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过年吃饺子,这是中国人的传统。然而,对陈寡妇来说,今年这顿饺子注定不顺心。原本是大有希望的,村里人也准备改口,去掉她姓氏后面那俩熬煎字。可就是……咳,说啥也晚了。丁二一是丑陋、窝囊、笨拙,可人家年前把这屋里屋外修整得焕然一新,谁见了都夸赞两句。睹物难免思情,去哪儿再找这么老实能干的。陈寡妇年前替老娘喂那十几口大猪,累得整日腰疼腿疼,浑身酸臭。丁二一要在,还用她受这号罪?条件好的男人不是没有,还有个对方愿不愿意呢。心中的偶像渡边次郎不错,能从画面里走出来陪咱?既知花瓶是摆设,夜壶能应急,到了关键时候咋就不能忍让一下,咋就不能有话好好说呢?过一年长一岁,上五十奔六十,难道真要跟老娘并驾齐驱,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反复就不叫女人,可该反复还硬绷着,终究是苦了自己。
为自己活,还是为儿女活?有些人可能一辈子翻不清这个理。给儿子当儿子,给孙子当孙子,颠倒了还自得其乐。终其一生,才发现乐在悲哀中,苦在一蹬腿。
年三十下午,陈寡妇喂完猪回来,洗过澡换上衣服,刚想歇会儿,俩儿子俩媳妇带着俩孙子回来了。她心里清楚,过了放炮杖扭秧歌的红火日子,夜还是黑黜黜,屋还是空荡荡,苦日子还得接着熬,越热闹反而越让她心烦。
“这咋啥也没准备呢?”大儿媳进了门,看看桌上,瞅瞅厨房,问婆婆。
“准备啥呢?俺午饭还没吃呢。”陈寡妇累得没好气。
“起码给孩儿们准备点水果、花生、糖蛋儿,炸点儿排叉,过年不就是过孩儿嘛。”二媳妇也插话。
“你们没长手脚?给你们钱,买去。”陈寡妇掏出几张票子扔桌上。
二儿子不说话,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玩手机。
大儿子还算理智,给娘陪笑脸:“娘,你别生气,俺们知道姥姥这几日身体不好,你在圈上忙乎呢,俺这就开车买年货去。”
大儿媳不干了,吼住老公:“站住,你咋这么贱呢?得把话说明白,早让我们准备,打电话告一声呀,好像我们欠下了。”
“俺早打过电话,你们还不知道操啥心呢。”陈寡妇说。
“俺们以为,你也告诉老二了,怕买重了。”大儿子解释。
“我们也接到电话了,也怕买重了呀。”二媳妇说。
陈寡妇白了两个媳妇一眼:“算你娘逼咧!三个和尚没水吃,都怕花钱。”
“别骂人呀,年货本来就该婆家准备。”大儿媳说。
“俺给你们准备了一辈子,你们就不能准备一次?”陈寡妇火气更大。
“啥叫一辈子,我过门才几年?”
“我年头更短。”二儿媳说。
陈寡妇性情中人,本地人讲话:直搁揽。她才不管过年不过年,拍桌子吼道:“好!今个就当面锣对面鼓,打开窗户说亮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啦!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你们以后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拉到!想滚现在就滚!”
儿子媳妇都愣住:娘这是哪根筋不对了?大过年的,没吃饺子先吃枪药了?
大儿子还是和和气气:“俺们没反对你再找呀。”
二儿子插话:“除了那个丁二一。”
“俺就非他不嫁!你们看不上是你们的事,俺要活自个儿!”老娘的口气坚决如铁。
二儿子脾气像她,腾地站起:“那咱们断绝关系算球了,以后别来往!”
“好啊,当下立字据!”陈寡妇毫不让步。
正僵持着,陈寡妇娘拄着拐棍进来,手里还提着个食盒。俩外孙和外孙媳妇领着重外孙给老太太拜过年,老人给他们发了压岁钱红包。
虽然老太太身体大不如前,脑子还够用,看到桌上啥也没有,屋里气氛也不对,明白就里。说,“大过年闹别扭,也不怕村里人笑话。”
陈寡妇背过身偷偷抹泪。
老太太叹口气,对孙辈们说:“你们光顾颠调自个儿小家庭呢,也不想想你娘的日子像苦瓜拌黄连。过年咧,有些话不当说,可不说又不中。咱们这家人,赶上鬼拍门,一口气出了俩寡妇。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不说寡妇日子多难活。你们姥爷在那会儿,不像现在的村干部,明目张胆划拉钱。就医院赔那十万,俺盖了个猪圈,心想把死钱变活钱,撑到现在。你娘呢,开饭馆倒是挣下了,架不住她手大,推锅打麻将,扒三挑五张,胡逼折腾,还能剩几个?往后日子咋过?你们替你娘考虑过没有?她上有老,下有小,想哭都哭不出来!”
大儿子说:“俺们赞成娘再找一个,可那个丁二一……实在不入眼。”
“是你们找老伴呢,还是你娘找呢?”老太太问。“就你娘那驴脾气,远近有名,知道的,哪个敢搭灶她?不知道的,过不了三天就离,那就好?再说,找个也拖家带口的,你们能合得来?那不是矛盾更大?”
儿子媳妇都不吭声了。
老太太说:“要想公道,打个颠倒。人家丁二一没嫌你娘难伺候,没嫌你们要样儿,你们还嫌人家这不入眼,那不入眼。咋不入眼咧?入眼的能到家里吭吭地只干活不讲条件?他就是不会说话,过于老实。误会说开就中咧,你们还要咋呢?把你娘逼出毛病来,你们后悔去吧!”
儿子媳妇聚一堆商议片刻。大儿子坐到娘身边,眼睛有点湿润:“娘,只要你愿意,俺们啥也不说了,俺向你认错。”
二儿子也给娘跪下:“娘,俺也认错,收回刚才的话。”
陈寡妇爱抚地摸着俩儿子:“办年货去吧,天黑得早,给——拿上钱!”
“不用,我们有。”俩儿子离去。
老太太把食盒递给闺女:“这是丁二一爱吃的卤肠头,再给他带一头大蒜,你给他包点饺子一并送过去,能叫他回来过三十最好。
晚上,大儿子开车拉着老娘,来到县人大办公楼工地。大铁门紧闭,小铁门紧锁。人呢?陈寡妇敲了半天,喊破嗓子,就是没动静。街上人迹罕见,只有烟花爆竹没完没了地炸亮夜空。春晚节目快上演了,都看这出呢?几家欢乐几家愁,饱汉不知饿汉饥,陈寡妇心里那个悲凉,无以言状。
正准备离开,忽见小铁门裂开一道缝隙,有半张脸从里向外窥望。
陈寡妇使劲推开小门,还有铁链挂着,进不去。只见一个人影蹬蹬蹬地往彩钢屋里跑回去,一看就是个女的,大屁股蛋一扭一扭。陈寡妇脑子里一下冒出田建平风流经理的形象,有啥经理有啥兵,真把丁二一带坏了。
“靠你娘丁二一!大过年你就偷鸡摸狗搞破孩(鞋)!你给老娘出来!”陈寡妇的脾气,真比那炮杖点的还快,都不问青红皂白。
她把铁门捶得咣咣响,终于压过炮杖声,看见彩钢屋里有个男人披着军大衣走出来,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着什么。
等那男人走近,刚打开门,陈寡妇把手里的食盒砸过去,正好盖到那人脸上:“靠你娘!让你占老娘便宜!”
工地照明灯亮起,那男人脸上身上全是饺子馅和皮,肩膀上耷拉着半截肠头。他自己抹了一把脸,陈寡妇这才看清——哪是丁二一呀,根本不认识!
那男人抡起手里的木棍,一看对方是个上岁数女人,也没敢往下砸。
陈寡妇又惊又怕,转身就往车旁跑,那男人追出来:“站住!”
大儿子正在车里收听直播春晚,拉开车门站到车外问:“咋了?”
陈寡妇躲到儿子身后,向那男人赔不是:“对不起,俺认错人了,认错了……”
“‘认错人了’?俺把你车砸喽,也说认错车了,行不?!”那男人不依不饶。
“你消消气消消气,俺们是来送年夜饭的,俺娘眼神不好。”大儿子一边用手巾给那人擦脸,一边赔礼道歉。
“送年夜饭?就这个送法!”那男人一脸无辜,气得呼哧呼哧。
“这不是紧着给你道歉嘛。”大儿子使劲赔笑。
刚才那婆姨领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也出来看动静,陈寡妇机灵,马上掏出五十元塞给男孩:“过年了,奶奶给你个好彩头。”
“哼,你倒是给我个好‘彩头’。”那男人抹着脸上的污秽,语气缓和下来。
那婆姨问陈寡妇:“你们到底找谁呢?”
“丁二一。”陈寡妇说。
“丁二一?谁是丁二一?”那男人纳罕地问。
“在你们工地下夜呢。”
“我就是下夜的。”
“咦?这才日怪呢……让俺进去寻寻。”
“你怀疑我把人藏起来了?过节期间不让外人进入。”
“那你……你咋半天不开门呢?”
“你儿子听春晚,就不许我看春晚?”
“那……麻烦你,给田经理打电话问问。”
“你认识田经理?”
“认识啊,他去俺家买过猪肉。”
下夜人掏出手机,走到一旁给田建平打电话。不一会,他回来对陈寡妇说:“田经理说,丁二一坐上长途车回老家去了,也可能去了其他地方。。”
陈寡妇愣住:“回老家去了?那他……他过完年,还回来不?”
“解雇了,以后也不回来了,你们走吧。”下夜人说罢,领上婆姨和孩子回到里面,依旧锁上铁门。
陈寡妇一脸落寞,坐回儿子车上,凄凉地念叨:“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回老家也不打个招呼。”
儿子正在收听春晚,漫不经心搭话:“过了十五,俺拉上你回趟老家,咱倒追他。”
“倒追?……”陈寡妇猛地被提醒,“俺想当下就走。”
“当下?”
“中。”
“大年三十?”
“中。”
“不过年啦?”
“过个屁!”
“娘哎!你咋想起一出是一出呢?这不是倒追,简直是逼婚呀!”
“俺逼自己呢,又没逼你们。”陈寡妇下车,在马路上漫无目的走走停停,满腹惆怅,满眼泪水。
儿子追上来:“娘哎,你看看这马路上,哪有这个钟点,哪有你这个年纪,还站马路呢?知道的,你是害相思病呢,不知道的,以为你过年想挣几个。”
“滚!俺就是想他呢,每逢佳节倍思亲,咋了?”
“俺们年轻人好犯相思病,你也……”
“你说俺神经病不就得了。”陈寡妇难以控制感情,蹲在马路边呜呜大哭。
“俺爹死那会儿也没见你这么伤心。”
“放你娘臭屁!”陈寡妇大街上追着打儿子。
“好了好了,发泄够了吧?”儿子架住老娘的胳膊,“当儿的向你保证,过了正月十五,俺带你去寻那个丁二一,寻不着他,咱不回来!”
陈寡妇自己捋着胸脯,慢慢平静下来,开始考虑如何倒追那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