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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口县地处中北省西部，归义临市管辖。该县矿产资源丰富，煤、硫、铝、铁、焦是主要经济支柱。续岩峰来这里履新之前，在土河县主管城乡建设，后来是常任副县长。学土木工程的他，刚参加工作时在义临市建设局当技术员，审图、下工地、搞验收，那是家常便饭，一直同农民工打交道。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施工条件比现在不知差了多少倍，钢管脚手架都少见，多是木结构支撑。人工为主，机械为辅，与现在正好相反。那时的农民工生活和工作条件更为恶劣，大树之间搭几块塑料布席地而睡，伙食更是捡来的菜帮子熬粥。安全事故频发，死个人千儿八百就能打发。劳动报酬几乎全是白条，能领上回家路费就烧高香了。续岩峰耳濡目染，深知农民工的艰辛与困苦，不止一次拿着厚厚的白条到各施工单位、建设方、主管部门帮农民工讨要工钱，屡次在地方两会为农民工权益发声。他还亲手创建了一套保障农民工薪酬的支付机制，治下的县份从未发生过欠薪讨薪事件，经验还在全省推广。“农民工县长”的誉称得来不易，也把他与廉洁二字联系起来，曾被省里评为焦裕禄式好干部。
他没什么不良嗜好，烟酒不沾，赌毒不染，不爱吃请，不善结交，闲暇时只是挥毫书画，研习国学。他办公室侧面墙上挂着亲手挥就的水墨画《壁立千仞》，江水滔然，云峰挺立，虚实间亦有他的人格写照。按说，既懂技术，又接地气，还有创建，晋升应该不会慢。然而，仕途之术似与廉洁不成正比，慎独自律却致从者渐寡。不知怎的，他的路越走越窄，朋友圈越来越小。在土河县当了四年副县长，勉强调到祁口县扶正，封顶的年龄段升到正处，多少有点晚。无欲则刚，理是这个理，可眼瞅着口碑不如自己、能力不如自己、一路造假、拉帮结伙之士，却能呼风唤雨，平步青云，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今天上午，他刚上班，郭秘书拿着介绍信进来请示，省电视台《物华天宝》栏目组想采访他，主题是本县贯彻落实国务院《外商投资产业指导目录》的具体举措。续岩峰有现成材料，对外提升祁口县的知名度，包括提升个人形象，实为难得的机遇。他看看手表，答应腾出半小时受访。
他换好西装领带，郭秘书领着一位手持话筒，面庞清丽，身材高挑的女记者进到办公室，身后跟着一位摄像师。他起身相迎：“欢迎欢迎！”
郭秘书给女记者摆好座位，礼貌地离开。
“我叫沈曼华，中北电视台《物华天宝》栏目组记者。”女记者递上名片。
他回递自己的名片：“我叫续岩峰。欢迎省台来我县采访，请坐吧。”
沈曼华坐在续岩峰办公桌对面，摄像师调整机位角度，她开始提问：“是这样，国务院上半年出台了《外商投资产业指导目录》，进一步放宽国内服务业、采矿业、以及能源领域市场准入，外商纷纷予以关注。为此，义临市政府准备在明年组织一次外商投资考察团，全面开放采矿业及能源领域招商引资。作为一个以资源输出和采矿业为主的县份，请问续县长，您对《指导目录》如何理解？”
续岩峰侃侃而谈：“媒体界的朋友们商业嗅觉十分敏锐，抓住了时下最热门的话题。针对国务院《指导目录》，中北省和义临市两级政府出台了更为详尽的解释和意见，我们县政府也进行了充分的研究和消化。首先，我们认为这是一次难得的商机，对于进一步深化改革开放，促进经济可持续发展，大有助益。过去由于政策限制，我们在资源开发方面对外资开放得不够。现在全面放开，显示我们国家宏观经济总体运行良好，是一种自信的体现。具体到我们县，除了战略性矿产资源，我们准备把现有的项目全方位向外资开放……”
摄像师忽然做暂停手势：“沈导，我拿错电池，报警了。”
“乱弹琴，快到车上拿去。”沈曼华很不高兴，放下话筒。
摄像师快步离开，办公室里就剩他和她。
“续县长，半小时采访，时间有点紧哦。”沈曼华用商量的口气说。
续岩峰看看手表：“没关系，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嘛。”
沈曼华起身浏览墙上那副水墨：“这是哪位大师的佳作？”
“是我闲来拙笔，见笑了。”续岩峰也起身走过去。
“没看出来啊，续县长还有如此雅兴？”沈曼华大大的眼睛转盼流光，“咱俩志趣相投呢。”
“沈小姐也喜欢书画？”
“叫‘小姐’多俗啊。”沈曼华含笑地一甩飞瀑似的长发。
“对不起。”续县长赔礼。
“叫我曼华就可以，也不必互称‘您’，叫‘你’更贴近。”
“好的，请你不吝赐教。”
“你又客气了。我只能谈谈自己的见解，共同切磋。总的来说，画风比较刚烈，层次感突出，意气奋发，应该是你年轻时候的风格。”
续岩峰钦佩道：“没错，这是我十年前画的。”
“不过，题跋之字……运笔稍显优柔谨慎，不知是不是你后期补写的？”
他一愣：“你真神了！还没一个人能看出这点，确是后期装裱时补写的题跋。”
“新墨旧墨，一望便知，谈不上什么神不神。而且，官越做越谨慎，权越大越小心，对你来说，是不是这样？”
“是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年轻时的棱角都快消磨殆尽了。”
“你现在看上去还很年轻啊。”
“不行啦，在县处这个位置，四十五岁就算老啦。”
“你才比我大八岁？我们可以兄妹相称吗？”沈曼华温馨而又婉转地问。
“这……有点唐突吧？”他觉得脸颊有点发热。
曼华笑道：“仅是志趣方面，何来唐突之说。”
续岩峰回到办公桌前坐下：“你们来之前，去过其他县区采访吗？”
“祁口县是省委宣传部定的第六站。”沈曼华也坐下，“来访前看过关于你的资料，老百姓称你是‘农民工县长’。以我的浅见，类似布衣县令，对不对？”
“我就是农民出身，工作中也经常接触到农民工，力所能及为他们做点事。”
“有人说，农民工是个特殊群体，以你同他们的接触和了解，这种特殊性体现在什么地方？”
续岩峰似乎打开话匣子：“广义上讲，农民工是指户籍在农村的务工群体，是经济高度发展的衍生现象，也是我们这个社会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但同时，他们又自卑地游离在社会边缘，这可能就是特殊性吧。”
“你说他们‘自卑地游离在社会边缘’，指什么？”
“囿于文化的局限和社会地位的差异，自然而然产生的一种距离感。简言之，就是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别。”
“你觉得他们想不想融入城市？”
“想是肯定想，难度比较大，主要是观念问题。他们善良、纯朴、吃苦耐劳，同时，传统意识比较浓厚，法治意识比较薄弱，容易产生保守和冲动两种极端。”
“看来，你的称号也源于对农民工的深入探索和了解。”
“很多时候心有余力不足，愧对他们哪。”
“既知改变不了现状，只能适应现状，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从你记者的角度看，现状是什么呢？”
“这样吧，我提个建议：《壁立千仞》的题跋不妨改成《寒江孤影》。”
“哈……”续岩峰意会地爽笑，“‘寒江孤影’……你们这些记者真会含沙射影。”他端起水杯喝两口，没有正面回答，“我们的话题扯远了吧？”
“只是闲聊，不必当真。”沈曼华咯咯地笑起来，像一串银铃的奏鸣。
摄像师敲门进来。续岩峰看看手表，有点着急：“哎呀，开会时间到了，我得主持会议，咱们能不能改日做这个节目？”
“没关系，我们近期就在义临市采访，你有我的名片，方便时候通知我一声，或者，告诉对面田建平经理，他是我表哥。”
“哦？是宏大九公司田经理？”
“对。我一会去看看他，顺便蹭他一顿午饭。”
“你连招待费都给我们省下了。好吧，那，今天就对不住你们了。”
送出沈曼华一行，续岩峰返回办公室拿上会议资料。桌上放着沈曼华的名片，他拿起来想随手丢进抽屉，可这张檀木色带着檀香味的名片不知怎么吸引住他的目光，上面的签名应是女记者手书印制，清秀隽永，很有书法功底。
他不由得赞赏：“倒是一笔好字……”把名片夹在笔记本扉页一侧，走到窗前，见沈曼华登上省电视台采访车——银灰色奥迪Q7，驶出县政府大院，直入马路对面九公司工地。他若有所思地去往会议室。
田建平把准备送检的钢筋样本装到霸道车后备箱，Q7进来，沈曼华跳下车朝他喊：“表哥！”
田建平问：“你倒采访完了？”
沈曼华说：“刚进行一半，续县长要开会。中午你做东啊。”
田建平在水管处洗着手说：“好啊，以后多来几次。这刚九点半，你肚子倒饿了？要不，我先带你们参观一下八路军遗址？”
“没劲。来的时候看见这一带秋景很美，想身临其境领略一下。”
“行，我带你们到一个赏秋的好去处。”
野猫岭是横亘在县城东侧的两座凹字形山峦，霸道和Q7这类多功能车能沿着南麓陡峭的山坡爬上去，两车停在一块较为平坦的山脊处。放眼望去，针叶林混杂着阔叶丛，红的娇艳，黄的明媚，绿的清灵，紫的深邃，斑斓交错，层层叠叠，像是置身于大自然的调色板中。
“真是养眼！把长枪短炮都拿出来！”沈曼华对随行人员吩咐。
大家端着摄像机和照相机，尽情拍摄。之后又发现了野鸡和野兔，跑去追拍。
“哎，你对续县长印象怎么样？”田建平见惯了这些景色，问表妹。
“什么意思？”沈曼华机警地反问。“不要拿我当你搞项目的筹码啊。”
“看你说的，我不过随便问问。”
“他是个不错的儒官，少见这么正派的。”
“是呀，正派得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你提着猪头去见，他敢把你打出庙门。”
“你真相信，现在还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官？”
田建平狎笑：“那就看你的魅力喽。”
靓丽的表妹嗔他一眼：“嘴里吐不出好牙。”
田建平央计：“就算帮我个忙，拿到明年的集中供热项目，我送辆车给你。”
“劳斯莱斯。”
“你也太狠了点儿！”
“那就免开尊口，我连辆劳斯莱斯都不值？”曼华见田建平有点沮丧，又说，“做完这期节目，我准备离开省台。”
“又要跳槽？干嘛去呀？”
“回头再告诉你。哦，也说不定，还要用你呢。”
“行啊，咱们可以……互通有无嘛。”田建平涎着脸说。
曼华自忖自问：“续岩峰口碑虽好，可他这个年龄，升得不算快呀……”
“我听他秘书讲，他自我感觉命不好。”
“宿命？那就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嘛。你离他那么近，又认识他秘书，应该能掌握他一些行踪，另外，还需要了解一下他的家庭。”
田建平心有灵犀地问：“你答应了？真是我的好表妹。”
“我答应你什么了？莫名其妙。”她跑去追赶同行撵过来的野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