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县长走到基坑通道处,直接往底部走,一行人只得跟在后面。他把另外几块木模板相继放倒,共有三四处漏浆,逐一细看,还用手指抠了抠强度。
项目部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漏浆问题有时免不了,主要是捣固棒没有振到底。”续县长用纸巾擦着手说。“我看砼的硬度还可以,整体强度应该不受影响。”
“对对对。”刘宏发忙不迭点头。
“只是有碍观瞻呀。”续县长说。
“是是是。”刘宏发越发惭愧。
“修补吧,露筋的地方需要凿一下。”
“OKOK,我马上派人修补好。”小吕慌忙要走。
“用高标号水泥,素灰加早强剂。”续县长叮嘱完小吕,又对刘宏发说,“祁口县没有商砼,所以,你们一定要掌握好砼配比,特别注意砂石含水量。”
“续县长,您在土建方面真专业啊!”刘宏发由衷地敬佩。“刚才那漏浆面,要是让外行看见,以为多大事,说不定还让返工呢。”
“但也是瑕疵,以后要尽量避免。土建方面,我觉得九公司比你们七公司精细。”续县长直截了当指出。
刘宏发谦卑地点头:“我们一定吸取教训。”
“在安装方面,也许九公司得向你们学习,我也一样。”续县长说。
“共同学习,共同探讨。”刘宏发把倒装示意图展开。“由于场地的局限,这次气柜安装,我们准备采用倒装法……”
老小工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收拾起模板,准备背走。
续县长忽然走过来,盯住他问:“咦?你不是那个流浪汉吗?”
“演过。”老小工还是那句话。
“又说‘演过’,到底什么意思?”续县长纳闷。
“他当过群众演员,演过流浪汉。”顾航替老小工解释。
“哦,不简单嘛,那你是半个农民工,半个演员喽?”续县长感兴趣地问。
“拿半份工资,算半个人。”老小工接话。
大家都被逗笑。
续县长又问:“你今年多大岁数?”
老小工伸出手比划。
“不止吧?我看你老至少有六十三啦。”
老小工从上衣兜掏出塑料袋,取出身份证:“受苦人不说瞎话。”
续县长接过身份证看:“真是五十三,那你是我们老哥呀。”
“‘老哥’?你管俺叫老哥?那你是?……”
“别管我是谁,咱俩地位是平等的。只是这把胡子,让你显老啦。”
“都说俺胡子不好,可导演说俺胡子好。”
“我没说你胡子不好,反而觉得很有特点,我就是从你这把胡子认出你的,没准你将来还能演成大腕呢。家里还有什么人哪?”
“上没有老,下没有小,一人吃好,全家都饱。”
“光棍呀?”
“嘿……”老小工傻笑。“你尽问俺咧,你是做啥的?”
刘宏发说:“他是咱们祁口县的续县长!”
老小工惊呆:“县长?你、你是……县太爷?!”
续县长对他解释:“老哥,现在不兴叫县太爷啦。”
“续县长还有个誉称:农民工县长。你看他多平易近人。”郭秘书恭维一句。
老小工更加激动:“‘农民工……县长’?还有农民工的……县长?”
续县长把身份证还给老小工:“身份证保管好,千万别丢了。”
“你替俺保管吧,你是农民工县长,俺就是你的兵,你让俺干啥俺就干啥。”
续县长慈祥地笑道:“谢谢你信任我。但是不行呀,你没有身份证会很不方便的。”他亲自把身份证装进老小工上衣兜里,抻抻他的工衣,“你穿的太单薄了。”转头吩咐郭秘书,“去车上把我那身保暖内衣拿来。”
郭秘书很快拿来刚领的保暖内衣,续县长督促老小工穿上。问:“暖和吗?”
老小工热泪盈眶,嘴唇哆嗦:“暖……暖和……”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也是你打工的本钱,对不对?好,再见了。”续县长向他伸出手。
“哎哟,俺这手……脏死咧。”老小工使劲在身上蹭蹭手,双手握住。
“我有空再来看你。留着胡子啊,让我一下能认出你。”续县长拍拍他。
“中……”老小工目送续县长走出基坑。
“你们还让这位老民工住厕所呢?”续县长严肃地问刘宏发。
“里面重新垫土粉刷过,住进去好些人呢。”刘宏发回答。
一行人来到机房基坑工地,李有才迎上前,把讨薪材料交给续县长:“县长,俺们的讨薪材料写好了。”
续县长边看材料边问:“这份材料谁写的?”
“顾经理。”李有才说。
“哪位?”
顾航上前谦逊地问:“时间紧张,是不是没有表达清楚?”
续县长对顾航点点头:“写得很有水平,事实清楚,理由充分,言真意切。农民工普遍文化不高,应该帮他们一下。不过——”他对李有才说,“朱晋龙这个人可不好打交道呀,见他一面都难。”
“俺们知道。只求续县长跟他说说俺们难处,这是俺们血汗钱、活命钱呀。”
“我们去市里开会的时候带给他,尽量争取吧。”续县长把材料交给郭秘书。
“谢谢续县长……”那哥仨要给续县长下跪。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续县长忙把他们扶住。
顾航注意到李有才不至于过分自卑地膝盖发软,八字没一撇,不到感恩戴德的时候,更犯不着下跪。而老小工受赠续县长一身保暖内衣,顾航却觉得他过于奴颜婢膝,不知是不是演下等人演多了,身在现实,却如戏中。见个县长就这样,那要见了省长,还不激动得魂都没了?
续县长走后,刘宏发对小吕一通臭骂:“都怪你一惊一乍的,没事找事。”
“你是东头吃了屁,西头乱撒气,跟我有啥子关系哟。”小吕觉得委屈。
次日早饭后,小吕照例给各小组派工,老小工跟在他身后,形影不离。
“你架势跟着我做啥子?”小吕没好气。“我也给你编不了程序喽,昨个告诉你把躺倒的模板背上来,边上竖起的不要动,那是遮丑用的。你倒好,不分青红皂白架势搬,正好让县长看到。你赚了一身保暖内衣,我哩?又被刘经理骂一顿,肯定要扣我包工费。我被扣的钱,架势因为你,你赔我!”
老小工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走,依旧像个跟屁虫。
小吕压压火气:“好好好,你现在是县长的红人喽,我也惹不起你。只求你一件事,别在我眼前晃,晃得我眼晕。你来——”他把老小工拽到大门外,指着对面山上说,“看见没,过了河滩,东山上正在修庙,你不是想兼职吗?去庙里寻点营生做。那边管饭,你在那边吃,那边不管饭,你就回来吃,饭,我还管得起你。这边的工作,除了值后半夜,你只把茶炉烧巴适就好喽。”
“那是个啥庙呢?”老小工遥望东山顶。
“雷公庙,《西游记》里的雷公电母晓得不?”
“晓得。为啥不修个沙僧庙?”
“还要给你修个顶包庙哩。告你说,雷公庙是焦化厂魏老板修的。咱们这个气柜里充满气,就是一颗原子弹,万一被雷电劈住,连焦化厂都要炸上天。所以,魏老板要修雷公庙,保佑四方平安。”
老小工望着那座在建的庙宇,有点神往。他不爱逛街,爱逛庙。受《西游记》影响,仰慕那些栩栩如生的天兵天将,还有金砖碧瓦的凌霄宝殿。他穿过马路,沿干河滩走一段,来到对面山脚下。半山腰那座庙宇熠熠生辉,有如霞光引照。他踏上石板小道,拾阶而登。上来后,眼睛一扫,先自凉了半截,工地只剩两三个工人,正在拆除脚手架,人家撤场了,连锅灶都准备装车,哪有营生让他施展才华,更别想混饭了。沮丧之余,既来之则观之,拜拜雷公电母,瞅瞅长啥样吧。
进入大殿,迎面两尊神像伫立云台。老小工还懂点礼数,先三拜九叩,然后抬眼细看:一尊是鹰鼻雕目,金盔金甲,擂锤高悬,肯定是雷公,跟小人书上差不多;旁边那位应该是电母,高鼻梁,柳眉杏眼,白皮嫩肉,一高一低举着两个放电的电极。老小工掏出小人书对照一下——相去甚远。而且,这电母越看越眼熟,好似某个电视剧里的人物。他未必知道,如今制作神像也用上了高科技材料,仿真度极高,不似过去的泥胎。他被电母真人般的面孔震慑住了,斗胆攀上云台,拂一拂电母的襦裙,居然能摆动!捏一捏电母的金莲,俺的娘呀,还有弹性!老小工吓得差点从云台栽下来。这是真神显灵还是真人化神了?搞不清,只好再拜。拜罢,见供案上摆着糕点,今天失了业,早饭没敢多吃,瞅瞅没人,伸手抓了几块槽子糕塞入嘴中。
忽听到庙外有车停下,只见身后一干人鱼贯而入。老小工无处躲藏,权且退在角落。来的人以为他跟门外装车的民工是一回事,都没在意。
这干人没一个拜谒的,嘻嘻哈哈四处乱看。为首的是个瘦削后生,双肩架一件驼色毛呢外套,头发染得雪白,留海很长,几乎遮住半张脸。他是焦化厂魏老板的大公子,追星一族,撩妹高手。他看过藻井,览过壁画,把目光落在云台上。不知怎么回事,他脸色由白变黑,其他人见状,都不敢出声。
“这她娘是谁做的电母?”魏大公子问身边随从。
“是我们。”一位承包商诚惶诚恐地。
“你想透她呢是不是?”魏大公子喝问承包商。
“不不不,我们是……是以您心中的偶像为模板,采用三D打印,进口硅胶,精雕细琢的。”承包商解释。
“你知道老子的偶像是谁?”
“樊冰冰哪,您说她天生一对电眼,把人都电酥了。这电母配上电眼,肯定绝配呀。再说,庙里有家喻户晓的美女,日后肯定人流如织,香火旺盛。”
“呸!老子追了她两年,跑遍大半个中国,演唱会老子赞助,拍电影老子送钱,好容易说定跟老子开房,结果呢,她跟另一个老板上了床,把老子气死啦!臭不要脸的骚货!”魏大公子越说越来气。
“您消消气,魏大公子。”
“娘的,老子没职务吗?你不知道我爹把焦化厂给我了?”
“知道知道,您现在是魏总经理。我们的信息库没有及时更新,不知道您已经把樊冰冰OUT了。可您……何必跟个戏子置气呢。”承包商一个劲安慰他。
“马上把电母砸了。”魏大公子下令。
“什么?”
“砸了!”
“进口硅胶神像……三万多呢!”承包商快哭了。
“老子为她花了三百万都不止!”
承包商一行商量一下,对魏大公子说:“要不,我们给电母换个头像?”
“不行,老子要亲自把她砸碎。”魏大公子寻找工具,看见角落里的老小工,“去外头拿把大锤来。”
“俺……俺不是。”老小工摆手。
“你不是修庙的?你在哪个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