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离开会场下楼时,顾航给刘宏发打电话——关机。
“他敢开机吗?明摆着做贼心虚。”跟在后面的田建平说,他却停在楼梯拐角处掏出手机,“我接个电话。”瞅着顾航和陈寡妇去往四层楼道,迅速拨号,“小吕?……我告诉你刘宏发家庭住址……要快!马上!……”
田建平打完电话,走入经营部办公室,掏出速溶咖啡,用纸杯在饮水机前冲开,没想到陈寡妇抓过来先饮一口。田建平气得直瞪眼:“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呢?”
“怕你想不开,喝了毒药死无对证。还就是毒药,苦不拉叽。”陈寡妇说。
“这是咖啡,上等人的饮料,你这辈子没喝过吧?”田建平讥讽她。
“呸!”陈寡妇朝纸杯里吐口唾沫,放在桌上。
田建平真想把咖啡泼在她脸上,顾航赶紧挡在两人中间:“冷静!都冷静!”
田建平意识到这是陈寡妇有意挑衅,泼过去就惹翻这泼妇了。他不羞不恼:“你想激怒我,然后撒泼耍赖?不上你当。”
顾航对两人说:“都坐下,摆事实讲道理。”
“田经理把丁二一弄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就是事实。”陈寡妇说。
“你找人归找人,怎么满世界嚷嚷我把你男人卖了?”田建平问她。
“俺听说年根上工地缺人,谁知道你把他卖了,还是转手了。”
“你闯会场前,是不是碰上刘宏发了?是不是他信口雌黄?”田建平追问。
陈寡妇头发一甩:“别管谁说的,丁二一是你从医院接走的,俺冲你要人呢。”
“说我倒卖农民工,我缺那几个钱吗?”田建平从左边兜里掏出两万,右边兜里掏出两万,摔在桌上,“这是我的奖金,你没钱花,拿走。”
“给俺补偿呢?不打自招,那俺不客气了啊。”陈寡妇准备下手。
顾航对田建平皱皱眉头:“把钱收起来,摆什么谱呢。”
田建平揣起钞票:“告诉你陈寡妇,丁二一没你想得那么值钱,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成。我本来想安排他下夜,他开始答应得挺好,后来又反悔,想回家过年,我只好送他走。”
“你把他送哪儿了?”陈寡妇追问。
“长途车上。”田建平随口说。
“他一个老文盲,车票都不会买,你咋这么不负责任?”
“这一点你放心,我给他买了票,带足零钱,还交代司机到省城帮他转车。他没回去,可能在省城转车,或者在其他地方转车,出了岔子。”
“他离开祁口坐的哪趟车?几点几分开的?”
田建平坐在椅子上:“你别一下提这么多问题,搞得我想都想不过来。三十那天事特别多,让我慢慢回忆一下……哦,对,我把他送到城外丁字路口,拦了一辆过路的长途汽车。”
“你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九公司工地离县城汽车站那么近,你非要把他拉到城外,拦住过路的车?”
“县城汽车站当天没有班车了嘛。”
“胡说!春节期间汽车站加开好几趟呢。”
“加开的也都满员了嘛。”
“那俺问你,你拦住的长途车从哪嗬开过来的?到哪嗬去的?”
“这我可没记住。年前那几天,过路的长途车特别多,私人的公家的都有。你要怀疑我这怀疑我那,干脆报案好了,让公安局调查吧。”田建平不想再言语。
“当俺不敢报案还是咋的?”
“随便。”田建平翘起二郎腿。
“俺打110叫警察。”陈寡妇掏出手机要拨号。
顾航劝她:“据我所知,除非有证据证明,丁二一受到不法侵害或死亡威胁,否则很难立案。而且,报案人应该是近亲属。你想报案,怎么个报法呢?”
“俺是他未婚妻呀。”陈寡妇挺有理。
田建平嗤地冷笑:“你们领证了没有?”
“你管俺们领证没领证。”
“没领证就不能算合法夫妻,公安局不是你想糊弄就能糊弄的。”
“俺跟他睡过觉,肚里有他孩儿了,事实夫妻,懂不懂?”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田建平嗤之以鼻。
“说你人贩子你不高兴,你凭啥说俺不机迷?俺找老公有罪了?”
“你机迷不机迷自己最清楚,几百人的会场你就敢闯进来,捏造是非,胡搅蛮缠。”
“谁让你装不认识俺呢?你先得罪俺了,算你倒霉。”
“刘宏发前脚离开会场,你后脚就上来,除了他没别人教你。告诉你,我饶不了他。还有,谁告诉你丁二一在我们工地下夜呢?”田建平问陈寡妇的同时瞧了顾航一眼,“我也饶不了他!”
陈寡妇懂个里外:“俺鼻子底下有嘴呢,到医院问来着,护士说,一个秃顶男人把他接走了,别看你今个戴上蓝帽子,就是戴上绿帽子俺也能认出你。”
这下把田建平彻底激怒,狠狠啐了陈寡妇一口。
母老虎更被惹翻,一连串“呸!……”抓过咖啡杯喝下一口,扑地喷了田建平一脸黑水;田建平抢过顾航的水杯,喝下一口,依样喷了陈寡妇一脸茶叶末。两人一来一往,办公室成了喷灌园,水花飞溅。
顾航见过冲突双方拳脚相加的,也见过口舌对骂的,互相喷水泄愤的绝无仅有。他冒着水雾把两人拉开坐下:“好了好了,你俩在我这儿过泼水节呢?”
田建平掏出纸巾擦脸,揩拭短大衣上的污渍。
陈寡妇抢过顾航正在擦桌子的抹布,不管脏不脏先擦一把脸。
田建平咬牙道:“你要是个男的,我今天整死你!”
陈寡妇道:“你要是个女的,俺把你剩的几根毛也薅光!”
顾航又好气又好笑,一边擦桌子一边琢磨。他当然能悟出田建平对他一语双关的警告,从他俩激烈的对话已经发现田建平疲于应对,丁二一的失踪绝对与此人脱不了关系。但就目前情况分析,田建平可能只是个走卒,幕后应该还有操盘手。田建平的警告一方面说明自己心虚,另一方面暗示自己有强大后盾,无非让顾航识点相,好自为之。离开气源站工地最后那个晚上的思虑重又浮上顾航心头,丁二一隐瞒的那些事,那些保密的内涵,使他不愿轻易放下对这个特殊人物的特殊牵挂。陈寡妇的莽撞也有莽撞的作用,搅混水使得田建平情急之下对老婆说出表妹沈曼华的名字和拍外景什么的。不得已的解释像暗夜中倏然闪现的光亮,让顾航难解的思路有了方向。贫寒、孤苦、卑贱到极致的老民工,有着渴望改变命运,奇幻到极致的梦想,可能有人发现了他的价值,正在利用他的价值。顾航深知,自己只是触及到谜团的表面,解决问题远比找到谜面困难得多,或许也危险得多。这种情况下,需要审时度势地应对,策略性先向着田建平。
想到此,顾航对陈寡妇说:“你先消消气,这里面可能有误会。丁二一在九公司工地干了半个月呢,田经理对每个农民工都关怀备至,这一点我了解。根据田经理讲述的情况分析,丁二一确实有可能在转车过程中要么坐错车,要么去了其他工地。咱们省城和你们中州都是农民工集散地,丁二一就是小吕从中州火车站捡来的,他完全可能在哪个集散地跟着其他队伍打工去了。”
顾航的态度让陈寡妇茫然:“汽车站、火车站,大的没边没沿,咋找呢?……”
田建平说:“你找不到他也不能乱栽赃,冤枉好人呀。”
顾航继续开导她:“你看你,因为莽撞和冲动,搞砸多少事?冷静一下不行吗?再说,就算你千辛万苦找到丁二一,愿意和他重修旧好,他愿不愿意呢?你可多次伤了人家的心,这是实际问题。”
陈寡妇越发不解:“你是不是后悔给俺俩说媒了?”
田建平添一句:“哪有霸王硬上弓的,就你这脾气,谁找上你也过不了三天两后晌。我把丁二一放走就对了,解脱他将来的痛苦。”
她问顾航:“你也这么想?”
顾航点头附和田建平,貌似观点一致。
她大失所望:“唉,这个缺心眼儿的东西,让俺找得好苦……”
顾航问她:“今天上午开大会,你是怎么进来的?”
“活人还让尿憋死。出大门不管吧?俺走呀。”她怏怏地准备起身。
“你不能走!”田建平跳起来,“大庭广众之下败坏我的名声,楼上还没散会呢,你得当众向我道歉,把事情说清楚。”
“咦,你还蹬鼻子上脸啦?谁给谁道歉?走,到会上继续理论去!”陈寡妇抓住田建平胳膊往外拽他,两人在楼道里又掰扯起来。
顾航不耐烦地关住门要走,田建平喊住他:“哎,你不能这么调解吧?”
顾航回过头问:“我该怎么调解?你们都不愿各退一步嘛。”
田建平悻悻地松手。
顾航劝陈寡妇:“全是没根没据的事。走吧,我送你出大门。”掰开她的手。
田建平整理着短大衣,迈上楼梯。
顾航送陈寡妇下楼,见周边无人,加快语速低声对她说:“我只能告诉你,丁二一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田经理都排不上号,可能女司机才是关键人物。”
她一下怔住:“那俏娘们?她当时戴个太阳镜,没看清眉眼。”
“放开思路,往其他方面动脑筋。”
“她勾引丁二一呢?”
“想到哪儿去了,格局太小,往顶大包方面想。”
“‘顶大包’?俺听他念叨过,有个跟他一样的穷光蛋,时来运转当上挂名总裁,吃香喝辣,他可羡慕呢,还说顶个死罪也值当。俺骂他做邪梦,没想到……”
“我估计,丁二一离不开义临地区,可能还会在祁口县露面,可能变得你我都认不出来。”
“为啥?”
“你想想,他最听谁的话?”
“他最听……啊!”她惊骇地瞪圆双眼,“农民工县……”
“嘘……我只是怀疑。”
“你说吧,需要俺做啥?俺当个探子够格吧?给你搞情报。”
“不,你太莽撞,遇事沉不住气。以后也别给我打电话了,我是你俩的介绍人,他们能不注意我吗?需要的时候我会找你。”
陈寡妇省悟:“俺明白你刚才为啥口风变了,你也怕呢。”
“谁知道水有多深呢。”顾航把陈寡妇送出大门,回楼里乘电梯上会议室。
田建平在六楼会议室门口站着,对他阴笑:“你俩有多少说不完的话?”
“女人靠哄嘛,好容易支应走了。”顾航坦然道。
“你这媒人真够操心的。”
“你怎么不进去?”顾航问。
“快散会了,进去干吗。你准备怎么向华总汇报?”
顾航晓得这是田建平关心的重点,反问道:“你想让我怎么汇报?一对不机迷呗。”
田建平满意地拍拍顾航:“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陈寡妇出了集团大门,先到街口超市里买一根雪糕吸溜,刚才吵架光顾喷水,现在反而口干舌燥。忽然,她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超市门口走过,很像小吕。这吸毒鬼不是逮进去了吗?咋会出现在这里?莫非是越狱逃跑出来的?她离开商店,悄悄跟在小吕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