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一号这个大腕回村半小时就穿帮:没文化却签出不是他名字的一笔好字,从不喝酒却一次半瓶双沟,以前蚂蚁都不敢踩却大打出手,现出白净脸、抹掉假胡子、口口声声粤菜呀、茅台呀,村干部们被他搞得一愣一愣。屎壳郎就是屎壳郎,谁把他当金龟子,只以为他在影视城学了两招骗术,装逼充大不想签委托书。关键是他打人打出麻烦了,本来赶上残羹剩饭运气不错,非要把双沟跟茅台比,理事长不是包工头小吕,“拔牙”找错对象了!
牛蹄村合作社理事长原是村里一霸,没人敢招惹,自己长了一对招风耳,动不动爱揪别人耳朵,好像要别人跟他一块招风。平日里只有他动手的份,哪有别人还手的可能,没成想在老实人丁二一身上受了“拔牙”之辱,火大了,抡起铁锹要劈了这秃孙,被村主任架住胳膊:“算啦算啦,你是村干部,村民犯事你不能犯,以暴制暴会出人命,咱们是和谐社会,也是法治社会嘛。”
理事长领会主任话里的意思,扔下铁锹:“对,这记大耳刮不能让秃孙白打!”对其他人说,“顶包打俺你们都瞅见咧,给俺做个见证。”
在场的其实都看得清楚,丁二一动作是做出来了,巴掌根本没扇到理事长脸上,没造成后果,又是醉酒状态,定性暴力实在牵强。可谁都明白村主任和理事长一唱一和的意思,无非想借题发挥,软的不成来硬的,达到目的为原则。
“俺作证,顶包不服村委会确权方案,殴打村干部。”妇女主任表态。
“俺也见咧,他要给理事长‘拔牙’,把人家腮帮打肿咧。”治保主任表态。
理事长一只手伸进嘴里,大拇指二拇哥一使劲,真拔下一颗早就晃动的后槽牙:“来,给丁二一暴行拍照留证。”
妇女主任拿出手机一通抓拍,治保主任给白桥镇派出所打电话,村主任示意会计到电脑前写报案材料,惹下村委会能有好果子吃。
可怜顶大包的“董事长”,荣归故里头一晚就蹲进派出所。理事长牙床感染,半边脸肿大,这下证据更加确凿,派出所把丁二一留置两日,移送顶山县看守所。
抓走丁二一第二天,挖掘机就把他那间土坯房推倒铲平了,分分钟的事。
小黄站在不远处把这场景用手机拍照,却被妇女主任看到:“你干啥呢!”
小黄撒腿就跑,妇女主任没追上。
再说侥幸脱逃的哥仨。李有才一手策划实施了假劫持真解救丁老哥的行动,行动计划提前泄密,续县长将计就计诱捕这群不自量力的挑战者。幸亏朱晋萍舍身想救,哥仨没有落入陷阱。他们不敢坐实名购票的大巴和火车,拦一辆黑车,七拐八绕,先跑出义临市和中北省,辗转多次,后半夜才回到顶山县老家坡底庄。白天不敢露面,怕跨省追捕,打听到确实没动静,这才放下心来。第三天下午,哥仨一块到县城营业厅办理电话卡。义临市的如意卡在行动前为防范定位跟踪扔了,回来还得找工作,没有通信手段实在不方便。
从营业厅出来,银锁眼尖,瞅见二贵坐着摩的驶过,大叫:“二贵哥!”
二贵拍拍司机跳下摩的,哥四个兴奋拥抱。来到街边胡辣汤馆,好久没有开酒荤,值得开一次,要来菜品和双沟,倒满酒举杯——
老大却突然哽住,懊悔道:“唉……咋说祝酒词呢,都怨俺这冲动的老毛病,又差点中了圈套,进局子……
金锁说:“还连累朱晋萍……”
银锁也叹息:“是呀,让个弱女子为咱们鲁莽付出那么大代价……”
二贵解释:“她缓过来了,俺昨晚亲自去医院看了看她。”
李有才问:“你敢亲自去?不怕遇上田经理,或者其他人?”
二贵笑道:“你们仨绝对想不到,是谁让俺去的。”
“谁?”哥仨一块问。
“朱三定。”
“啊?!”哥仨真没想到。
二贵把朱晋萍掉包三星手机,他和臭小清塘时巧安排,以及朱三定的表现,娓娓而叙。只是,关于十五万的事,他没有说明。朱晋萍嘱托暂时不要追讨,担心说出真相的人有危险,二贵既然应承了,理当守诺。李有才容易冲动,有些事该对他保留就得保留,总能等到水落石出那一天。
哥仨听故事听得入迷,酒反而没多喝。这时,饭馆外一辆警用面包车停下,一位穿制服的民警走进来。李有才瞧见,故意咳嗽一声,哥四个不再多言。
进来的这位民警是白桥镇派出所大老李,牛蹄村和坡底庄一带的治安片警,与哥四个都认识。大老李先打招呼:“哟嗬,坡底庄哥四个都在啊。”
“大老李,你头发都花咧,该退休了吧?”二贵问。
“快咧,站好最后一班岗。”大老李边回应边跟柜上要两份打包食物。
“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来,喝两口多干几年。”李有才给大老李递酒。
大老李拒绝:“错咧,酒是害人水,喝多变土匪。”拎起桌上酒瓶瞅瞅,“又是双沟。牛蹄村顶包你们知道不?”
哥四个惊问:“顶包咋咧?”
“他前个中午在村委会偷喝了半斤双沟,把理事长后槽牙打掉咧,这不,刚把他送看守所,俺们午饭还没吃呢。”
“不可能吧?”、“本人认咧?”哥四个连续追问。
大老李说:“人证物证都有,他自己喝飘咧,记不清,道不明。”
“就算打人,咋送看守所呢?”
“理事长告他故意伤害呢。”
“恶人先告状,牛蹄村理事长不就是爱揪人耳朵那龟孙?”
大老李隐晦地笑道:“人家是村干部咧。”拿上服务员递来的打包食物。
哥四个缠住大老李:“俺们能探望一下顶包吗?”
“只有律师可以。你们咋对顶包这么关心呢?”大老李觉着奇怪。
“俺们在一个工地干活来着,他是俺们老大哥。”李有才说,“拜托你大老李,关照他一下,他是个老实人。”
“‘不让老实人吃亏’,这话谁说的?”大老李有意问他们。
“这不是牛蹄村村主任的口头禅嘛,还到各村做报告呢。”二贵说。
“老实人不吃亏谁吃亏?”大老李再讲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出门坐警车走了。
哥四个哪还有心情喝酒,把酒存了,一人一碗胡辣汤草草收场,直奔牛蹄村。
土坯房消失,一台小挖机正在挖地基,如今农村盖房也是能机械就机械。壮劳力都在外打工,一群老头老太太和妇女们围观:“老光棍唯一的财产也没咧。”
“理事长问他要十万呢,他穷得凉水当饭,只能把房子租给人家顶账。”
“要十万?一颗牙值十万?”
“人家现在是村干部的牙,不是过去的马牙狗牙。”
“顶包的房子烂是烂,可地段好,光地段就值一大笔,多少人瞅摸呢。”
“听说村委会让他签委托书,他瞎糊弄,就因为这,把理事长惹毛咧。”
“俺听说,是理事长先动手,他有揪人耳朵的坏毛病。”
哥四个听了一阵,不吱声离开人群。姚老太坐在路边一堆纸箱片上默默流泪。银锁问她:“姚老太,你哭啥呢?去俺坡底庄捡纸箱吧,便利店后面可多呢。”
姚老太叹气:“唉,顶包让俺替他瞭住房,还是没瞭住……他们欺负人呀。”
哥四个朝村委会走去几步,李有才想到什么,回来蹲在姚老太身旁:“姚老太,他们欺负人你见咧?没见可不能瞎说。”
“当然见咧,别以为俺一只眼瞎咧,另一只眼瞭不真。是理事长先拧顶包耳朵,拧了两次,顶包才还手,还没打着。”
“没打着?理事长的牙咋掉的?”
“是他自己拔下来,让人给他拍照。”
哥四个基本弄明白事实。李有才再问姚老太:“当时谁在场?”
“村主任、治保主任、妇女主任,还有会计。”
“姚老太,让你作见证,你敢不敢?”
“咋不敢,俺见不惯欺负老实人。”姚老太使劲杵着手里的拐棍。
李有才站起,却往村外走。金锁追上:“牛蹄村村委会在南边呢,不去问咧?”
“又让俺冲动?”老大不回身。
三兄弟跟在他身后。牛蹄村和坡底庄相距四里地,出村往东过饮马河桥,坝堰公路连接起两个村,沿公路北去,便是白桥镇和县城,通公交车。坝堰上有座旧提水站,哥四个倚在提水站栏杆处瞭望。麦子快收割了,一望无际的金浪翻滚。饮马河水缓缓流淌,成群的麻鸭嘎嘎乱叫。李有才吩咐金锁哥俩:“你俩去买只鸭子,弄两条鱼,晚上给二贵接风。”
那俩下了坝堰。李有才瞅瞅周围,悄声对二贵道:“牛蹄村会计是俺老同学,人也算正派。俺想私下做做他工作,看能不能把丁老哥打人的真实情况写个东西。”
“估计他不会写,除非不想干咧。”
“他跟俺说过,村主任也是个双面人,笑里藏刀,权力欲特别强,一直想党务政务一肩挑。俺这同学看不惯,想另谋出路。”
“村主任和续县长是一路货?”
“差不离,嘴上说不让老实人吃亏,就像祁口那个天天喊农民工兄弟。随随便便就把人抓起来,把房拆喽,这不是欺负老实人是欺负谁?民警大老李那句话俺可琢磨来,这出戏里,肯定是村主任唱白脸,理事长唱红脸。”
“关键是丁老哥的态度,打起官司来,他敢不敢面对村领导。”
“俺就担心这条,别咱们把功夫下到咧,他却当缩头龟孙,出卖一堆人。”
二贵思量:“丁老哥在义临市牛逼了几个月,见天跟官员打交道,回来敢打理事长,是不是练出来了?还是酒壮怂人胆?
“可能都有关系。不管咋,先找个律师探望探望他再说。”
顶山县看守所在城郊,对面是露天菜市场。两日后,李有才和二贵坐在西瓜摊前,眼睛望着看守所大门。大约一个时辰,常律师出来,走向瓜摊。
哥俩先招呼常律师吃瓜解渴,吃完,常律师用纸巾擦擦嘴,自说自笑:“受教育了,真受教育……咱们上车谈吧。”
哥俩把装满蔬菜瓜果的塑料袋放到常律师的斯巴鲁SUV后备厢,李有才说:
“都是自家种的,没用化肥,你不收律师费,俺们咋好意思呢。”
“我该给你们费用,受教育的费用。”常律师风趣地说。“我见到丁二一了,确切说,我见到了一个奴才,一个从骨子里逆来顺受的奴才,让我很受教育,让我怀疑,我们是不是活在上上个世纪?”
“他是咋说的?”二贵问。
“他从头到尾就重复一句话:‘领导说啥就是啥’。怕官怕成这样,这官司还怎么打?这不是法律意识问题,是人性问题;法律意识可以提高,人性是社会基因的传承,没治。”常律师摆摆手。
“就算丁老哥错咧,也不能把人家房拆喽,地占喽,这帮村官太黑,把老实人欺负得没法活!”李有才气鼓鼓地。
“双方已经签了和解协议,我劝你们也接受现实,不要盲目伸张正义了。送你们一本书吧——”常律师从手抠箱里取出书,封面四个字《唐吉坷德》。
晚饭过后,二贵和金锁银锁来到李有才家院里,老大正仰在躺椅上边看书边想事。他合住书,感慨道:“顾经理提唐吉坷德,常律师也提,咱们是不是真像书里那傻蛋,脱离现实,拿着长矛战风车,骑着瘦马讲正义?”
银锁说:“丁老哥回来,结果更孬,房子和宅基地都没咧,彻底光了个光。”
金锁说:“猪和老鸦一般黑,不如让他在义临顶大包享福,反正结局一样。”
李有才不再争辩,苦恼地长叹一声,点燃烟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