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华公司三个年轻人相互嘀咕几句。小黄问所长:“昨天于董事长对郭主任说,在集市上做了两笔投资,您当时在场吗?”
所长摇头:“我当时不在场,这个情况不了解。”
镇长和风采演艺团郑团长一块进来。镇长说:“偶在场呢,于董事长昨天说过,‘一笔是戏班子,一笔是肉摊子’。”
郑团长说:“我作证,陈寡妇昨天亲口对我说,于老板也给她投资了。”
所长省悟:“明白了。”对陈寡妇说,“这九千港元是于董事长对你的卤肉摊做投资,既是对你的褒奖,也是对你的鼓励,希望你用这笔钱扩大生产规模。人家是大金主,以后在祁口县扎了根,没准还要吃你的肠头——口误口误——吃你卤的肠头。你不要自作多情,把人家的投资说成对你的精神损失费。”
陈寡妇被驳得无言以对,朝上翻白眼。
镇长、所长和工作人员把沈曼华请到里屋,商量如何处置。
郑团长看到立在墙角的广告牌,讥笑陈寡妇:“你可真有创意。我在日本进修了两年语言,对日本比较了解,于老板没有一点日语口音,倒是跟你的口音有点接近。”
小黄解释:“于老板说的是粤语普通话。”
郑团长坐下来侃侃而谈:“我吃了一辈子表演饭,学了一辈子语言语音艺术,你们于老板的粤语普通话不纯正,有模仿痕迹。”
小黄和小林下意识相视一眼,陈寡妇注意到他俩眼神。
小林解释:“不奇怪,因为于董事长的祖籍就是大陆中南人。”
郑团长继续卖弄:“我说对了吧,他父母辈不是解放前出去的,就是祖父母辈早年下南洋经商的。四海为家,语言混杂,但母语的口音多少还是会带出来一点点,这一点点就被我捕捉到了。”
陈寡妇问小黄小林:“你们老板祖籍是中南哪嗬的?”
小黄小林不理她。
郑团长却跟陈寡妇聊上了:“你是不是有仇日情结?”
“俺还想去日本旅行结婚呢,见见心中的偶像渡边次郎。”
“那好,你去日本旅行结婚,我给你做翻译。”
“俺们骑着东洋马,挎着东洋刀,你给俺们当马夫还是当电灯泡?”
“你是不是追梦追得走眼了?你怎么不追我呢?”郑团长调侃她。
小黄小林被逗得直想笑。
陈寡妇脸色也见好转:“你要是带俺去日本,俺就嫁给你。”
里屋的五人出来。所长对陈寡妇说:“我们商量了对你的处理意见,既然是于董事长中意的饮食特色,还做了投资,我们可以网开一面。违法广告已经撤除,你回去写份书面道歉,可以继续经营。”
“不会写。俺刚才说过咧,愿意当面道歉,记住啊——当面!”陈寡妇强调。
“那是不可能的。”沈曼华不屑道。
“你写不了,让你儿子替你写。”所长说。
“你敢整俺儿子,俺把你的肠头卤了。”
见陈寡妇又要耍横,郑团长好言相劝,她抓起港钞,恨恨离开。
“没素质。”所长无可奈何地对沈曼华苦笑。
“收拾不了她,就收拾他儿子,你们必须向县政府通报。”沈曼华说。
“没问题,这是我们的职责。”所长恭恭敬敬送走沈曼华一行。
次日,也就是西林镇大集第三天,因为是周一,上班族不能来,爱热闹爱采买的男女老少也意兴阑珊,镇十字街口的人流明显稀薄许多。商家忙着打折销售,有的摊铺已经开始收拾家当。郑团长的戏台前更冷清,下午干脆不演了,演员们卸了妆,将服装、道具、锣鼓、乐器统统装箱。
郑团长正在指挥撤场,秀秀和凉棒这对少男少女喝着奶茶路过他身边。
“郑老师好!”凉棒和秀秀跟郑团长打个招呼。
“你们好!怎么才来赶大集呢?”郑团长问。
“我们来了第三天啦,在我婶子卤肉摊上帮忙呢,刚歇下。”秀秀说。
“哪个卤肉摊?”
“陈寡妇卤肉,你不知道?”凉棒接过话。
“哦,拿九川太郎做广告的陈寡妇?太有名气啦,把工商所都惊动了。”
“九川太郎是我给起的日本人名字。”凉棒得意地炫耀。
“我是业余老师,带出的小语种学生更业余,你们不是帮倒忙吗?”
“都怪我婶子一根筋。”秀秀说。
“她倒是豪爽,泼辣,习惯了挺招人喜欢。”郑团长随口说。
凉棒认真瞅瞅郑团长:“郑老师,你要是喜欢她,我给你俩牵牵线?”
“你这凉棒,我搞对象还用你牵线。”郑团长笑嗔。
“对呀,您这‘唐僧’有女人缘,我婶子害相思病呢,您去给她瞧瞧吧。”秀秀也撺掇。
郑团长说:“我正打算尝尝她做的卤肠头呢。”
“快去,马上收摊了!”秀秀和凉棒一块离去。
拉运服装道具的客货车已经装好,郑团长检查一下捆扎的绳索,让汽车开走。草台班子演员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所剩无几,天色不早了,郑团长往正街走去。
陈寡妇已经收摊,锅碗瓢盆桌椅板凳拾掇到一堆,大锅里的老汤不能倒掉,全凭它提味呢,晾凉了再装桶提走。铺子里只剩她独自个儿倚着冰柜数钱。
“数钱数得手麻了吧?”郑团长站在铺门口与她打招呼。
陈寡妇撩他一眼:“你的戏班子也歇下了?”
“看戏的才五六个老头老太太,演什么劲儿。卤肠头有没有了?”
“你还没吃饭呢?”陈寡妇揣起票子,用长把勺捞捞锅底,“卤肠头没了,就剩点肉渣,烧饼还有,俺给你做口汤吧。”
她把凳子递给郑团长,点燃汤锅液化气灶,切葱花剁姜末。
郑团长坐下:“我还想问问,你恨不恨我?”
“恨你搓球呢。”陈寡妇的脏话不由自主。
“我昨天在工商所作证,对你说的‘精神损失费’不利吧?”
“你说了实话,俺凭啥恨你,你要编瞎话,俺才跟你见长短。”
“我也没办法,镇长把我叫去作证,说招商引资是大事,那位外商有头有脸,影响弄大了,没准还惊动县政府呢。”
“会不会影响俺家大小子?”陈寡妇寻思。“俺大小子在县工商局广告科,要提副科长咧。”
“不是我吓唬你啊,这事真说不准,主要是,你连道歉书都不肯写。”
陈寡妇把做好的杂碎汤端在冰柜上,拿来俩饼子,捞几块碎肉:“将就吃吧。唉,所长说得也对,怪俺自作多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郑团长边吃边问:“你怎么就能想到精神损失费呢?”
“想俺那傻老汉,想疯了呗。”
“想原配?还是后来搞的?”
“原配早化成土了,俺后来在工地搞了个农民工。”
“农民工?嘿嘿,要不说相思病不靠谱呢,一种是看谁都不像意中人,一种是看谁都像意中人,你就属于后一种。可再没谱也不能天差地别分不清吧?农民工跟洋老板,但凡有点脑子能想到一块去?”
陈寡妇剜他一眼:“你骂俺没脑子?”
“不是不是,我是说……怎么说呢,八竿子打不着嘛。”
“你说得对,俺后来寻思,自己就是没脑子。可那洋老板咋就那么像他呢?”
“你说说,他俩哪点像?”
“除了扮相不对,那吃相、说话、不识数……”
“人家不识数能经商?能当大老板?他可能觉得卤肠头好吃,多给你几个,犒赏也罢,投资也罢,对人家来说,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是你真想歪了。要我说,治疗相思病的唯一办法就是赶紧再找一个,弥补感情真空。”
“谁敢找俺这母夜叉,相一面就得吓趴下。”
郑团长笑而不答。
陈寡妇瞅他一眼:“你咋笑得那么邪性?”
“同病相怜嘛。”
“啥?你不是为混这顿饭吧?没事,大姐管得起你。电视剧里的唐僧让富婆包养咧,俺对你这个‘唐僧’也有心思,可惜俺不是富婆。”
“坦白讲,我还真喜欢你那泼辣劲儿。”
“拉球倒吧,戏子无情,俺猜你最少结过两次婚。”
“你还少说了一次。”
“带几个孩儿?”
“一个,成家了。”
“把手掌伸来俺瞅瞅,左手——”陈寡妇看他掌纹,“中,明个跟俺拜堂吧。”
“哎呦哎,太快了点儿吧。”
“你不是劝俺赶紧找一个,弥补感情真空。”
“我弥补个农民工的真空绰绰有余吧?”
“不一定。”
“你说我哪点不如他?”
“他能吃苦。”
“嗯,我可能差点。”
“他不爱说话。”
“我是话痨。”
“他……”陈寡妇附在郑团长耳边低语。
他吓得差点噎住:“这我更比不了,‘一炮到天亮’?我金刚附体也受不了。”
“那你就省省吧。”
“我有我的优点呀,能歌善舞,天天带着你悠来悠去,放松身心,还能减肥。”
“他也会跳舞。”
郑团长不信:“你这就是瞎话了。”
“他会蹦迪。”陈寡妇掏出手机,放送《工地迪斯科》。
郑团长大为惊疑,抓过手机看:“你怎么会有这个视频?哎,是不是……于老板在你这儿吃肠头的时候……”
“俺给他放过这段,试探过他。”
“哦?这就怪了……”郑团长左思右想,一时理不出头绪,“我脑子有点乱。也许,你是对的?那个于老板看了你这视频,有点怀旧?生出点事?……”
“那九川太郎是假的?”陈寡妇坐在他对面问。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你搅得我脑子更乱。”他匆匆吃完,放下十块钱。
“拿走!”陈寡妇把钱扔在一边。
“你这性格我还真喜欢。”郑团长拿起钱。“我不能白吃你的,等我一下啊。”边打手机边离开铺子。
陈寡妇又开始瞎琢磨,突然想起顾航那句话:“我估计,丁二一离不开义临地区,可能还会在祁口县露面,可能变得你我都认不出来。”她赶紧掏出手机,翻找号码准备拨。
郑团长开着客货车停在铺子外边,跳下车说:“我帮你把家当拉回去。”
陈寡妇高兴地揣起手机:“你可真有眼色,俺对你有好感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