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寒潮实在厉害,北风夹杂着雨雪整整肆虐了一天一夜。早晨,项目部在焦化厂宿舍住的屋门都被冻住了,用撬棍才撬开。竣工试运行典礼现场,充气拱门被风刮得竖不起来,彩旗也是七零八落。
上午九点半,县委、县政府领导、以及相关单位的领导陆续到场。电视台和报社记者已经架好机位,项目部成员、包工队、加上田建平支援的队伍,一片黄、红、白色安全帽。不知为什么,原定十点的开场时间却被推迟。刘宏发告诉顾航,义临市宋副市长也要亲临祝贺,堵在路上了。这可怎么办?气源站又没个避风的地方,大家只好干冻着,搓手跺脚。过了十点半,续县长决定不等了,向周局长示意开始。于是,主持人周局长宣布:“祁口县气源站竣工试运行典礼,现在开始!”锣鼓喧天,只是没敢放炮,煤气安全第一。
周局长介绍完来宾,主管城建的副县长做项目总结报告,本来安排施工单位、气源站代表各有五分钟发言,时间关系都免了,直接跳到续县长讲话。续县长的讲话内容无非是回顾历史经纬,讲述现实意义,阐明经济价值。
他讲到最后,提高嗓门:“在这里,我代表县委、县政府,要特别感谢,为祁口县人民福祉做出巨大贡献的、来自各地的农民工兄弟!你们舍小家,为大家,不惧条件艰苦,不怕天寒地冻,任劳任怨,保证了我县这项惠民工程按期竣工试运行,你们是最值得尊敬和记住的人!”
掌声雷动,盖过风声,农民工们拍得最响。
续县长大声宣布:“现在,我宣布,祁口县气源站竣工试运行,开始!”
来宾们共同剪彩,机房旋开进送气阀门。大家冻得瑟瑟巍巍,忍着,终于盼到最给力的一节,续县长代表县委县政府,发给每人一个过年红包。项目部在前排,先拿到红包。顾航捏捏厚度,薄得很,估计就一张,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发红包的时候顾航特别留意后排的老小工,他腰板挺得直直的,胡子翘得高高的,还把工衣解开大半,露出那身保暖内衣。然而,就快轮到给他发红包,郭主任跑来告诉续县长:“宋副市长到了!”
续县长把剩余的红包匆匆发完,赶到气源站大门口,迎接刚下车的宋副市长。摄像师和记者也转移镜头,追拍更高阶的领导。续县长和一干来宾陪着宋副市长参观气柜和机房。由于时间和气候因素,加上领导们还有其他安排,陆续乘车离去,集体合影的环节也免了。
民工们提着早就打包好的行李,一窝蜂攀山越岭赶往长途汽车站。
仪式结束后,气源站项目部员工帮助清理现场。
下午,老蔡找到刘宏发和顾航,忧心忡忡地说:“丁二一病了,发烧呢。”
顾航起初没当回事:“他没和续县长说上话,估计气病了。”
刘宏发也不以为然:“他壮的像头牛,扛一扛好了。”
老蔡说:“烧得厉害呀!”
顾航跟随老蔡来到车库。遍地都是遗弃的生活垃圾,寒风卷着纸片和塑料袋旋来旋去,偌大的空间只剩一张孤零零的高低床,像一叶漂浮在苦海的扁舟,凄冷恓惶。悲催的老小工,舍弃终身大事保全胡子,续县长对他连句话都没有,如同争宠没有得到主人理睬,别提多落寞了。
他躺在床上,捂着被子蜷缩成一团,浑身发抖。顾航摸摸他额头,吃了一惊:“哎呀,真是烫得厉害!吃药了没有?”
“吃咧。”他无力地睁开布满红丝的双眼,噙着泪水。
老蔡对顾航说:“他今个天亮才回来,估计昨晚一夜没合眼。”
“你不是给母猪接生吗?接了一夜?”顾航问老小工。
“死咧……”他眼泪夺眶而出,“大猪小猪……都死咧……”
顾航明白,失恋、失猪、失落,三重打击,击倒了这个从不生病的硬老汉。他还是安慰他:“死就死了,不就几头猪嘛,人还有三灾六祸呢。”
“都怨俺,赶胎使过劲咧。”
“陈寡妇娘是个开通人,不会怨你的。”
“十来条命啊……都没了……”他抽噎着。
“行了,你不是恨猪八戒吗,就当他断子绝孙了。走吧,去项目部宿舍躺着,车库要腾空。”
顾航和老蔡扶他坐起。顾航惊问,“你怎么浑身湿漉漉的?出汗出的?”
“内衣……没干。”
“什么?哦,保暖内衣还湿着,你就穿上见续县长了?也没穿棉衣棉裤,多冷的天呀,你这不是自己糟践自己吗?”
“俺想……让续县长瞅见。”
“瞅见什么?你想表现什么?表现穿在身上暖在心里?表现对他一片忠心?让他对你另眼相看?”
“俺……俺也知不道……”
顾航真火了,头一次又气又恨地骂他:“我知道!这身保暖内衣是续县长送你的,你从一开始就受宠若惊,一直想表现对他的忠诚和感恩,巴不得再让他夸你几句,满足你有别常人的虚荣。为了让续县长认出你,胡子打死也不剃,老婆不要也不剃,湿乎乎内衣就穿上到现场嘚瑟,嘚瑟出病了吧!结果怎么样?续县长对你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人家迎接大官去了,大官比你重要!我就奇了怪,当官的媚上都是有目的的,你就一平头老百姓,你这么做是为什么?你呀,真病得不轻!冻死你活该!”
这种冻死人的天气,别人穿军大衣还发抖呢,他竟然把湿内衣套在身上,敞着怀站在寒风里等待受阅时展示给续县长看。加上伺候母猪生产一夜没睡,又困又乏又冻又伤心,内因外因赶一块了,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呀。可他就是这么单纯这么固执,怎么说也改不了,这种病态心理真是少见。由不得让顾航反思刘宏发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虽然冷酷,极其深刻。
老小工没吃一口东西,昏昏睡去。傍晚,刘宏发也来宿舍看望,老小工病情没有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趋势,咳嗽得喘不上气,双目疵瞪欲裂,骇人呢!顾航和刘宏发都吓坏了,赶紧开上SUV,放倒后排座椅让他躺下,送往县医院。
车上,他挣扎着用尽气力对顾航说:“告诉……续县长……”
这是要留遗言?顾航心里难受,宽慰他:“好,你想对续县长说什么?我替你转告。”
他又喘了半天,嘶哑着嗓子含糊不清吐出几个字:“野猫岭……护林员……俺没说……”
“野猫岭?……”
他昏过去了……
“什么意思?”开车的刘宏发难以理解。
顾航能理解吗?需要慢慢拆解。他不知道老小工曾经在野猫岭邂逅一对人间的“野猫”造爱,更不晓得他信守承诺,对谁都讳莫如深。此时说出,难道预感到大限将至,最后一次向倾慕的领导表忠心?今天发红包就快轮到老小工时,顾航等着看他表现,偏偏宋副市长驾到,剩余的红包只好一带而过。其实续县长当时对老小工说两句安慰的话完全可以,有没有避讳的因素?这句“遗言”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
老小工是重感冒引发急性肺水肿,一直在急救室抢救。光押金就是两万,小吕没给民工上医疗保险,只好由项目部先垫付。
刘宏发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扇了自己两耳光:“我他妈真贱!留这累赘领鸡巴毛红包呢,二百个红包都出去了!”
“行了,别总是钱钱钱的。”顾航说。
“你说他早不病晚不病,刚领上红包就发病,这、这天理何在呀!”
“什么天理不天理的,你往宽处想吧。咱们这项工程够顺的,大小人身事故没一个,就治安方面出点麻烦,也不全是咱们的问题。我跟你讲,别说大的人身事故,即便伤胳膊断腿,你不拿出十万八万能交代吗?知足吧,你也是老做工程的,这点都想不开。”
这么一说,刘宏发冷静些:“这倒是真的,咱俩一路配合下来,磕碰当然免不了,大方向没出错。”
“主要是你的功劳,我经常不务正业。”
“你在管理方面确实帮了我不少,等明年集中供热……”
“得得得,我现在没心情和你讨论这个,我怕老小工挺不过这一关。”
“我听一位老中医讲,平时不得病的人,一得病就是要命的病。”
医生和护士从急救室进进出出,也不说说情况,使人惴惴。
刘宏发瞧一眼手表:“你在这儿守着吧?快过年了,我得去各个‘庙里’打点一下,牛头马面太多,咱们还有工程审计和尾款问题呢。”
“你不能一走了之,有个万一怎么办?他在当地又没亲没故。你我都在还有个商量,留我一个人守在医院,他也好意思说出口。”
“你给陈寡妇打电话呀。”
“方丈搬家——吹灯拔蜡啦。”
“啊?折腾半天,没成?老小工也太命苦了。”刘宏发把顾航拽到僻静处,“要不,你守到后半夜,找机会脚底板抹油……”
“开溜?你怎么能想出这种损招呢?”顾航质问他。
“有什么办法,这又不属于责任事故。而且工程已经结束,从人道主义讲,我们已经为他花了不少,不能连丧事都给他包办了吧?”刘宏发说。
“你讲点良心好不好?老小工开半个人工资,每天早上四点起来,值后半夜班带烧茶炉,早晚两回,这些活让两个人干也够受的。”
“他是给包工队省下了。”
“你不喝开水?你不泡脚?你晚上心安理得睡得呼呼的,喝酒出了事故,还把人家拉去顶包,连点报酬都没给,就该着你破财。”
“好了好了,我收回刚才的话。我知道你对他偏心眼儿。”刘宏发犹豫着,掏出一本人民币,“够不够打发他?”
顾航没接,也懒得看。两人嗓门都高,引得过道里的人纷纷注目。
刘宏发把钱塞给顾航:“你全权处理吧,这种事你比我在行,我再把老蔡和小文派过来。”他再次看表,压低声音说,“审计局长还等着我呢。”
“你保持二十四小时开机啊,不许拒接电话。”顾航不想再跟他吵。
他不回身做个OK手势,没了踪影。
资料员小文开着皮卡,老蔡随车,两人来到县医院。老小工的随身物品带来了:几本翻烂的《西游记》连环画、写字板、陈寡妇娘给他的棉衣棉裤、一堆工衣,其中还有一件护林员的工衣。顾航看着这件工衣,联想到他在车上语焉不详的“遗言”,再一次深感困惑。
三人轮流守在急救室外,裹着大衣在长椅上凑合一宿。就该过年了,都想早点回家,可偏偏遇上这种事。只企盼老小工转危为安,谁都能解脱。
然而,第二天上午,值班医生却给了他们一纸病危通知书。顾航头皮又炸,一颗伟大而卑微的心脏就要停止跳动,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要没了,这也太快了。
“你们谁是病人直系亲属?”值班医生问他们仨。
“我们都不是他的家属,他是农民工,我们纯属尽义务。”顾航跟医生解释。
“哦……”值班医生的“哦”字拖得很长。“押金交了吗?”
“押了两万。”
值班医生有意提醒:“这个丁二一是‘二进宫’了。”
“二进宫?”三人都没反应过来。
“他外号是不是叫顶包?”
“你怎么知道?”顾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