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二一因为酒后“打掉”村理事长一颗槽牙,致人轻微伤,在派出所醒过酒来,被村主任连唬带诈达成和解协议,将房子“租”给理事长老婆,二十五年不收房租,折抵伤害赔偿款和建房款。酒壮怂人胆,酒醒又变怂,领导说啥就是啥。不识数更不会算账,二十五年后他都快八十啦!老光棍无嗣,房子跟没了一样。他哪知道村主任和理事长穿一条裤子,早就算计他那间地段好的房产。他更不晓得,下一步顶山县规划影视城旅游商圈,牛蹄村就在圈内,房价绝对打着滚往上涨,人家转租就能挣大钱。作为交换,理事长连襟是乡党委书记,助力村主任党务政务一肩挑。老实人被“不欺负老实人”的村主任做局,硬生生当了牺牲品。
村主任还吓唬他,理事长若以伤害罪起诉,至少判他三个月。他倒不怕蹲班房,关键是没法练高尔夫球了,没球技与董事长身份不符,这是他苟且求全的主因。进看守所蹲了十天,白菜豆腐,豆腐白菜,大监室里十几个人的臭脚丫味跟茅房没区别。既然忆了苦,肯定更思甜,他一门心思惦记剧组召唤,报答续县长知遇之缘,救命之恩,重新穿洋装坐宾利,吃香喝辣,前呼后拥。牛蹄村那间烂土坯房算啥,别墅等着他呢。其他犯事者在号子里面壁思过,他是面壁瞎琢磨,眼前浮现出饮马河畔绿草如茵的河滩地,挖沙遗留的沙坑也有,天然的高尔夫球场。放风的时候他还比划击球动作,别人以为他发癔症呢。买不到高尔夫装备咋办?球跟乒乓球大小差不多,可以配重改造。最发愁就是球杆,一直没想出办法。
出看守所当天,脱下号衣马甲,领上自己的身份证、护照、银行卡,现金扣除罚款和伙食费,剩下多少他也没数。标志性胡子留得挺长,不用再粘假的。先在菜市场瓜摊买个西瓜吃罢,再到文具商店要来两袋乒乓球,借个锥子用打火机烧热,给每个球钻个黄豆大的眼,卖文具的摸摸他脑门:“大爷,你做啥呢?”
“贵族运动,你不懂。多少钱?”
“都是残次品,送你咧——贵族大爷。”
坐公交车回到村口,拾荒的姚老太跟他打招呼:“放出你咧?”
“中。”
“不觉着冤?”
“省下开灶咧。”
“都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你把房子给了理事长老婆,咋还进去呢?”
“如今改咧,又打又罚。房子不是给了理事长老婆,是租给她咧。”
“租了几年?”
“二十五年。”
“不识数的龟孙哎!你还能活二十五年不?房租到期你八十咧!”姚老太用拐杖戳他。
丁二一抓住拐杖,引起注意,慢慢扽过来,拐杖的直角把手与高尔夫球杆的击球头相似,这不现成的高尔夫球杆嘛。
“你想做啥?”姚老太瞪起独眼。
“拐棍卖不?”
“少林寺练把式去呀?”
“你甭管,只问你这拐棍卖不卖?”
“俺这是枣木拐,满世界找不出第二根。”姚老太岁数大,脑子很清楚。“俺奶奶的奶奶传下的。”
他掏出那一卷零碎钱:“给你——”
“这不是你炕洞里那二百五吗?”姚老太不买账。
丁二一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俩二百五?当俺跟你一样傻呢?这是祖传家当,古董贩给八百俺都没卖。”姚老太很会讨价还价。
“俺还有……”
姚老太笑道:“算咧,跟你说笑呢,讨吃的不打要饭的,你想要就给你吧,俺屋里还有一根呢。”她拎着一串塑料瓶,又问,“房都没咧,你住哪嗬呀?”
“还没想好。”他在号子里净琢磨高尔夫装备,栖身之处都没考虑。
“俺家院里有间放杂货的牲口棚,给你拾掇拾掇?”
“中,谢你啊。”
“学会客套咧。”
丁二一先来到自家院前,土坯房和老枣树都已消失,一座楼房第二层准备支模现浇顶。他掐指头算算:“二十五年……俺真有八十咧?……”
算不清,管眼前不管将来。旁边有现成水泥浆,一点点灌进乒乓球眼里配重,谁也搞不懂他做啥呢。他提着一兜“高尔夫球”,小超市买一兜烧饼和瓶装水,来到村外河滩地。找个小棍掰开叉,支好球,双脚与肩齐宽,拐棍倒过来,双手握住另一头,瞄准远处,深吸一口气,抡杆过顶,嗖的一下——美妙的弧线生成,就是这感觉!什马贵族运动,俺没花钱就能练。
坐吃山空,这道理谁都懂。麦收之后,哥四个空有一身本事找不下合适工作,一是,他们被义临市劳务市场拉黑,联网一查身份证号码,没单位敢用;二是,他们不放心丁老哥独自在家,找工作先跟人家打招呼,想带上他,可哪个工地都不要这把岁数的小工,成了拖累。哥四个都是有家室的人,没有进项只有出项,老婆的数落就受不了。矛盾开始积累,尤其金锁,时不时发牢骚。
他们这几天去省会中州市绕了一遭,托熟人找活,还是一无所获。下午坐公交车回到坡底庄,下车后都闷闷不乐。
二贵想起什么,问李有才:“丁老哥该放出来了吧?”
李有才恍然:“对,咱们去接一下。”
“看守所都是上午放人,这都半下午了。”银锁说。
“去牛蹄村瞅瞅。”李有才说。
金锁皱着眉头跟在他们仨后面,顺坝堰往牛蹄村走。到提水站处,后面一辆皮卡驶来,停在哥四个前面,牛蹄村村主任和理事长下车。两个村相邻,彼此都认识,打过招呼后,村主任问:“李有才,跟你打听个事,你们哥四个,去年十月份是不是跟顶包在一个工地?”
“中。”李有才点头,“俺们还差点给他收尸呢。”
“听说,你们成把兄弟咧?”
“中。”
“他后来是不是去了包头?”
“瞎话。”
“你知道于九川这个名字不?”
李有才笑问:“咋了?”
“顶包回来那天中午,村委会让他签授权委托书,替他管理那间土坯房,他不假思索就签了这么个名,非常熟练,俺们怀疑他犯了其他事。”村主任说。
李有才据实相告:“既然他自己演砸咧,那俺实话告诉你们,于九川就是丁二一,丁二一就是于九川,是顶包顶的外商董事长。”
“还是外商呢?怪不得出号子就练高尔夫,真顶了个大包哎!”理事长惊讶。
“他在哪嗬练高尔夫?”二贵问。
“在俺村那块河滩地,从中午练到下午,拿姚老太拐棍当球杆,乒乓球灌水泥配重,练得有模有样。”理事长说。
“你们把顶包的详细情况唠唠。”村主任给每人一支香烟,蹲在地上。
李有才主述,哥仨补充,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解救过程讲给村主任和理事长。两位村干部听罢,大眼看小眼,似信非信。
理事长有点不满:“李有才,这事不管真假,俺要数落你两句,你总爱多管闲事,破坏人家好事。”
李有才争辩:“咋是多管闲事?咱农民工人穷志不能穷,不能给腐败分子当替罪羊呀。”
“你是啥政治面貌?”村主任问李有才。
“跟政治面貌有啥关系,群众就不能同腐败做斗争?”李有才反问。
“你政治面貌低,不懂政策,腐败是社会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组成部分。”理事长说。
“不可避免,就可以容忍?”
“不是容忍,是以和谐为主,稳定为本。”主任说。
“听说坡底庄有个反腐斗士,就是你吧?”理事长笑嘻嘻想揪李有才耳朵。
李有才拨开他的手站起:“俺把实情告诉你们,本指望一块看住丁老哥,别让剧组再把他弄回去。”
理事长说:“弄回去好啊,鳖有鳖道,虾有虾路,适合自己的致富方法就该支持。人家苦练高尔夫,肯定也想回去,俺村出个‘外商董事长’,俺们也沾光。”
“这是犯罪呀!”
“犯啥罪?顶包苦了一辈子,有人给他好日子过是他造化,你是不是眼红人家顶了个大包?”
“真是猪和老鸦一般黑。”李有才脱口而出。
“你说啥!”理事长勃然,“李有才,警告你啊,要是在俺牛蹄村,早把你当村霸抓起来咧!”
“你才是村霸!自己拔下牙栽赃丁老哥,强租人家房子,欺负老实人。”
“你敢信谣传谣,扰乱和谐社会,揪下你耳朵!”理事长火冒三丈。
眼看要动手,村主任和二贵拉开。主任说:“李有才呀李有才,你就像只好斗的公鸡,见谁啄谁。俺牛蹄村这些年就没出现欺负老实人的情况,都是合理合法解决村民矛盾,有依据有协议。希望你以后说话注意点,本分点。谢谢你们提供情况,不过,村委会没有义务照看你们丁老哥,你们也当不了救世主。”
两位村干部朝皮卡车走去。李有才追问:“丁老哥回来住哪嗬呀?”
“住你屋。”不知谁飘过来一句,皮卡开走。
李有才气得骂道:“这么冷血的村干部……”
“不是人家冷血,是咱们太热血,太唐吉坷德。”金锁不冷不热添一句。
“你总算知道个外国人。”李有才怼金锁。
“俺也看了那本书,网上就有。”金锁辩白。
“笑穷不笑娼,就这么个风气。”
“咱们四处碰壁,要么是太超前,要么是太落后。”
银锁和二贵也感慨。李有才摇头叹气:“唉,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哥四个穿过饮马河桥,从路基走下,趟过一片茂密的蒲草,来到丁二一练球的河滩地。只见一位头戴破草帽、身穿迷彩服、足登解放鞋的高球爱好者,正挥舞拐棍奋力击球,自得其乐。哥四个望着他背影,相互看看,无语。
“他还是想回去顶大包呀……”银锁感慨。
“咱们豁出命救他,图个啥?”金锁又发牢骚。
二贵喊一嗓子:“丁老哥!”
那背影忽然凝固不动,高举的拐棍慢慢放下,回过身,嘴唇哆嗦半天,只一句:“以后……别叫俺丁老哥咧……”
“你咋了?”
“俺不是你们老哥……退伙呀……”
“丁老哥,俺们都是为了你好呀!”李有才说。
丁二一眼里充满愤懑的泪水:“俺……恨你们!……”走往远处。
李有才似被迎头一击,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