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一会,陈寡妇说:“让他跟县长过去呗。”
“要我说,你不妨再给他两天时间。我保证,明天县长前脚走,他后脚就把胡子剃掉。”
“不中,他说出那牲口话,俺一辈子不饶他。”陈寡妇斩钉截铁。
“如果明天续县长见了他,还让他保留胡子呢?”大小子问顾航。
“这……”顾航被问住了。他还是尽量替丁二一说合这桩得来不易的姻缘,“我倒觉得,他今天尽管对你陈桂英有点悖逆,可毕竟顾忌到了孩子们的感受,所以才戴口罩,说明他心里还是有你和孩子们的位置。你呢,当时肯定对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就是一口窨井,憋足了沼气,遇个火星也得爆炸。他说出那句不中听的话无非是一种宣泄,一句气话。你们如果当真,那不是自己气自己嘛。他这个人别看五十多岁了,其实很单纯、幼稚,不会绕弯。”
“他连个三岁孩儿都不如。”陈寡妇说。
“是呀,他没有准确的价值观和爱情观,谁对他好他就认谁。他给你娘也是帮这帮那的,你娘从来没有数落过他的胡子,他就觉得你娘好。但是,连他自己都明白,最终还是成不了,你们不把他生吞活剥了才怪。”
“他要敢那啥,俺就准备拿刀子对他呢。”陈寡妇恨恨地。
“说他没脑子吧,偶然冒个智慧的泡,还挺灵验。他比你我都有远见,那天吃完杀猪菜就料到今天了。所以说,我也是个失败者,明知不可为而为。”
陈寡妇吩咐二小子:“给顾经理倒水喝呀,没点礼貌。”
这是下逐客令呢。顾航做最后挽救:“你常说自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希望你多对他展现柔性的一面。”
“俺这回铁了心,绝不跟他过。”陈寡妇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顾航真有点口干舌燥,喝了两口端来的白开水,起身:“那就什么也不说了,买卖不成仁义在,姻缘不成是朋友,就当一段电视剧,曲终人散吧。你还年轻,不愁找不下合适的。”
“顾经理,你挺有口才。”大儿子握着顾航的手。
“咳,我在单位就是协调矛盾的主儿,要饭的打官司——没吃的尽说的。”
“吃了饭再走呗。”陈寡妇起身相送。
“不啦,你们还在气头上,我哪能吃得下。别忘了,你赌输了。”
陈寡妇勉强笑笑:“改天给你补上。”
离开陈寡妇家,顾航的肚子饿得咕咕叫,都快下午两点,聚餐也不赶趟了。头一次做这么倒霉的月老,费了一堆唾沫,只给喝了两口白开水。
路过陈寡妇娘家,顾航见两扇大铁门挂着锁,心想老小工去哪了?移情别恋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当真脚踩两条船,这条翻了上那条?搞对象把丈母娘搞上了,这叫什么事。顾航饿着肚子,没好气。他把皮卡停在村口饭馆前,进去要了一份蛋炒面,一碗榨菜汤。已经过了饭口,又是小年,还刮着大风,馆子里空空荡荡,只剩老板和厨子。
饭馆老板是外乡人,做买卖怕赊账不给。项目部断不了来这里改善改善,都是签单,到年底也该结账了。老板将做好蛋炒面和菜汤端上来,顺便问:“顾经理,你们项目部什么时候放假?”
顾航知道老板惦记什么,抱歉道:“我今天没带多少,年前保证给你结清。”
正吃着,隐约听到猪叫声,顾航忽然想起陈寡妇娘的猪圈,问老板:“后面猪圈是谁家的?”
“陈寡妇娘家的。”
“那个大胡子老民工在不在?”
“你是问伪村长?”
顾航笑了:“‘伪村长’?他总算顶了个带长的包。”
“他刚才还来挑泔水,待会儿让送饭过去。”
顾航思量,“伪村长”一辈子怕官,想官,活人顶个死人的官衔,还牛逼的让送饭呢。不行,我得看看这老家伙搞什么名堂,真要跟丈母娘过?
吃罢,他从饭馆后厨掀帘出去,下台阶路,只见一溜低矮的圈舍沿河滩而建,半截露天,半截遮阳。每间圈舍里都有几口快出栏的长白猪,斜睨着两只黑豆小眼,好奇地跟他哼哼。圈里打扫得挺干净,老太太本身就利索。尽头是一间彩钢屋,烟囱正往外吐着白烟,被风刮得乱散。他走过去推门,里边插着呢。
“谁呀?过会儿再来。”传出陈寡妇娘的声音。
两人在里边干吗呢?还用棉毯堵着窗户插着门。窗棂之间有条缝隙,可顾航老大不小的,早过了偷窥的年纪。还是回吧,他原路折返。
“不让进吧?”饭馆老板站在后厨门口问。
“不让。”顾航没趣地回答。
“怕受风。”老板说。
“什么?”
“快俩小时了,下不了床。”
“还上床了?”
“上床好定位呀。”
“定位?”顾航有点糊涂。
饭馆老板说:“你别误会,母猪难产,就得上产床。”
顾航坦然而笑,这想到哪儿去了。再问:“伪村长会给猪接生?”
“他就打个下手,赶赶胎,陈寡妇娘会接生。也没什么技术,等产道开了,伸进手去,用绳子套住小猪嘴,血呼拉渣拽出来就行。”
听着怪瘆人。顾航准备离开:“你告诉伪村长,让他早点回工地。”
“工地不是完工了吗?”
“是完工了,可他也得收拾铺盖,回老家呀。”
“他刚才说,过年不回家,陈寡妇娘把他雇下了。”
“什么?他倒找好下家啦?”顾航自言自语,“还无缝对接呢……”
“老太太上岁数啦,养着十几口大猪,这一窝又添不少,她再能干,独自个也忙不过来讶。”
这倒是客观事实,六十岁的老妪,养了这么多猪,肯定力所不逮。雇上老小工,不怕脏不怕累,不计得不计失,再合适没有。准女婿和准丈母娘是不是早有约定?如果这样的话,老小工要跟陈寡妇娘过,也没错呀。过养猪生活,又不是过夫妻生活。一个嘴笨的说不清楚,一个火大的不容解释,弄出误会了。顾航决定做最后努力,当面锣对面鼓澄清原委,不能让老小工背这花心黑锅。
他给陈寡妇打电话:“你叫上儿女们来村口饭馆吧。”
“不了,俺们馏点干粮,凑合一顿。”
“来吧,家常便饭我还请得起,有些事情说说清楚。”
当月老还得倒贴,没办法,摊上就是赶上。顾航点好菜,对老板说:“你去告诉伪村长和老太太上来吃饭,我问问他们。”
陈寡妇娘和老小工从后门进来,都穿着蓝大褂,双手冻得通红。老小工剃个大光头,乱糟糟的胡子越发不相称,别说陈寡妇看他搓火,谁也觉着别扭。
“顾经理,这么客气干啥。”陈寡妇娘在热水杯上暖着手,坐在顾航对面。
“过小年嘛,定婚宴没吃上,我还得倒请。”顾航无奈地说。
“屁眼拉尿颠倒咧?”陈寡妇娘的俏皮话也多呢。“桂英他俩的事,俺刚才问过二一咧,话赶话,没好话,没啥大不了,说开就完咧。俺是想等这窝猪崽生下来,再去说明白。”
“你能解释明白当然最好了。”顾航关心地问,“母猪生了没?”
“头胎母猪,又赶上变天,产道死活开不了,搞不好到下半夜咧。”
“就让丁二一留下,给你当帮手。”
“唉,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一点不假。招个女婿吧,村里人尽闲话,说俺招了个长工。”
顾航心里想,莫不是准丈母娘也有变化?问:“那你的意思呢?”
“咳,结婚也不是个急事,你说呢?”
没错,手把两条龙,屁也揽不成,老小工命太苦。此时,准女婿只顾盯着老板上菜,可能口水又在嘴里打转了。
顾航问他:“不是说好了剃掉胡子吗?”
“田经理说,明个续县长肯定来,还要发红包、照相哩。”老小工挺有理。
“田经理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俺洗完澡理发呢,他进去找的俺。”
顾航诧异:“他专门去理发室,找你说这个事?”
“中。”
顾航轻吸一口凉气,完全出乎意料,老小工剃不剃胡子居然另有缘由。本以为田建平这几天在气源站当监工呢,看来他还有其他目的。顾航是欲擒故纵把老小工从九公司工地弄回来,撮合一对孤男寡女;田建平是处心积虑搅黄人家,图的什么?那次在县城建材市场,他俩聊天的时候,田建平就想把老小工要回去,现在又从中作梗,难道也是这个目的?打杂的小工一抓一把,单单挑选他认为“不机迷”的反复颠调,其意真的可疑。
饭菜上齐,陈寡妇儿女和孙辈八口人来到饭馆,一大家子围着陈寡妇娘又叫姥姥又叫太姥姥,好不热闹。
顾航回头一看,老小工不见了。转念想,这种场合说这种事,他不在也好。既然陈寡妇娘要把事情挑明,顾航觉得自己在场也不合适,索性离开。
一家人围桌而坐,两个淘气的孙子坐不住,又跑到外面放炮。
“今个孙女婿不在,你回去传达给他。”陈寡妇娘对女儿吩咐。然后,她郑重其事开口,“俺跟你们说,你们竖起耳朵听好:俺跟丁二一过呀。”
一家人惊住,举着筷子不敢夹菜。
“他跟你们也是这么说的吧?瞅你们急皮甩脸的,也不调查一下过啥呢,过养猪合同,俺把他雇下咧!”陈寡妇娘说明下文。
陈寡妇大儿子说:“姥姥,那不叫过合同,叫履行合同。”
“他没文化,俺文化也不高,就那个意思,你们明白就中咧,不要想歪。”
陈寡妇埋怨母亲:“娘,你俩说话,咋都是大喘气呢。”
一家人先自议论纷纷。
陈寡妇娘说:“你们可能一下接受不了他,村里也有风言风语,没关系,定婚晚点没关系,这不是急事。先让他在猪圈干着,过合同……哦,又错咧。”
“履行合同。”大儿子再次纠正。
“对,履行合同。让他和你娘慢慢培养感情,你们也慢慢接受他。”
二小子开口道:“姥姥,不管时间多长,俺们也不能接受他,他跟俺娘就不对路数。”
“啥叫对路数?你们说说看?”陈寡妇娘问。
“找个猪倌后爸……”二小子嘟囔。
“猪倌就咋咧?你们还有猪倌姥姥呢,你娘接了俺的班,还是猪倌亲娘呢。猪倌给你们丢人现眼咧?你们可以不回来呀!”陈寡妇娘激动地拍桌子站起。
绵绵善善的老太太,少见这么发火,陈寡妇那一家子吓得不敢出声。
顾航站在厨房后门外,听着里边议论。饭馆老板出来对他说:“老太太已经给了饭钱,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从后面绕着走吧。”
正合顾航心思,他从饭馆后面绕到前面,开上皮卡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