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工明刷墙壁,暗度春风,晚上还吃了大餐瞧大戏,活到现在,就数今天滋润。戏班子演完,瞧着沙僧挑起“麻将”箱,师徒四个上路,他美滋滋回到工地。左手提着盛满肉菜的搪瓷盆,右手拎着半壶白酒,都是从事宴上拾掇来的,二贵对他的嘱托没忘。平日想讨好人家总碰钉子,上回还攮了李有才一头,这回可以借机弥补弥补。
此时快到半夜了,哥四个那间宿舍还亮着灯,老小工用膀子挪开一道门缝,侧身挤进屋里,再扛住门板,回身一看——
四个倒霉蛋躺在床上,不是乌眼青就是满头包。
“这是咋咧?……”他目瞪口呆。
第二天上午,刘宏发被郭主任叫到政府办好一顿臭训。四个月工期未到,气源站里外出了多少治安事件,简直跟上鬼了。不该见的人见了,不该提的事提了,这就是开工仪式不听话的后果。
“李有才他们绝对不能再留,马上打发走!”郭主任下了最后通牒。
“围墙还没浆砌呢,他们走了没泥水工了。”刘宏发说。
“我不管。这是死命令!”
哥四个还带着伤,下地都困难,其他民工没时间照顾他们,老小工每天端水端饭伺候着。患难见真情,铁石心肠也得捂热,哥四个被深深感动了。当老小工再次提着暖瓶进来,李有才撑起身体,握住老小工的手哽咽着道欠:
“丁老哥……俺这是第一次……真心叫你……俺这人心眼孬,爱占便宜,过去做过许多对不住你的事,只求你原谅老弟,别跟俺一般见识。”
“俺不记,不记……”老小工不知受感动,还是为同类的恓惶而悲伤。
李有才说:“俺想明白了,咱们农民工,都是半个人,谁也不比谁强多少。活着没地位,到处遭人欺,这辈子活不出头了……俺们只求你一件事——”
“你说。”老小工抹了一把鼻涕。
“俺们哥四个,如果哪天下了大狱,你给俺们送送饭;挨了枪子儿,你给俺们收收尸。”
“你们要干啥?”老小工吓得不轻。
“别问了,你只说中不中?”
老小工犹犹豫豫:“中。”
“替俺们保密。”
“中。”
“跟谁都不能说,包括那个对你好的顾经理。”
“中。”
李有才对三个弟兄说:“都过来,咱四个拜过把子,最后拜一下丁老哥。”
哥四个跪在老小工脚下,给他深深一拜……
刘宏发给包工队老蔡预支一笔劳务费,发给哥四个工钱。他们把机房外墙补一遍涂料,这是额外干的,没算在工钱里,也可能觉得养伤白吃了工地几天饭,算作补偿。
他们一早来到项目部道别,同大家相互握手。
刘宏发忙着工程单项验收,没跟他们说几句话,叫上白总和庞工去了气柜那边,气柜“穿棉袄”正在施工中。
顾航对哥四个说:“坐一会儿吧,长途班车多呢。”
他们已经换上洗净的工衣,敢坐了。
“李有才,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还是要说一说你,你这种对现实不满、爱冲动的老毛病改不了,还要吃大亏呢。”顾航警示他。
金锁分辨道:“俺们这回一点没冲动,结结实实被朱三定蒙骗了。”
“你们见上他本人了?”顾航问。
“见上了,可不容易呢,还把政协宾馆厨师长连累了。”金锁说。
“能不能把大致过程给我讲一遍?”顾航看看表,说。
哥四个你一句他一句,把那天讨账的过程详述一遍。
顾航认真听罢,问金锁:“朱三定那句假设的话是怎么说的?就是他看了还款协议之后。”
金锁复述道:“他那土话俺们也听不太懂,大概意思就是:‘如果偶说,偶已经把这笔钱给过你们咧,不止十三万,还加了两万利息,你们信不信呢?’。”
“你们信不信?”顾航觉得这句话耐人寻味。
李有才哼了一声:“讨账材料还在郭主任那儿搁着,他又没见着,咋能突然发善心?给俺们十三万工资还加两万利息?鬼才信他话呢。”
金锁补充:“他见俺俩不信,又说了一句‘这个世界真日怪,真话没人信;假话人人信。偶是该说真话呢,还是该说假话呢?’”
“‘假作真时真亦假’,这是《红楼梦》里的名句。大意是人们有种惯性思维,认为总说假话,干坏事的人,说不出真话,干不出好事。”
“反正俺们都不信。”二贵说。
金锁说:“他还钱还给利息呢?俺们早盘算过,闹到最后,能给俺们整十万就烧高香了。”
李有才忽然想起什么,问金锁:“哎,他让咱俩看完视频,又说了句啥来着?”
金锁回忆:“他好像说‘你们要钱归要钱,拿不上钱,怪你们没找对人。’还让咱们记住这句话呢。”
“他是这么说的吗?”顾航追问。
“差不多,就这么说的。”李有才和金锁都点头。
顾航起身,慢慢呷着茶水,回身对哥四个说:“咱们一块做个推理假设:朱三定可能给了十五万,而这十五万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没给到你们手上,你们去讨账,他还会再给你们十五万吗?”
哥四个一块摇头:“那更不可能。”
“他才不当冤大头呢。”二贵说。
顾航点头:“是呀,即使他钱再多,同一笔账让他出双次钱,他肯定不愿意。这里面文章很多呀……”
“给续县长的讨账材料是份复印件,还款协议的原件被保安摁住俺搜走了,打官司是不是一定要原件?”李有才问顾航。
“走司法诉讼当然需要原件。”顾航肯定地说。
李有才似乎拿定主意,眼里射出凛冽的寒光:“也罢,这是他朱三定自找的。从此跟他不共戴天。”
顾航安慰:“你又冲动了。续县长那边还在帮你们争取着,最多过完年,大概率会有消息。地方两会期间,他和朱三定见面机会多些。你们还是踏踏实实,耐心等消息吧,我也帮你们勤问着郭主任,有消息立刻通知你们。”
“顾经理,俺们不是冲动,是经过几天深思熟虑的。他朱三定现在把钱摆在俺们面前,俺们也不要了。”
“那你们要干吗?可不要有极端想法啊。”顾航有点担心。
李有才说:“顾经理,咱们相处三个多月了,比较对脾气。丁老哥他脑子笨,你平日里待他好,俺们谢谢你,也请你继续关照他。”
“这一点你们尽管放心,他和陈寡妇如果成了,请你们一块过来喝喜酒。”
刘宏发开着本田SUV,对哥四个说:“我去消防队,把你们捎到长途车站。”
哥四个把行李装到车上,临行前,深情地望了一眼即将验收的气柜和崭新的机房,向工友们挥挥手,登车离去。
农民工流动性强,来来去去多下了,尽管如此,顾航心里还是空落落的。不到四个月,辗转起伏,告别的滋味挺不好受,有种把他们撵走的感觉。还有,他们什么时候接纳老小工入伙了?为什么接纳?老小工怎么不出来送一送呢?
顾航走进老小工的房间,他孤坐在床板上,双手捂着脸。
“你怎么不送送他们?”顾航问。
他拭去泪痕,慢慢磨叨:“送啥哩,像送终……”
“说什么呢。”顾航坐在他身旁。
“俺活了大半辈子,走的地界不少咧,谁把俺们当囫囵人看呢。”
顾航大惑不解,这个不省世事的,怎么一下开始领悟人生呢?
“俺们建起城市,不敢坐公交;盖起商场,不敢逛一遭;人家躲俺们,俺们躲人家,有理挨打,有冤没法……”
“又说顺口溜呢。”顾航拍拍他更显佝偻的后背,“你怎么越活越悲观?现在不是挺好嘛,你和陈寡妇定了亲,领上证,用心过日子,你会幸福得像花儿一样。”
“宣传的比啥都好。”
“你这是受了谁的蛊惑?这不像你该说的话呀?”
“俺那四个兄弟说的,俺也觉着在理。”
他床旁的杂物纸箱上多了一些衣物,顾航翻了翻:“这是他们留给你的?你那四个老乡回家过年去了,你有点伤感,是不是?”
“还回家过年呢?钱没要上,满脸挂花,过啥年?回啥家?老婆娃儿等钱用,回去咋交代?……”
“他们没回家?干什么去了?”顾航盯着那堆衣服,有种不祥之感。
“他们说,再不干这工地营生了。眼睛肿得刚能睁开,胳膊疼得刚能抬起,就这,还给你们把活干完咧……”他哽咽得说不下去。
“别说了……”顾航走到门口,眼睛也有些湿润。
“俺们凭手艺凭力气挣钱,该得的得不到,还往死里逼。听说打人那个官比县长还大,还有这坏的官?”
顾航告诉他:“这不是你我能想透的问题。早跟你说过,好官有,坏官也有,不公道的事情太多了,你要尽想这些,还不活活气死。”
“不公道,还不让说,说了也不管用,老天爷呀,这不是逼人走绝路么?”
顾航的不祥之感越来越强烈:“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你真不知道?”
“不说他们咧,俺也不干这工地营生咧。”他擦净眼泪站起来。
“你不干这一行,还能干啥?娶上陈寡妇,一块当群特?留在寺头村,一块啰啰啰(喂猪)?”
他破涕为笑:“你也会顺口溜咧。”
“跟你学的呀。”
“你小瞧俺咧,不信俺能梦想成真?”
“什么梦想?‘要演就演男一号,要顶就顶大包包’?比做梦还不靠谱。”
刘宏发给顾航打来对讲机:“你马上通知项目部员工和剩余民工,准备搬家。”
“怎么回事?”顾航问。
“消防预验收没过关,消防队说平房和项目部都是火灾隐患,试运行前必须拆除,把围墙突击建成。”
“这么多人往哪儿搬呀?”
“已经协调好了,往焦化厂单身宿舍和车库里搬。咱们土建工人走光了,拆房建围墙人手不够,你和田建平协调一下,支援咱们几个泥水工。”
“那就不该放走李有才他们。”
“不是我要放走他们,是郭主任不让他们在气源站多呆一天,更不让他们出现在竣工典礼现场,怕再出什么幺蛾子,闹得市县领导下不来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