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气源站的农民工已经轮替过两拨,工地晚上经常加班,不需要下夜的。小吕不能让老小工白吃饭,安排他白天捡拾下料场的钢板料头,归拢到一堆,然后卖废铁。
气柜钟罩已经升起,开始焊装第二层壁板。昨晚加班一直干到凌晨,大家只能白天补觉。上午十点多,加气站给顾航打来电话,马上送到氧气、乙炔和液化气。顾航出门准备接货,见整个工地就老小工一个人在下料场干活,机会蛮好。
“老小工,你过来。”等他走到跟前,顾航悄悄对他说,“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对象正在项目部厨房做饭呢,趁这会儿人少,我领你进去换液化气瓶,你先瞅她一眼,看能不能相中。”
“那俺换身衣裳?”他明显有点紧张。工衣已经面目全非,钢板下脚料挺重,蹭得满身都是铁锈,胡子也染得焦黄。
顾航摆摆手:“算了,换什么换,农民工就这劳动本色。”
“俺……腿肚子有点抽抽……”
“让你看一眼,别关键时候掉链子,走吧,机不可失。”
老小工跟在顾航身后,低着个脑袋。
“抬起头,拿出精气神儿,就像……孙悟空打白骨精。”
“她是白骨精?”
“我是打个比方。”
推开项目部伙房门,陈寡妇在里边呢,没想到小吕也在,这让顾航很意外。小吕正在切回锅肉片,陈寡妇在一旁瞧着。两人前些日子还差点把110叫来,怎么又黏在一块了?反正不能当小吕面说相亲的事。
顾航问小吕:“你干了一晚上,就不累呀?”
小吕嗤地一声:“顾副经理,你架势会省略词儿呦,我文化没的你高,但是晓得‘干了一晚上’和‘干了一晚上活’,那是裤裆里放屁——两岔。”
陈寡妇说:“江川人做菜就是好吃,昨个那几条鱼,大家吃的骨头都不剩,今个是俺把他叫过来做回锅肉。”
“送液化气的来了,看你们伙房需要留几瓶。”顾航想了个借口支开小吕。
“好,我给你俩腾下地方。”小吕起身,对顾航笑笑,其意淫邪。他出门瞧见老小工,“你来的正好,跟我去换液化气。”
小吕若把老小工叫走了,还相什么亲。顾航忙说:“等一下,让老小工进来,把空瓶拿走。”
顾航掂掂墙角两个液化气瓶,故意对陈寡妇咳嗽,可她全然没有领会,认真切回锅肉片。小吕鬼精,一直在门口瞅着。
老小工虽然进来了,却不敢抬头,接过顾航递给他的空液化气瓶,扛在肩上掉头就走。这叫什么相亲法?白白浪费机会。
小吕跟着老小工去往农民工伙房。
陈寡妇提醒顾航:“顾经理,今个是第几天了?”
“我没忘,刚才进来拿气瓶的就是。”顾航说。
“在哪?”陈寡妇腾地站起,要追出去。
顾航把她拉住:“别让小吕发现呀,八字还没一撇呢,弄得满城风雨。”
“你咋不提醒俺呢?”
“我对你咳嗽好几声,你没领会。”
“俺以为你感冒了。”
“小吕好像有点怀疑?”
“他小子不是好鸟。”
“你知道他不是好鸟,好了伤疤忘了疼。”
“咳,俺就这没心没肺,想学学江川菜。”
“等会儿我让那农民工把液化气送来,你给他个馒头吃,顺便聊一聊。”
“中。他叫个啥?”
“丁二一。”
小吕确实有所察觉,趁顾航在伙房的功夫,问老小工:“顶包,你老实坦白,你是从县城自己找回工地的?”
“中。”
“瞎婆姨摸汉子,认不住人,认住球大小喽。不是顾经理领你回来的?”
“不是。”
“他是不是要给你说对象哩?”
“不是。”
“学会扯谎喽。”
“不是。”
加气站的车已经开到,材料员过了数,填好三联入库单。顾航走过来,先吩咐老小工:“你给我们厨房送一瓶气过去。”
加气站的业务员拿着几张单据对顾航说:“顾经理,该结账了。”
顾航接过单据,边看边去办公室。
材料员递给老小工一瓶液化气,他扛在肩上,快到项目部厨房门口,再次犹豫。小吕一直跟在他身后,接过气瓶:“干你的活去吧。”
老小工解脱似的,大步走向下料场。
陈寡妇正在起笼,屋里满是雾气,小吕扛着气瓶进来。
“丁二一同志,快放下。”陈寡妇帮着把气瓶放在墙根,回身抓了一个馒头递过去——顿时一愣,“咋是你呢?”
小吕什么都明白了,嘿嘿一笑:“‘丁二一同志’,叫的好亲热哦。”
陈寡妇气得把馒头扔进笼里。
“相亲呢?”
“你管俺相亲不相亲。”
“你咋是鬼脸猫哩,说变就变。”
“你出不出去!”陈寡妇拿起菜刀。
“好好好,我走,我就不信你们能成,隔山打牛……”小吕摔下门离开。
顾航和项目部会计与加气站业务员对完账,签字付款。看到老小工还在下料场干活,心里纳闷,俩人这么快就聊完了?
按相亲程序,应该先问女方对男方的印象。
“怎么样?”顾航进门就问陈寡妇。
“小吕那个讨吃鬼,他扛个罐罐进来,俺以为是丁二一呢,臭不要脸的东西。”陈寡妇边烧菜边骂。
“弄了半天没见上呀?那不是吗——他在下料场搬钢板呢。你假装上厕所,过去瞅瞅。”顾航从窗户口指给陈寡妇看。
“就那个罗锅?”陈寡妇用围裙擦着手,往窗外看。
“他不是罗锅,谁干活不得弯腰呢。”顾航替老小工遮丑。
“还是个罗圈?”
“还罗汉呢。”
“哪个罗汉?”
“金身罗汉。”
“金身罗汉?不是沙僧修成正果吗?”
“你也爱看《西游记》?他也爱看,你俩说不定真有缘呢。我替你检查过了,他掌纹里没有木字。”
“真的?有缘千里来相会,罗汉下凡搞派对……”陈寡妇哼着顺口溜,掏出化妆镜,把鱼尾纹往平抹了抹,戴上安全帽,往下料场走去。
小吕不时不晌又进来,诡笑着问顾航:“顾经理爱当红娘唦?”
“你搞清性别再说话,什么红娘不红娘。”顾航厌烦。
“哦,我们江川管媒人叫红爷。积德哦,顶包和陈寡妇——架势‘般配’哩。”他明显带着揶揄。
陈寡妇路过老小工身边,那位正低着头干活,没看到面孔。她上完厕所回来,有意放慢脚步,老小工一转身,两人打个照面。她突然尖叫一声,风一般跑回厨房,关紧门,靠在门板上呼哧呼哧喘气,两只眼直愣愣瞪得溜圆,惊恐万状。
“你是咋个喽?”小吕问。
她半天没出声,还是那个表情。
“你说话呀。”顾航也莫名其妙。
“俺爹……活了……”她喃喃自语。
“啥?!”顾航和小吕都吓一跳。
“胡子……”她恐惧地说。
“胡子?……哦,他胡子像你爹?”顾航猜问。
“鼻子……”
“鼻子也像你爹?”
“就是俺爹……”她一翻白眼,昏厥过去。
顾航和小吕赶忙把她扶到凳子上,掐人中,喂热水,她终于缓出一口气,似哭似笑坐了一阵,恢复元气,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你要干吗?”顾航问她。
“俺不干咧。”她带着哭腔回答,头也不回,一推门跑出去。
“你还没拿工资呢!”顾航追出去喊。
小吕哂笑着离开,临走还撂下一句酸话:“活见鬼哟……”
陈寡妇没见着心中的罗汉,倒见着死去的爹了。来电没有?来了,可这电流也忒大啦,把先人都激活了。谁能想到这结果呢。她说只要掌纹没有木字,老点儿、笨点儿、穷点儿都没关系,可没说胡子的问题呀。老小工那威武的男性特征,红亮的鼻子,偏偏像陈寡妇爹,把对象吓个半死,早剃干净哪有这问题。回来一个,吓走一个,项目部连厨娘都没了。顾航只能自己骂自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根本没戏的一对,费老鼻子劲牵线搭桥,差点一面呜呼。小吕找到渲染的话题,满工地无人不知,谁见了顾航都忍俊不禁。顾航什么时候沦为过别人的笑柄,这下糗大发了。
老小工当时浑然不觉,事后问顾航:“顾经理,你给俺介绍的对象到底啥样?”
顾航又好气又好笑:“你没见上人?”
“没呀。”
“人家可见上鬼了。”
“这是咋说的?俺就见了个像男人又像女人的。”
“就是她呀,女人留着男人发。”
“不男不女呀?那算咧。”他从上衣兜掏出一沓现金和一张农行卡,“给——”
顾航诧异:“这是干啥?”
“俺那嗬讲究,成不成要给媒人介绍费。”
“你一年到头挣的钱,是不是都让媒人哄骗走了?”
“是俺不中。”
顾航把现金和卡给他揣进兜里,系住扣子:“现金是田经理给的吧?你尽快存到银行卡上,防止丢失。会用卡吗?”
他蹲在地上,用木棍写:“1、2、3……到10,俺认识咧。”
顾航在阿拉伯数字下给他标注:“上面是洋码码的数字,下面是汉字的一、二、三……到十,每天对着写十遍,慢慢就记住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