭套。”陈寡妇大言不惭。
田建平不由得瞅一眼驾驶室的沈曼华,她阴沉着脸。
陈寡妇跟俩少年商量一下,对田建平讲:“说通了,赔个不是拉倒。”
田建平拿出一百元递给他俩:“该赔还得赔,对不起啊。”
秀秀接过钱,俩少年高高兴兴离开。陈寡妇热情招呼田建平进院,同时敲敲车门,对沈曼华说:“进来喝口水吧?”
沈曼华懒得搭理她,把车开到前面宽敞处,掉头回来停在路边。等了好一阵,不耐烦地摁喇叭。田建平和陈寡妇娘俩谈笑风生从院里出来,陈寡妇有力气,扛着半扇猪肉,老娘提着两大兜熟肉,放入牧马人后备箱。
陈寡妇对田建平说:“你比顾经理耍得好,配个女司机,时髦又牛逼。”
后备箱还没合住呢,沈曼华大概听到了,一加油开走。
田建平尴尬地向陈寡妇娘俩拜拜,跑去追车。登上牧马人副驾位,先用抽纸擦鞋上的泥雪。
“真是个不机迷。”曼华气哼哼地。
“见识了?”
“你也一样,去了这半天。”
田建平有点搓火:“怎么左右都是你的理?你让我打探虚实,我总得察言观色慢慢套话呀。”
“找到突破口了?”
田建平赌气不答。
“少跟我拽,说关键词。”
“胡子。”
“胡子?……”
气源站内外管线铺设打压完毕,控制设备安装也近收尾,很快联动调试。气柜外部又搭起脚手架,半挂车拉到工地满满当当一车阻燃保温板,李有才在欣荣厂见过这种材料,即所谓“三明治”,真要给气柜“穿棉袄”了。
“哼!俺算看透了,再好的官,一沾上女人准得变味。野猫岭那个‘护林员’俺高度怀疑就是他。瞧见没,要给气柜穿‘棉袄’呢,这还不是损公肥私,照顾续晓峰厂里的生意。人要有了私心咋能顾上公心?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张口闭口‘农民工兄弟’。”李有才躺在床上,枕着双手发牢骚。
随着年关临近,这个老大越来越失望、焦躁、敏感、易怒。土建的活基本干完,宿舍里只剩他们哥四个。
“朱三定那笔老账要不回来,再等下去又是一年。”金锁忧虑。
“到底是郭主任管这事,还是续县长管?”银锁问。
“没准是郭主任替续县长做挡箭牌呢。”金锁说。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李有才坐起,拿出早就备好印有“还我血汗钱”的白色横幅,“就这么定了,咱们哥四个明个一早去义临市,和其他要账队伍汇合,到市政府静坐。”
“其他要账的跟咱们是不是一回事?”二贵问。
“不管是不是一回事,都是欠债不还,咱们干的小鸟巢也是政府工程,众人拾柴火焰高,政府出面跟朱三定协商,比咱们力度大。”李有才说。
“只有这个办法了——靠自己。”金锁银锁赞同。
“俺也同意。不过,千万不能让工地知道,就快发工资了。”二贵说。
次日早饭间,李有才借口去义临市办年货,跟接替小吕的老蔡请假。老蔡是个和事佬,土建也没啥要紧活,于是准了他们假,也没告诉项目部。
哥四个沿焦化厂公路走下来,看见老小工在前面扛着带架杆的涂料滚子,像孙悟空得了芭蕉扇,屁颠屁颠准备去往寺头村。这位准新郎和陈寡妇的半路姻缘越来越向好,工地的人都知道,只要供上生活热水,没人再管他,爱干嘛干嘛去。老小工有了正当第二职业,每天一早一晚烧好茶炉,然后去寺头村帮准丈母娘喂猪、起圈、挑泔水,或者给陈寡妇家里干点杂活。遇上杀猪宰羊的事宴还能搭把手,混个肚儿圆,顺便给包工队食堂带点猪血猪肺之类的下水,包工队沾光改善伙食,人缘也混好了。
只有李有才哥四个不鸟他。老大自从上次在饭馆里费尽口舌一无所获,肚子被撞得生疼,他们对老小工的态度比原来还倒退不少。所以,即便在路上擦身而过,不理他,除了二贵。
“给相好的滚刷家呀?”二贵跟老小工打个招呼。两人毕竟一块挣过外快,交情不会一下断绝。
“是咧。”老小工响亮地回答,脸上现出灿笑。“你们干啥去呀?”
“义临市,要账。”二贵说。
“要账?……俺也干过这营生,带上俺吧。”老小工紧追几步。
“玩蛋去!”李有才回身骂他一句。
“俺真要过账,别人雇的俺,在单位门口拉布条、喊口号、打坐、游行。”老小工跟在李有才身后央计,“俺还专门穿上脏衣裳,到他们办公室坐着,烦他们、磨他们、埋汰他们。俺给你们凑个人数吧?”
“你还算个人呀?”李有才鄙视道。
“俺算半个人,也顶半个人用呀。”老小工不羞不恼。
“老大,要不带上顶包吧?”二贵同李有才商量,“他又老又可怜,当事人见了,指不定能动点同情心。”
李有才想了想,停住脚步对老小工说:“欠账的那个人可是黑社会的。”
“啥社会的也不怕,咱不是社会主义大家庭么。”老小工净瞎掰扯。
“那人还是个当官的。”李有才补充说。
“当官的?”老小工愣一下,话音明显降下来,小心翼翼问,“多大官?”
“董事长、政协委员。”
“比县长的官还大。”二贵说。
老小工停住脚步。
“走呀,咋不走了呢?”李有才指着老小工鼻子,“瞧你那龟孙样!一听当官的,狗鸡儿都缩回肚里了。快跟俩寡妇磨逼去吧,你连半个人都算不上。”
“给俺们带点下酒菜回来。”二贵对他嘱咐一句。
“中……”他应承。
省道丁字路口有私人面包车拉客,哥四个雇了一辆。公路的雪还未完全消融,面包车车速不敢太快,到达义临市政府门前已经十一点。奇怪的是,不见一个静坐的,打了几个电话才得知,昨天晚上政府派人与劳资双方协调,防患于未然了,哥四个的消息太不灵通。但是,好不容易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回,他们决定碰碰运气,按先前的预案,到小鸟巢找维修部杨经理,他们以前认识。
面包车司机拉着哥四个来到义临市城南全民健身中心——仿北京鸟巢样式的体育场,本地人称之为小鸟巢。哥四个在这里苦干一年多,离开的时候各种健身设施还未安装,不知那里面现在是什么样子。
下车后,他们注意到大门右侧立着一块近四十平米的巨形招牌,背景是航拍健身中心的鸟瞰图片,几行红字说明其规模、功能和意义,最后特别注明:本中心健身器材由爱心企业家、市慈善协会副会长、西龙集团董事长朱晋龙先生捐赠。
“朱三定当上爱心企业家了?”
“还是慈善协会副会长?”
四人感慨万千。进大门时,一个小保安从值班室跑出来:“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里不是全民健身中心吗?”歪脖李特别加重“全民”二字的语气。
“是呀。”
“俺们想进去健身。”
“你们?……”小保安用鄙夷的眼光打量着哥四个——安全帽、旧迷彩服,粗皮糙脸,显然是农民工。
“咋呢,俺们不属于全民?”二贵问。
“你们玩了,别人还玩不玩了?”小保安问。
“啥意思?”
“你们看看,这里进进出出的,哪个不是像模像样的,你们把器械弄脏了,谁还愿意玩?健身中心有规定:衣冠不整者,谢绝入内。”小保安说。
“俺们把外衣脱了,洗干净手脚,让不让俺们进去玩?”金锁问小保安。
“不要找麻烦啦,要是有人反映上去,扣我们工资,开除我们呢。再说,一套健身器械都是上万的,你们笨手笨脚玩坏了,赔得起吗?”小保安说。
李有才走上前:“你要这么说,俺就要和你理论理论了。这个健身中心是朱三定西龙集团承建的,对吧?”
“对呀。”
“他能搞定领导、搞定女人、搞定银行,可他搞不定俺们。”
“什么意思?”
“因为他欠俺们的血汗钱。这个全民健身中心,是俺们农民工辛辛苦苦干了三年多建成的,到现在他还欠俺们四个人十三万工钱。”
“哦,你们是来要账的?”小保安反而笑了。“真不识好歹。”
李有才不想跟保安磨牙,拉起横幅,向来往的群众喊话:“请来往的男女老少、兄弟姐妹们请留步,听俺说说这座全民健身中心的猫腻!”
过往的人们纷纷驻足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