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头一场雪越下越大。当天晚饭后,顾航拿着手提电筒例行巡查工地,忽见小吕和两个老乡提着电筒急出工地大门,绕过排房,攀爬后山梁。
顾航叫住老蔡问:“他们要干嘛?”
“老小工下午跟着小吕进城干活,现在还没回来。”老蔡也着急。
“啊?你先把他们喊住,雪大路滑,别弄出连环人命,不行就请求专业救援!”
老蔡跑去,顾航跟在后面,绕到后山梁下,老蔡喊了几嗓子,小吕他们一个个跌跌撞撞像坐着雪橇滑下来。
小吕急切地对顾航说:“莫要喊专业救援,莫要报警。”
“老小工跟你一块进城,你看见下雪,知道坐我的车回来,为什么让他爬山?”顾航质问小吕。
“他晕车哟,死活要独自回,我怕他冻着,还把大衣让给他穿。”小吕强辩。
“独自回可以走公路呀,怎么也比爬山安全,野猫岭好天气还有驴友迷路呢,更别说这种天气了。”
“当时雪下得不大,他那个犟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认死理嘛。”
顾航越想越心焦,掏出手机:“我得报警,请求专业救援。”
“等一下!是不是下来个人?”小吕的老乡忽然指着山上惊呼。
众人举着电筒向上望去,影影绰绰似有个人形在向下蠕动。
“丁二一!”老蔡使劲喊。
没有回应。
大家一声接一声地交替喊:“丁二一!”、“顶包!”、“老小工!”……
终于听到山上一声微弱的颤音:“中……”
就是那个不机迷!大家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慢点!”都用电筒给他照着下山的路,半个时辰后,那个人形越来越清晰,走一走用铁锹铲土垫路防滑,怪不得这么费时。
顾航不等他落地,先和老蔡往工地走。忽听小吕在后面大骂:“日你妈哟!老子的军大衣哩?!”
“铲土碍事……俺挂……挂树上……忘咧……”老小工又冻又惧,结结巴巴。
顾航看到小吕正要扬手打丁二一,厉声喝止:“干什么!军大衣比人命还重要?太不像话了!”
小吕马上应变,显出无所谓:“丢就丢喽,人没事就好。”搂住老小工,“给你留着饭哩,赶快吃去。”
小吕让老蔡把老小工领进厨房,他们三个却蹲在外面嘀咕。
顾航问他们:“你们怎么还不回宿舍?”
“我们江川见不到这么大雪,看下景,留个影。”小吕举着手机拍照雪景。
俩老乡也配合摆拍。
顾航想不通他们要干吗,回到办公室。白总和庞工坐在床铺边下象棋,雪天无需加班,打发时间,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顾航眼里瞅着他俩下棋,心里却琢磨今天下午和刚才的反常。
刘宏发回来比较晚,大概十点多。顾航问他:“你手机怎么一直占线?”
“陪甲方李经理他们玩两圈,让把手机设成免打扰。怎么,有事?”他拍打着身上的雪屑问。“这场雪可真大,再晚就回不来了。”
屋里说话不方便,顾航拉着刘宏发来到未安装设备的机房里避雪,郑重地问他:“你现在必须如实告诉我,小吕有没有不光彩的既往史?”
“干吗这么严肃?发生什么事情了?”
“先回答我的问题。”
“他不就是喜欢女人嘛,我是怕他逛歌厅或洗脚屋,不让你带他进城。”
“我怀疑他还有其他污点,比好色严重得多。”
刘宏发目光闪避:“我和他相处七八年,没发现他有其他问题。”
“小吕今天带着老小工翻山进城,不知在哪里干活。下着雪他让老小工翻山回工地,他却搭我的车,进城时候两人同行,回来却不同行,这是为什么?”
“你有点神经过敏吧?老小工不是晕车嘛。”
“可老小工好容易死里逃生下了山,小吕不庆幸,反而对失去那件军大衣暴跳如雷,差点动手。”
“我刚才见他和两个老乡从山上玩雪回来,身上披着一件军大衣,我还骂他们不要命呢。”
顾航更觉蹊跷:“哦?他们为找回那件军大衣,又玩命上山去了?说明什么?”
“能说明什么?”刘宏发反问。
“再告诉你,下午五点,小吕在建材市场帮我装车的时候,田建平来了。”
刘宏发恍然:“怪不得,原来你受了他的蛊惑,疑神疑鬼的。”
“你为什么不想想,田建平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找我?为什么针对小吕?”
“他惯于挑拨离间,看咱们施工进度快,想釜底抽薪。”
“没那么简单吧。”
“好吧,为打消你的疑虑,我们一块去他们屋里看看。”
两人走到小吕那间宿舍门口,听到里面哗啦哗啦的麻将洗牌声。刘宏发推开门,烟雾缭绕。小吕抬头说:“正好三缺一,二位经理哪个上?”
“工地不让打麻将,不让赌博,你他妈就不起好带头作用。”刘宏发骂他。
“老鼠娶媳妇,小打小闹。”小吕抓起一把零碎钱,“输赢一条烟。”
顾航看到军大衣晾在屋角,雪痕犹在,袖子被树枝挂开个口子,露出棉絮,下摆内衬似有缝过的线头。他问:“你们为找这件军大衣又专门上山去了?”
“这件大衣有纪念意义哦,老婆给我买的,不像你们的大衣是黑心棉,这是标准的暖心棉,丢了命也不能丢了它哟。”小吕得意中带着嘲笑和揶揄。“丁二一垫土铺的路,一点也不滑。山上的雪景更美哦,看焦炉出焦,天地一片红,你文人那个词咋说的?对,美不胜收!杠!——”他边摸牌边呱噪,似乎格外开心。
“十二点以前收摊啊!”刘宏发故意板着脸叮嘱一句,拍拍顾航离开。
小吕天衣无缝的解释让顾航很是无语。
“要说小吕还有其他污点,就是爱赌,好胜心强。他们玩的还不够我们零头呢。当然,管他们严点儿是对的,但也不要小题大做。”刘宏发模棱两可地说。
“避重就轻,最终受害的是你和工地,自己考虑吧。”顾航不再说什么。
这件事真这么简单吗?入寝之后,久经工地历练的白总、刘宏发、庞工很快鼾声呼应,顾航却翻来覆去睡不踏实,一连串人影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里转来转去。黄、赌、毒三个字,谁都不愿提及最后一个字,谁都明白那个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底线的沦丧。越是忌讳,越是闪避,越不能让人放心。那件军大衣的下摆内衬不像是挂开的,里面的棉花掏空了,可以藏东西,还有缝合的线头。那里面藏了什么?让颟顸的老小工穿上,独自翻山越岭回工地,无形中成为运输工具。小吕发现军大衣丢失,当下失态;为找寻回能致兴奋迷幻的感觉,三个人甚至冒险登山,美其名曰“赏雪景”,有那细胞吗?蹩脚的掩饰只能说明军大衣里藏的不是一般东西!三人以上吸食就是聚众,利用宿舍算不算提供场所?顾航负责工地安全当然包括治安,怎能掉以轻心。他迷迷糊糊睡着,又霍然醒来,一看时间已是半夜三点。
繁忙的工地此时格外宁静,洁白的世界比往夜更加明亮,落雪无声也能听到沙沙的微音,像沉睡的美女发出自然的鼻息。碘钨灯散射出惨淡的光幔,雪花如无数只萤蛾,从黑的天空闯入白的世界。气柜的主体结构已经完工,雪落在上面好似撒了椰蓉的大面包。
顾航裹紧大衣,穿着雨靴提上电筒出门巡查。万籁俱寂,他却预感到今晚可能要出事,杀气腾腾随时可能降临。因为田建平不会平白无故到建材市场对他警示,这个刘宏发的死对头如果发现什么情况加以举报,对刘宏发可是沉重的一击。至于他为什么那么关心老小工,暂时还猜不透,或许是更深的奥秘。
忽然,他发现有个人站在民工宿舍排房那边,一边跺脚一边往手心哈气。过去一看竟是老小工,诧问:“你干嘛呢?”
“工头……罚俺……站岗……”他冻得说不清话。
“来,到我车上暖和暖和,正想问你点儿事。”顾航把老小工拉到皮卡驾驶室里,打着马达,开暖风,刮去挡风玻璃上的积雪。
老小工眉毛胡子上全是凝结的霜花,只有鼻头分外红亮,车内温度起来后安全帽留不住雪絮,滑落在他胡子上,他用舌头一舔一舔,不知舔鼻涕还是接水喝。
车内保温壶里的水还不算凉,顾航给他倒了一杯让他喝下:“不冷了吧?”
“缓……缓过来咧。”他还是有点哆嗦。
“你把今天下午去城里干活的情况跟我说一遍,越详细越好。”
听罢老小工叙述,顾航越发感到不安,回宿舍推推酣睡的刘宏发:“醒醒。”
刘宏发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像母猪在拱圈。他爬起来,苦着脸:“怎么了……”
“你出来一下。”顾航不想扰醒其他两位。
刘宏发穿上大衣出门,跟着顾航坐进皮卡驾驶室里。顾航对老小工吩咐:“你把刚才对我说的,再对刘经理讲一遍。”
刘宏发打着哈欠问老小工:“你确认是在田经理工地后面那条胡同?”
“俺在他工地干了半拉月,上过那座楼。”老小工说。
刘宏发想了想,再问:“你俩干活干到半截,小吕进屋了?”
“中。”
“他在屋里待了多久?”
“知不道,俺把砖砌完,准备抹灰呢,他就不让俺干咧,把俺叫进屋里,给俺穿上军大衣,让俺爬山回。”
“他没跟你说,我的车在城里,可以坐我的车回?”顾航问他。
“没说么,他要说了,俺还用着爬山,俺带着晕车药呢。”老小工从上衣兜掏出药瓶。“他还说……”
“他说什么?”刘宏发追问。
“他说,丢了命也不能丢了军大衣。”
刘宏发眉头紧锁,不知考虑什么。
“你回屋睡去吧。”顾航对老小工吩咐。
“就该烧水咧……”他喃喃着下车。
刘宏发有些内疚地对顾航说:“我是对你隐瞒了小吕有吸毒史,可他向我发誓戒掉了,一直没发现他复吸的迹象。”
“一朝吸毒,终生难戒。姑且认定小吕是假借干活拿货,在人大办公楼后面,田建平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如果被他看到,结合小吕的既往史,能不怀疑吗?”
“就算他看到,举报,可这种天气……警察上不来吧?”
“千万不可侥幸。小吕让老小工站岗,说不定半夜吸食呢。”
刘宏发忽然警觉地竖起耳朵:“这是什么声音?”
两人下车,远处传来装载机轰隆轰隆的行驶声,隐约可见红蓝两色的警灯在夜空中频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