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航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去九公司工地了。以前是考虑刘宏发和田建平的矛盾,不想夹在两人中间惹出是非。今天下午,华总助理给顾航打电话,让他负责集中供热竞标准备,也通知了九公司和七公司,既然如此,那俩冤家对头都得配合顾航的工作,有点“钦差大臣”的意味。
下午快下班时,他开着皮卡来到九公司工地,老孟正在洗车,他把皮卡停在老孟车旁:“老孟,劳驾一块冲洗冲洗啊。”
老孟笑问:“顾经理,你还负责采购呀?”
“七公司原先的采购员回家辅导孩子高考,刘宏发让我兼职,干上这行就推不了啦。”顾航盯着两辆车,“咦?咱两家的皮卡怎么像双胞胎呢?”
“厂家去年搞团购促销,一块买的,集团好多分公司都买了,这车实用。”
“连颜色都一样,车门上的字体也一样。”
“就差一个字,你们是七,我们是九。”
“七……九……”顾航突发奇想,问,“哎老孟,差不多半个月前,在农贸市场,我们公司一个老民工,看着一堆白菜,结果人失踪了,白菜也没了。”
“半个月前?……”
“那老民工不识数,七和九分不清,我怀疑他可能装错车,也上错了车。”
“你是说,他可能把白菜装到我车上,让我连人带菜拉回这里了?”老孟回忆着问,“那老民工叫什么名字?”
“丁二一,外号顶包,一嘴乱糟糟的胡子,还是个酒糟鼻。”
老孟噗嗤一乐:“可不就是他呗,一会说跳槽,一会又说跳马槽。你等一下,我和商铺落实清楚。”他掏出手机打电话,把商铺老板大骂一通,压了电话对顾航说,“好了,我让菜铺老板给你们送过去二十包白菜。”
“白菜倒无所谓,关键是人,跟着我出来采购,下落不明,总是个事儿。”
“人——我怕你是要不回去了。别看这个顶包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成,田经理还把他当宝呢。”
两个厨娘在厨房门口摘菜,跟顾航打个招呼。霸道驶回工地,田建平下车,伸手迎接顾航:“‘钦差大臣’来了。”
“别刺儿我啊,你以为我想来你这儿?”顾航笑道。
“我接到集团通知了,走,先到我指挥部坐坐。”
一般而言,大工程的中枢才叫指挥部,人大办公楼就一座八层主楼和一座配楼,田建平敢把经理部叫指挥部,多少有点僭越。不过,有什么说什么,九公司的工地非常整洁,从材料的堆码到设备的安放,井然有条。上了二楼进指挥部,也是干干净净,看着舒畅。
“顾部长,你来祁口这么长时间了,刚到舍下视察,有点官僚啊。”田建平拿起茶杯洗干净,先给顾航沏茶。
“你和刘宏发搞得那么僵,我来合适吗?”
“你是怕那个小心眼儿乱猜疑吧?”
“你俩过去好得像一个人,现在恨得像仇人,两句话开掐,三句话开打,揭短处,翻老账,有意思吗?结果怎么样,鸡飞蛋打两瞪眼。宏大集团若拿下集中供热项目,不定给哪个分公司呢。”
“错不在我吧?我用超低价格揽下人大办公楼,这是个不挣钱的项目,就为气源站做铺垫,这是跟县里说好的,结果让刘宏发横插一腿撬了单。”
“得嘞,我可不是来协调你们过去的恩怨,你再说这些我掉屁股就走。”
“我知道,你在他手下,不好发表意见。我就奇了怪,你放着经营部的舒坦日子不过,跑来给他当副手是为什么?”
“刷履历呀,光有建造师证书,没有履历怎么行。”
“那他也不该让你当采购呀,多屈才呢。”
顾航听得出他在挑拨:“别谈采购了,还是谈公事吧。”
“好,我先表个态,坚决拥护集团决定,全力配合你做好集中供热竞标准备。我这里有一份用地审批报告,一张工程示意图,一份地质勘探资料,这些东西你可以带走。”他一边说一边从铁皮柜里把资料拿出来。
“设计院是哪家?”顾航问。
“这我可不知道。”关键问题上田建平支吾其词,他比刘宏发鬼得多。
“委托招投标公司了吗?”
“甲方的事情,我更不知道。”
顾航笑道:“不告诉我没关系,你对我保留,我将来也会对你保留。”
两人谈完工作,田建平陪顾航参观工地。
“你的工地就像你本人啊,干净利索。”顾航一边夸赞,一边留意正在干活的农民工,注意老小工的身影。
“据你观察,祁口县建筑市场最缺的是什么?”田建平问。
“当然是商砼。”顾航不假思索回答。
“真是英雄所见。祁口县这么多基建项目,还用老旧机械搅拌机,商砼的缺口得有多大呀,我都想投资。”
“你说到搅拌机,我怎么没看到呢?”
“我对施工现场的布局,最脏最乱的一块,永远放在最隐蔽的地方。”
他俩穿过主楼和配楼中间的胡同,终于听到搅拌机料斗咣咣的震动声,眼前出现了忙碌的搅拌站。
在穿梭往返的砂石料车队中,夹杂着背运水泥的工人,都戴着防尘口罩,灰头土脸难见真容。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顾航视线,他佝偻着腰脊,背着沉重的水泥包,罗圈加罗锅,像大号竖版XO。到搅拌机料斗口扔下水泥包,再用铁钩把包划开,把水泥袋提起来抖几下,灰粉弥漫。看身形像老小工,可那标志性的胡子被防尘口罩遮挡得严严实实,迷彩服早已染成一色的铅灰,逆光中浑身散发着尘埃,形成一团移动的光晕。
“丁二一!”顾航试着喊了一嗓子。
“中。”老小工扬起带灰的眼睫毛,一双老眼怔愣着盯视顾航,随即摘下口罩走过来,大声应道,“中!”
“你还认识我吗?”顾航抑制住兴奋,平静地问他。
“你是顾经理么。”老小工挺激动。
田建平正在和包工头谈什么,一块走过来。田建平看看老小工,又看看顾航:“一个人的废材是另一个人的宝,听过这句谚语吧?”
顾航对老小工吩咐:“好了,知道你下落就行了,干活去吧。”边走边笑。
“你笑什么?”田建平不解。
“你的宝……”
“当然了,这个丁二一虽然脑子不机迷,干粗活可是把能手。”
“这就好了。”顾航仍在窃笑。
“好什么呀?你笑得这么邪性。”
“你还不知道,丁二一不是光棍吗,来我们工地不久,在寺头村认识个寡妇。”
“就他那傻不拉叽的,能成?”
“王八瞅绿豆——对眼儿呗,那寡妇还就看上他了。”
“那寡妇是不是也缺根弦?”
“你说对了。丁二一失踪以后,那寡妇天天到我们工地要人,寻死觅活的,折腾得我们没法施工。这下可好了,我回去告诉那寡妇,人在你这儿呢,我们就彻底解脱了。走吧,我肚子有点饿,你不想请我搓一顿?”顾航往大门外走。
“哎哎哎,等一下。”田建平拽住他,“你刚才说什么?让那寡妇来我这儿?来我这儿闹腾?你这人操的什么心呢。我这儿是什么地方,这儿是县人大!对面是县政府!她要是天天在我这儿寻死觅活,影响多不好。”
“那也不能天天折腾我们吧?物归其主嘛。再说,她要是见着丁二一,兴许就不闹了。”
“一个不机迷就够了,来两个我受得了吗。”
“他是你的宝呀,捡到宝不付出点代价哪行。”
一旁的包工头对田建平说:“田经理,你还是让丁二一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他缺弦缺的不是一点半点。我还没给你汇报呢,前天你不在工地,差点出了人身事故,就是他干的。”
“怎么回事?”田建平问包工头。
包工头说:“收工前,我让他把焊机电缆收回库房,你猜怎么着,他收完焊机电缆,又看见塔吊电缆了,可劲地拽呀,硬把配电箱都拽下来了。幸亏收工后断了电,要是带着电,非出人身事故不可,想起来后怕呢。”
田建平皱起眉头。
包工头说:“为啥他背水泥我还得盯着呢,不盯着不行,水泥垛旁边是白灰垛,我怕他把白灰包背来,掺进混凝土。他脑子笨得让人受不了,好用的工人谁不想留呢,像他这号,扔马路上都没人捡。”
顾航对包工头说:“哎,别撺掇你们经理弃宝啊,我们好容易甩掉包袱,再让我捡回去?我可不要。”拉着田建平要走。
田建平停住脚步问:“他在你们那儿干活也这样没脑子?”
“笑话多了。”顾航说,“有一次,组长让他往基坑挖条通道,他呢,把垫层挖穿还要往下挖,差点挖出地下水。”
“还有这事呢?”
“从气源站来你这儿的两对‘搭伙计’,没告诉你吗?”
“他们只告诉我顶酒驾的事,我反映给集团,到现在也不处理。”
“你这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两败俱伤,谁不知道你俩冤冤相报,你俩创业初期干的那些事,翻老账有完吗?”
田建平认可地点点头。说:“咱俩还是商量商量,吃完饭你把他领回去吧。”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肚子真饿了,吃饭去吧,你是不是不想请我?”
“等一下嘛。”田建平拿定主意,“这样吧,我让工头领他去洗个澡,给他算半个月工资,送他一身工衣,你把他领走。”
顾航故意犹豫:“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嘛。再说,我们还搭了一车白菜呢。白菜老孟已经给解决了,丁二一……我真不能领回去,刘宏发非骂死我不可。你们不想用他,不如趁早打发回老家。”
包工头说:“他不识字,连火车票都买不了,怎么打发走?”
顾航装模作样地:“是呀,把他打发走吧,那寡妇还是闹腾……只能告诉她,人在你这里呢。”
田建平真急了:“顾部长!你要是往我这儿引祸水,我可一辈子恨你啊!”
“我看这事还是和刘宏发商量一下,用工问题我做不了主。”顾航掏手机。
田建平不让他拨号:“你请示刘宏发干什么?他一肚子坏水。就照我说的办,算我求你了。我知道你不喝白酒,我也不喝,我有洋酒——芝华士,咱俩开了它。”
顾航仿佛想出办法:“我看这样吧,我把他带回我们工地大门口放下,我先进去,让他等会儿再进来,好像他自己找回来的,我不就脱了干系啦?”
“这个办法好,还是你聪明!”田建平又对包工头吩咐两句。
“你们诊所里有没有晕车药?上车前给他喝一粒。”顾航问包工头。
“这个‘宝’毛病太多,还晕车呢……”包工头嘟嘟哝哝着走了。
顾航心里直乐:“说刘宏发一肚子坏水,我才是大忽悠呢,不这样欲擒故纵,你能把人还给我嘛。这下可以给陈寡妇和老小工说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