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才走后,续晓峰回到灵棚守灵,脑子里翻腾往事,猛然想起元宵节前与父亲续岩峰那番唇枪舌剑的对话……
续岩峰严肃地说:“你需要换个环境。”
晓峰问:“为什么?”
“你可能已经麻痹了,我能闻出来,弥漫在你们厂的这种气味是氨苯混合。你是学高分子化学的,难道不懂氨和苯都是致癌物?你长期处在这种工作环境中,对身体能有好处?”
“我的身体,我自己负责。”晓峰冷冷地回绝。“今天是特殊情况,排风系统出了点故障,正好让你赶上了。再说,我们三个同学和厂里有合同,我还是副厂长,怎么能带头毁约呢。”
“你不是早想出国吗?现在有机会了。”
“有机会不等于有钱。随便哪个国家,一年学费加生活费至少得二十万。”
“你不用担心学费。”
“我绝不花来路不明的钱,也劝你,珍惜自己的名誉。”
“你简直太放肆了!也不想想,没有我给你们的产品打招呼,你们如何能在祁口县打开销路?”
“好吧,我们从此退出祁口市场。”
“你们厂生存不了多久!”
最后这句话让晓峰浑身一震,看着韩厂长的遗像,老人似乎有说不出的冤屈。正义感充斥着晓峰的胸腔,他攥紧双拳,暗暗下定决心。
李有才离开大营村,来到义临市长途汽车站,准备去寺头村找陈寡妇通个气。上了通往祁口的班车,却看见小吕和五个农民工坐在车后面。
“哎呀李有才哟,我到处找你唦,想不到瞎子认针这么巧!”小吕把身旁的农民工撵开,让李有才坐下,“你原来的电话号码咋个不用喽?”
“欠费停机了。”李有才随便扯个谎。
“你们哥四个号码都打不通,都欠费喽?”
“可不是么。”
“活得龌龊哦。你到祁口做啥子?”
“到县政府找郭主任,问问俺们那笔劳务费要的咋样。”
“早跟你说过,指望小姨子养娃叫你爹——靠不住。”
“你们到祁口干啥呢?”
“给集中供热打前站。田经理架势比刘宏发有门道,这回吃独食喽。”
“宏大集团中标了?”
“啥子宏大集团,OUT喽。”小吕附在李有才耳边低语,“田经理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暗中傍上西建总喽。”
“哦?那他不是……成内鬼了?”
“时势造英雄,奶多才是娘。宏大集团中标,最多把土建给他,西建总中标,全部转包他,哪头肥哪头瘦,瓜娃儿也翻得清。”
“照你这么说,西建总肯定中标?”
“裤裆里抓鸡儿——十拿九稳。明天下午,在义临市建设局招标大厅开标,没有把握,田经理能让我打前站。”
“宏大集团费老鼻子劲,最后成了陪标的,还不把顾经理和华总气死?”
“注意保密哦。你们哥四个现在做啥子?”
“在市政公司干点零碎活。”李有才又随口瞎编。
“还是跟上我干唦,这回不比气源站,我保证你们两年不愁吃不愁喝。你们哥四个是多面手,在市政公司挣点寡水水有啥子意思。你新号码有没的?告诉我。”
“新号还没办呢,等俺们商量好,去工地找你吧。”
“我还是旧号码。你们要快哦,来得早我能封你个工长。”
陈寡妇在西林镇集市火了一把,而在县工商局就职的大儿子梁满宏却倒了霉,出短差刚回来,被局长叫到办公室臭训一通:“陈桂英是你妈?”
“是呀。”梁满宏不知道发生什么。
“你妈的素质咋那么差?”局长把工商通报甩给他,“你自己看通报,撒泼耍赖,胡搅蛮缠,简直不成体统,把我们祁口县的脸丢尽了!”
梁满宏看过通报,满脸难堪:“她……太不像话了。”
“你身为公职人员,约束家属遵纪守法是你的职责。”
“我回去好好批评她教育她。”
“影响已经造成了,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你妈是村民,我们只能处理你。”
梁满宏委屈道:“我确实没想到她做出那种事。”
“没想到不能成为你逃避处分的借口。”
“……好吧,我……写检查。”
“检查是必须的,你还得替你妈给外商写份道歉信。你把手头工作移交一下,回家看住你妈,半年内不许她进入市场。”
“那她没有生活来源了呀。”
“还没停发你的工资呢,让你带着工资看住你妈,还不满足?制服先脱下来,这是政府办公室的决定。”
梁满宏垂头丧气地脱下制服。
“如果有陌生人来找你妈,必须问清姓名、职业、记住特征,向我汇报。”
“这是为什么?”
“还用问为什么,你妈成公众人物啦。”
梁满宏回到村里,娘俩吵架是必然的,陈寡妇火冒三丈:“娘个逼!还真是株连九族呢,俺找你们局长说理去!”
“娘!……”梁满宏跪下,“你还想不想让儿子穿上制服了?你要不想,俺、俺就找根绳子……”
“儿呀!……娘依了你就是……活自个儿真难呀……”陈寡妇大哭。
李有才来寺头村找陈寡妇,正是她被大儿子梁满宏“监视居住”的时候。敲过院门,梁满宏出来问:“你找谁?”
“俺找陈寡妇。”李有才说。
“你能不能对人尊重点?”梁满宏有点冒火。
“在工地都这么叫她呀,她也乐意。”
“一看你就是个农民工。”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大儿子。”
“那你也是农民工的儿子呀,咋这么瞧不起农民工呢?”李有才脖子又歪起。
梁满宏嫌他烦:“你快说有什么事吧?”
院门上有个四方孔,李有才瞧见陈寡妇在门内给他做吃饭的手势,同时指指村口,李有才明白让他到村口饭馆会面。梁满宏背对院门,没看到两人暗语。
李有才对梁满宏现编由头:“俺们工地需要个厨娘。”
梁满宏说:“我可以代表我妈回绝你,她永远不会再到工地干了。”回身准备关门,想起什么,追问李有才,“你叫什么名字?”
李有才头也不回地走了,来到村口饭馆,要了一盘凉菜一碗面。
陈寡妇换上蓝大褂和围裙,准备出门,梁满宏拦住她:“你干啥去呀?”
“你知道吃饭,剩下两口猪还没喂呢,要不你去喂?”
梁满宏才不愿意,站在院门口瞅着老娘走到饭店后面,自己回屋吃饭。
陈寡妇从饭馆后门进来,跟老板打招呼要跟李有才谈承包猪圈的事。两人走入猪圈旁的彩钢屋,她迫不及待先对李有才说:“俺发现个惊天大秘密……”
等她讲完赶大集的奇遇,李有才也把高尔夫球场的观察结果讲一遍。
“哎呀!九川太郎真是丁二一装的?脱胎换骨呀!”陈寡妇又惊又喜。
“你别往日本人身上扯,让别人越听越糊涂。咱们得想法救他,不能让他顶这十八亿的包。”
陈寡妇考虑半天,说:“俺不想救他。”
李有才愣住:“为啥?”
“他穷了一辈子,好容易过上阔日子。”
李有才眨着眼睛:“你们咋都是这种想法呢?他是当替死鬼呀!”
“老百姓能管得了当官的事?当官的越腐越升,他不是越活越好?”
“可……”李有才想半天,想出点子,“他过好日子没你的份,对你不公平。”
陈寡妇转念琢磨:“这倒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给九千港元就想打发俺,太便宜他。你有啥办法?”
“办法有,需要你配合。”李有才看看外面,压低声音,“俺们打算把丁老哥抢来,兄弟们做主,让他跟你成婚。”
“跟日本人结婚?那当然好呀!”
“你把他当日本人也可以,反正你俩正式了,有个家拴住他,俺们就踏实了。”
陈寡妇越想越开心:“浑身上下五百万,坐的豪车五百万,住的别墅五百万……值!不过,俺要办个日式婚礼,去日本旅行一遭。”
李有才无奈:“那是你俩的事儿,俺们把人交给你,拜完堂拉倒。”
“中,你们哪天行动,提前通知俺。”
“你大小子咋对付呢?”
“这边的事俺想办法。”
李有才走后,陈寡妇喂完猪回到家里,打电话叫来秀秀和凉棒。本村人来找,大儿子不管,回厢房睡午觉。在卧室,陈寡妇和两个小年轻商议。
“日式婚礼得在义临市找婚庆公司,我参加过,郑老师——就是郑团长,他还当过司仪呢。”凉棒说。
“你能把郑团长请来更好,那是个热心人。”陈寡妇说。
“我俩动员郑团长。”秀秀说。
“好。”陈寡妇先给一人一张千元港钞,“这是你俩的辛苦费。”又给一张银行卡,“可劲花,九川太郎大大的有钱,俺先垫付。”
恰在此时,郑团长开着黑色大奔来到院门外敲门,梁满宏出门一看是开大奔的,有点底虚:“您找谁?”
“我找陈桂英。”
“我是他儿子,您有什么事?”
“哦,请你告诉她,我是郑团长。”
梁满宏心想我妈可真有交际能力,怪不得三天就成了公众人物,风云际会的大集市,把武装力量的首长都认下了。小心翼翼问:“您是哪个部队的?”
“我是风采演艺团的团长郑丰收。”
梁满宏差点吐出来,原来是个烂戏子,跟我妈学会大喘气了。他口气变硬,称谓也变了:“你找她干嘛?”
郑团长说:“她答应给我尝尝卤肠头,一直没兑现。”
“等一下。”梁满宏进院,拎着装了一根肠头的塑料袋出来,“二十块。”
“二十块?她在集市卖十五块一根,你还坐地涨价呢?”
“广告也有成本呀。”
凉棒和秀秀从院里跑出来:“俺婶子说了,卤肠头不收费。”两人坐进大奔,对郑团长说,“来的正好,把我俩捎到义临市,顺便跟你说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