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让你摘口罩,你怎么忘了!”顾航生气地嗔责老小工。
“不怪他,是俺给他摘掉的,戴那玩意咋吃饭呀。”陈寡妇在老娘背后说。
倒霉的胡子,倒霉的鼻子,缺一样也算,两样都占了,搞得陈寡妇一家人悲喜交加,诱人的杀猪菜怕是吃不成了。
顾航对陈寡妇娘说:“实在对不起。我们……还是称上半扇猪肉走吧。”取过防尘口罩,递给老小工让他戴上。
“戴这劳什子做啥,俺啥都明白。天下这么大,还能没个撞脸的,张德华还好几个替身呢。”陈寡妇娘把口罩从老小工脸上摘去,扔进水池里。“看你身上脏的,跟俺上屋里换换去。”又吩咐陈寡妇,“去,把你姨和婶都叫回来,大天白日闹啥鬼呢,让人笑话。”
顾航终于长出一口气,轻松下来,不管怎么说,好歹涉险过关。若老小工和陈寡妇真能成,迟早也得有这一出,赶早不赶晚,坏事变好,才能好上加好。他暗自庆幸陈寡妇娘开通,没吓出毛病,那么大岁数了,真怕出意外。
顾航和老小工跟在陈寡妇娘身后进了堂屋,进里屋时,老小工一条腿迈进去,另一条腿不敢迈了,他也瞅见平柜上摆放的那张遗像,觉得不对劲,用困惑的眼神看着顾航:“俺身份证相片……咋变大咧?……”
陈寡妇娘正在立柜里找东西,又是哭笑不得。
顾航逗老小工:“这是你老人家在天堂照的相。”
“俺没去过天堂呀?”
“你想去?”
“俺……不想。”
陈寡妇娘找出一身崭新的男式棉衣裤拿过来,在老小工身上比当:“给老头子过年买的,一次也没上身,你俩身材也差不离。”
顾航说:“工地环境太脏,换上就糟践了。”
陈寡妇娘想想:“也是,不到一个月该过年咧,年前让桂英拿过去。”
“快谢谢呀。”顾航不知让老小工怎么称呼陈寡妇娘,还没到改口时候。
“俺……俺谢……”老小工又笨得吐不出一句有用话。
顾航捏捏他:“说thank you!”
“‘三……三颗油。”
陈寡妇娘把衣服用块头巾包起来:“半吊子外国话别说咧,吃饭去,他们不吃咱们吃。”
一张圆桌两人入座,老小工盯着面前的大碗肉,眼睛都直了,一个劲咽口水。
院里陆续进来一些村民,包括四个屠夫,探头探脑往堂屋张望。
陈寡妇娘走到门口说:“你们瞅摸啥呢?工地来个民工,跟桂英他爹长得撞脸,进来细瞧吧,没见过的见个稀罕,见过的见个长短。”
陈寡妇在外面把四个屠夫往里推:“杀猪杀得没胆儿了,还不如娘们呢。”
屠夫一个挨一个蹭进来,腿都打晃,眼睛盯着老小工,慢慢坐在凳子上。老小工此时若站起来鬼叫一声,没准能吓死两个。
可这饿死鬼已经把一碗杀猪菜吞进肚里,又盯住另一碗。
“你吃——”一个屠夫把自己的菜碗推给老小工。
“你吃——”其他三个也把碗推过去。
“喝酒吧,酒壮怂人胆儿。”陈寡妇娘笑着催促屠夫们,又去厨房传菜。
“你喝——”屠夫们又把酒杯让给老小工。
“俺不喝。”老小工有啥说啥。
“口音也和村长一样啊!”屠夫们相互嘀咕。
“俺们老家都是中南的,地界差不远,口音能差多少。”陈寡妇说。
“你不喝酒?咋鼻子也和村长一样呢?村长可能喝哩。”一个屠夫壮起胆子。
顾航说:“酒糟鼻跟喝酒没关系,皮肤过敏,无伤大雅。”他把酒杯举起,“来,我反客为主,替主家敬你们一杯,感谢大家帮忙。”
一杯酒下肚,屠夫们胆儿也大了,话匣子也打开了,你一句他一句,顾航又好打听,了解到过往的梗概:陈寡妇的爹,也就是寺头村原村长,十年前死于医疗事故,割阑尾打多麻药,手术床没下来就挂了。医院赔的也不多,一条命给了十万块打发,要不陈寡妇娘至今耿耿于怀呢。
陈寡妇娘最拿手一道菜上来——卤肠头。酱红色的肠头耷拉在碗边,软溜溜,腥香扑鼻。这道菜一般是给家中德高望重的长者受用,老小工顶了村长的包,肠头非他莫属。他却满桌面找东西。
“找啥呢?”陈寡妇问他。
“来头大蒜。”他斗起胆子说。
“你可真会吃,重口味加重口味。”陈寡妇从窗台拿过来一头大蒜递给他。
老小工是会吃,先从肠头顶端也就是肛门口下嘴,像食肉动物掏肛,就着大蒜,吧唧吧唧一点不顾旁人感受。
“这是俺娘卤的,下回俺给你卤。”陈寡妇说。
“你也会卤?”老小工欣喜。
“祖传绝技。”
“三颗油……”吃货还没忘记致谢。
屋里人越聚越多,屋外也是里三层外三层。村民们都想见识亡者归来的“村长”,还窃窃议论:“这人可比村长饭量大。”
“村长话多,他话少,看着一样,还是不一样。”
顾航跟屠夫们闲聊:“你们几位帮事宴的,将来能不能收编这位‘村长’,给你们打下手?”
“哟,让‘村长’打下手?那可屈才呀。”一位屠夫说。
“就让他洗猪肠,干苦力活。”顾航说。
陈寡妇端来杀猪菜盆:“不中,俺娘养着十几口大猪,家里还缺人手呢。”
顾航道:“这不正合适嘛,养猪的营生最适合他,不嫌脏不嫌臭。”
凭着多年牵线搭桥的经验,顾航觉得这门亲事很有成功的可能。都是老乡,地缘因素有利;准丈母娘如果看不对眼,不会见面就给衣服;陈寡妇更是乐颠乐颠,嘴都合不拢了。丑女婿迟早要见丈母娘,撞脸只是一阵的事儿,习以为常了,谁还总拿‘鬼’说事呢。如果陈寡妇儿女们不反对,这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午饭后,砍下半片猪后座,准丈母娘心疼准女婿,不让他扛,找来孙辈们玩的雪橇,把肉放上去捆扎好。还把那块给陈寡妇爹供献的头刀肉也取过来,搁进塑料袋递给老小工:“供献死人不如供献活人,拿去,晚上再补一顿。”
顾航把猪肉款付过,让陈寡妇写张收款条下账,向大伙告辞。
老小工口罩也不用戴了,打着饱嗝,撅着胡子,拖起雪橇上的猪肉,在众人夹道送别下,离开陈寡妇娘家。肚里大饱,心情大好:“顾经理,啥叫撞脸呢?”
“你长得像死去的村长——陈桂英她爹,这就叫撞脸。”
“撞了个死人脸?”
“这么理解也行,你这回是顶了村长的包,顶这个包我支持。”
“好容易顶回带长的,顶个活的多好,顶个死的……”他自言自语。
“没办法,你就这造化。”
“俺看这门亲事成不了。”
“什么意思?哦,你到准丈母娘家混完吃喝,出门就想翻脸?”
“她家俩寡妇呢,都叫俺老头子,俺该应谁呢?”
“你搞清楚好不好,我给你介绍的是陈桂英,不是陈桂英娘。”
“她娘也叫俺老头子。”
“那是第一面,你把人家吓懵了嘛。”
“她娘人好,不嫌俺胡子。”
“你还吃着碗里瞅着锅里呢?告诉你:手把两条龙,屁也揽不成。你是朽木发芽,老来怀春,不能和情窦初开的年轻人比,因为你的机会越来越少啦。”
“那不是瞎驴认了一条路,停口只会屁屁胡。”
“还挺有歪理呢,你要敢犯浑,我饶不了你。”
两人边走边聊,路过村口小饭馆,一辆明黄色牧马人雪地越野车停在饭馆门口。饭馆里,坐在窗户的田建平和表妹沈曼华却在注意他俩。
“和丁二一相随的那人是谁?”曼华戴着大号太阳镜,几乎遮住半张脸。
“他叫顾航,七公司项目副经理,在我们单位就喜欢当月老,我怀疑他就是丁二一和那寡妇的介绍人。”田建平说。
“那寡妇叫什么?”
“还没打听到。”
“叫你上点心,一点进展都没有,山高路滑我还从义临市专程跑来。”
“不能说没进展,前几天我准备举报七公司包工头吸毒,特意提示了顾航,别让丁二一乱顶包栽进去……”田建平把经过告诉表妹。
“对,他栽进去就不好办了。不过,你还得抓紧时间。”
“年底我也忙呢,顾不上嘛。”田建平边说边用餐巾纸擦鞋上的泥巴。
沈曼华把自己的高跟鞋从餐桌下伸给他,田建平无奈,瞅瞅没人注意,也给她把鞋上的泥水擦净,这个细节被饭馆老板一瞥眼注意到了。
“手头事放一放,年前必须把男一号给我到位,这是死命令。”曼华说。
“纯粹赶鸭子上架,他根本不适合演男一号!”田建平站起来抱怨。
“小点声。”沈曼华用鞋尖踢他,“装成买肉的,打听打听。”
田建平问饭馆老板:“老板,你们村里谁家卖肉呢?”
老板答:“陈寡妇娘家今天杀猪,你们要买肉?她家生的熟的都有,天天卖。”
“陈寡妇娘家在哪儿?”
“进了村街往右拐,第三座院门就是。”
“你们村有几个寡妇?”
“就俩,陈寡妇和她娘。他家风水不好,俩男人都是意外死亡。我这个店原来就是陈寡妇的,店里失火把他老汉烧死了。”
“你不怕风水不好?”田建平再问老板。
“讲究,火烧十年旺,换人如换枪。”老板得意。
又进来两位食客,老板招呼他俩:“怎么过了饭口才来?”
一位食客说:“看热闹来,那不么——”掀开门口门帘指给老板看丁二一背影,“陈寡妇找个对象,在娘家相亲,跟她死爹长得一样,把一院人差点吓死!”
老板说:“我见过那大胡子民工,斜对面工地的。可我没见过陈寡妇死去的爹,要不也得吓趴。”
田建平起身结账,顺便问食客:“对象和死去的爹长得一样,那能般配?”
“人对缘法狗对毛茬,一个横一个怂,没准真能成。”食客说。
沈曼华和田建平离店坐进车里,曼华思谋:“走,咱们见识见识陈寡妇。”
“见那不机迷干什么?”
“你没听出破绽?”
“什么破绽?”
“俩寡妇见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