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李海航的头像

李海航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1/09
分享
《顶大包》连载

第五章 减负

气源站只有四个月工期,必须抓紧时间。气柜基础土方开挖一周后,成一个深两米五、直径六十多米的圆形基坑。下一步,需要民工配拌三合土打垫层,然后支模、配筋、浇筑混凝土,开挖机房基础土方。六十个工人听起来挺多,全面铺开以后人手还是紧张,得加班加点。

时令已是寒露,山沟里温差特别大,白天晒得头皮发麻,夜里冻得双脚发麻,所以,一早一晚能有热水洗洗脸、泡泡脚,江川人讲话也算安逸。民工们刚来时几乎每人带着一只装过涂料的空桶,当时顾航还纳闷这个桶有什么用,现在越来越明白,桶的用处多呢,除了当凳子、手鼓,还可以当脸盆、脚盆、尿盆,三盆合一。什么脏不脏呢,出来奔波、打工、受苦,没人在乎这个。本来有个合适的排泄之处,这不住上人啦,成了“流浪汉”的栖身之所,剥夺了大家方便。

这天晚饭后,顾航在机房基础监工,老小工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扽扽他袖子,挺认真地说:“后半夜瞄胡。”

“什么?”

“工头有交待,俺也应承咧。”

“真扯淡!走开!”顾航一甩袖子,没理会。

顾航睡觉比较轻,有响动容易醒。天还没亮,他被一阵咯咯的笑声扰醒,朦胧中瞧见庞工脸贴在玻璃窗上望着外面,窃笑不已。

“你干嘛呢?”顾航迷迷糊糊问他。

“老小工那傻蛋,瞄完胡还给‘搭伙计’的提供洗澡水。”庞工告他。

“胡扯。”顾航不信。

“真的,你来看嘛,人家用老小工的‘单间’嘿咻,还故意留道门缝。”

估计老小工昨晚上也告诉这位领导了,庞工当回事看稀罕。顾航被这等荒唐行为搞得睡不着了,索性也起来,凑过去瞧。

男人肚子里能有多少正经事,猎奇之心,人皆有之。办公室对面隔过加工区就是老小工住的单间,屋里装了灯,工地的照明灯也挺亮,一切尽在眼中。

只见老小工挑来一担热水,每个屋门口只要有空的涂料桶,他就依次给里面添热水。第一对“搭伙计”已经办完事,穿好衣服离开,不一会儿,另一对“搭伙计”进去,有意无意留下一道门缝,老小工顺便挪到门前“赏心悦目”。

怎么说呢,工地基本都是重体力劳动,女工处于天然劣势,“搭伙计”主要为干活相互照顾,这种照顾自然也有投桃报李的回馈。可宿舍里还有其他六个男人,刘宏发话糙理不糙,肯定都受影响。于是,老小工那间厕所改的单间成了名副其实的“钟点房”,大抵提前跟“房主”打好招呼。老小工每天后半夜早早起床烧茶炉,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设施再简陋也比野地强,起码有块铺板有床被褥,屋里的味道虽然差强人意,对乡下人来说不算什么,只让老小工一个人饱眼福倒无所谓,促使他“工具包”早日除锈,完事后还有免费提供的洗澡水。默许的瞄胡大概不能算偷窥吧,就是这么个特殊群体在特殊条件下的特殊行为。有本事的 在宾馆开房还能报销呢,人和人能比吗?造物主造出了悬殊而独特的情欲反差,永远不要等量齐观。

老小工重信守诺,把瞄胡的预约照工头吩咐告诉项目部领导,傻到这种程度真让人无语。刘宏发睡觉死,也见怪不怪。庞工年轻躁动,爱看稀奇。顾航醒来就睡不着,索性穿好衣服,披上军大衣。

“你真去瞄胡呀?”庞工开玩笑问他。

“我去教育教育老小工。”他拿上手提电筒出门。

天空开始泛蓝,农民工宿舍那边,塑料膜封闭的窗口陆续透出朦胧的灯光,有人已经开始起床洗漱。

早上五六点,天气贼冷,场地里的小水洼已经结了一层晶亮的冰凌。顾航走出工地,沿路上行,茶炉房在焦化厂生活区,距工地大约二百多米。

只见老小工正在添煤搂火,浓重的黄褐色烟尘将他上半身子完全吞没。等待水沸的当儿,他掏出一本书,借着昏暗的灯光津津有味地浏览。顾航故意咳嗽一声,他转过身来,吓顾航一跳——那张老脸像是戴了个黑色头套,只剩两个眼球泛着白光,飞扬的胡子也染得焦黑,上面还挂着煤渣。

“顾经理,你咋起这早呢?”他诧异地问。

“没你起得早呀。看什么书呢?”

“小人书。”他有点忸怩地把书递给顾航。

是一本《西游记》连环画,不知瞧了多少遍,上面满是黑手印。

“你不是没文化吗?能看懂?”

“看画呗。”

“你喜欢《西游记》里哪个人物?”

“沙僧。”

顾航觉得老小工真有点沙僧的风骨,任劳任怨,勤勤恳恳,胡子就更像了。他把小人书还给老小工: “你当过群众演员,顶过各种角色,也是上手就会?”

“不入流的角儿,导演一说戏,俺就能顶上去,就是没顶过大包。”

“什么叫大包?”

“起码顶个带长的包,那多神气。”

“带长的都是官呀,你能演得了?”

“学么,演一回也值当呀。吃好滴、喝好滴,穿皮鞋、坐飞机,左边一只‘鸭’,右边一只‘鸡’。”

顾航被逗笑:“没想到,你还有这志向呢。行,等你顶了大包,走了大运,告我一声,我看你装得怎么样。”

他笑道:“俺这辈子,怕是顶不上大包咧。

“有志者事竟成嘛。”

“在影视城当群特那会儿,有个老小子跟俺岁数差不离,他就被人挑走顶大包,当了个啥……总裁。”

“总裁?演商战戏呢?”

“入了戏就出不来咧,当了真总裁。”

“那肯定是干违法乱纪的买卖,出了事让他顶杠子,当替死鬼,后台老板开溜,这种事不稀罕。我希望你走大运是开玩笑,你可不要效仿那个‘总裁’。”

“人生就是一台戏,半真半假活出息。”

顾航严肃道:“提醒你啊,你的法制观念太淡薄。”

“法大还是官大?”

“不跟你讨论敏感问题。说眼前吧,你每天烧两次茶炉、送两回热水,还带着下夜,干这么多活,只拿半份工资,不觉得亏?”

“亏啥哩,俺算半个人,没技术没本事,不干这个干啥呢。”

“那也不能太龌龊、下贱,搭伙计的让你瞄胡,你连洗澡水都给人家挑?”

“俺不能白看呀。”

“这算什么交易,你简直……”顾航被煤烟呛得有点咳嗽。

“顾经理,你瞅这茶炉,像不像太上老君炼丹炉?”

他是有意岔开话题,没法往下讲了。顾航捏捏他胳膊上的衣服:“给你那身棉衣棉裤呢?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穿上?”

“俺不觉着冷。”

“是不是李有才拿走了?”

“他想穿就给他呗,俺主动给他的,你瞅俺,热得冒水呢。”

“我跟你说,你就是再能吃苦,再老实,也得有底线。比方说,你既要下夜,又要烧茶炉、送热水,就得跟包工头商量工钱,不能只给半份工资。”

“用不着商量,都明白。”

顾航看着他挑起接满热水的水桶离开茶炉房,只能摇头叹气,真是不可理喻。

老小工照例先给项目部送热水。刘宏发正在洗漱,扭脸问顾航:“你一个人跑黑道去啦?”

顾航边洗漱边说:“我去茶炉房看了看老小工,他工作量太大。我以为他只是给咱们这屋送热水,没想到全工地用热水都是他送。”

“包工队派工有他们的考量,咱们最好不要干涉。”

“派工也得讲公平吧?”

“哪有绝对公平,你用不着可怜老小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么冷血的回答出乎顾航意料,以前也听人讲过这个道理,一直没验证过。

刘宏发告诫顾航:“你刚下工地当项目副经理,对有些具体情况不太熟悉。咱们就指着这帮农民工干活呢,万一搞僵了,撂下摊子怎么办?耽误了工期,甲方只会罚咱们。”

可顾航还是忍不住。民工们围在一块吃早饭的时候,他找到小吕:“你们也是有胳膊有腿的,每天早晚不能自己打热水吗?”

这话不仅是针对小吕,也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小吕半个馒头噎在嘴里,愣怔怔的,一下没反应过来:“你说哪个嘛?”

“丁二一。”

“他是小工哦,小工打杂,逮啥干啥。”

“他都那么大岁数了,人的体力是有限的。”

小吕挺有理地说:“顾副经理,你是不是说我剥削劳动力哦?我晓得你同情顶包,可谁同情我们哩?我们起早贪黑干,一天也就挣个百儿八十。工地不是按年龄算工钱,是按技术、按产出、按效益。顾副经理,你是不是常坐办公室,很少下工地哟?”他用筷子点点吃饭的老小工,“这个顶包,他就像个机器人,我们吃饭是增体力,他吃饭是充电力,啥子时候电用光喽,啥子时候停下来。就拿送热水来说,我告诉他只给你们那屋送,可他哩,见到门口有空桶有脸盆就往里头倒,门口摆个夜壶他也给你倒满。瓜脑壳嘛,干起活就收不住。”

民工们围一圈蹲着,一人捧个大海碗,就着咸菜吃馒头,如此简单,吃得还津津有味。老小工的吃相最可怕,顾航还没见过这样的:筷子夹在耳朵上,左手捏个馍,右手掌心捧着海碗,碗里是热腾腾的和子饭。和子饭就是小米粥里煮点面条白菜搁点盐,稀汤灌大肚。他不怕烫,一边转碗一边吸溜,时而吃口馍缓解一下热度,那吸溜声就像蒸汽机车在排气。再看他那乱糟糟的胡子,可派上用场了,吸溜完和子饭,把头埋在海碗里扫几下,胡子上沾的全是米粒,再用手把胡子一划拉,米粒进了嘴,碗也刷得净,顾航简直看呆了。

小吕说:“顾副经理,你看他多能吃,说是拿半份工资,可吃起来比个后生还厉害,多吃就该多干嘛。”

顾航说:“这样吧,从今天开始,我和刘经理自己去锅炉房打热水。”

小吕马上接过话:“OK!那我就把送热水的程序给顶包叫停喽,我们也各打各的热水,这算个啥子嘛。”他马上喊老小工,“顶包!你过来,听好喽,顾副经理看你岁数大喽,特别关照你,让我给你减负。今后,你只管烧茶炉,别的活不用你干喽,听懂没的?”

老小工有点意外,机械地点点头:“中。”

他走进厨房,看看锅里剩下的和子饭,想续碗,觉得不妥。

顾航拿起勺子给他碗里盛满:“工作调整跟吃饭没关系,想吃还是管饱吃。”

他端着碗不知考虑什么,最后把饭倒回锅里,看了顾航一眼,转身离开。

顾航大惑不解,忽然意识到,他会不会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呢?我帮他减了负,他反而恨我吗?

还真是这样。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