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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航没回省城，等着见续县长谈集中供热备胎转正的可能性。三日后，礼拜六上午，续县长开会回来，秘书让顾航过去。刚进办公室，续县长无厘头地问他：“你开的什么车？”
“凯美瑞。”顾航回答。
“自动挡？”
“对。”
“我学的就是自动挡，刚拿上本。能不能让我练练手，你当陪练？”
“没问题。”顾航觉得这是套近乎的好机会，求之不得。
两人来到办公楼前停车场，登上凯美瑞。续县长一板一眼先系安全带，打开仪表灯，再发动车，挂D挡，放手刹，慢慢起步。
顾航本以为续县长绕楼转几圈过过瘾，不料他直接开出县政府大门上马路。顾航坐在旁边有点紧张，也把安全带系上，左手不由自主握住手刹柄，车多人多，出个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好在续县长开得挺稳，车速也慢。出了县城加快车速，在一个三岔路口，他和警戒的特警打个招呼，驶上盘山路。车越爬越高，路况越来越差，近似田建平坠崖的采石场碎石路。
顾航紧张地胡思乱想：“田建平玩完了，不会拿我殉葬吧？……”
这种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第一时间听到田建平酒驾出车祸的凶信，顾航心里第一反应就觉得蹊跷。做工程应酬多，可田建平不像刘宏发喝酒没节制，能控制自己，从没出过酒驾前科。问题是霸道车上拉了那么多白酒，两位建造师也说刚到义临市田建平接到过电话，说是推不掉的应酬，难辨真假。关键证据是交警出示的死者血检报告，证明其血液酒精严重超标。这个证据是当事人死后采集的血样，可信吗？死者出事前跟谁喝的酒？在什么地方喝的？谁给他打电话约的？电话记录、行车轨迹、尸检等等，都应该查证，形成证据链才有说服力。有些材料该交警提供，有些问题该家属提出异议补充侦查。首先交警的态度暧昧，强调技术手段有限，人力有限，不认同事故定性那就等，等就是拖，拖到天荒地老还不是不了了之。行政最拿手的本事就是拖，尸位素餐一堆，当断则断鲜有。其次是家属态度消极，早就同床异梦各找各的，这次载来田建平老婆的司机公开场合一言不发，顾航却瞥见两人背地里举止狎昵。老公还没打发，老婆先自意马，谁还愿为死者可能的不白讨公道？快算了吧，存尸费挺贵，烧成那样了，回炉还能省点柴油。顾航和田建平本就不算至交，从集中供热投标，到人大办公楼交工，那小子的做派实在让人反感。没好感当然没必要为他积极主张，就算冤死也该着他。
最根本最重要的一点，顾航纵有千疑万疑也不能对田建平的死因质疑。宏大集团志在必得的项目似被窃标，华总让他暗查内鬼，顾航在聚友鱼塘得到一堆资讯，有些让他大跌眼镜，有些让他毛骨悚然。一帮不起眼的小人物搞到中北省太上皇头上，把发誓要揪出田建平后台的华总——省政协委员都吓得敛足不前。那位大领导好惹吗？从省党校校长到政法委再到纪检委，经略中北省实权那么多年，浸淫积厚，盘根错节，在外彩旗飘飘，在位红旗不倒，太惹不起了。顾航深知兹事体大，容易祸从口出，从义临市回来向华总汇报，保留很大余地，措辞也模棱两可，“听说，田建平可能有个干爸……”正好电视里那位高官在讲话，用嘴朝画面一努，名字都不提。你华总敢发力落实，我再配合；你不敢，当我没说。就这，顾航心里也一直忐忑。这年头哪个干净，为自保什么事做不出来。华总最近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上面正调查他过去经手的一些工程项目。官途险恶，人心不古，华总万一立场不坚定，说出暗查之事表功，人家顺藤摸瓜，顾航能跑得了？还质疑田建平的死因呢？你的死期说不定也屈指可数。
李有才他们更让顾航担忧，一帮不自量力的愣头青，动员他与他们一块挑战“风车”，条件不成熟的挑战无异于寻死，李有才还固执地听不进去，不定闯出什么祸来，没准田建平就是被殃及。顾航后来反复看过李有才绘制他拍下的那张人物关系图，《灰狼计划》、港华公司、五峰铝业、梅岭庄园、二十号别墅，包括剧组成员，几乎都出自田建平那张漏勺嘴。要不家属答谢宴记账时候，顾航听到那俩女人的名字不敢露声色，太敏感。应当肯定哥四个下到的功夫，可敢于斗争还得善于斗争，有效保存自己，才能更好消灭敌人，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顾航回溯前一段，自感最大的失误就是开自己的凯美瑞去义临市见李有才，这帮莽撞鬼一旦出事，查电话记录和行车轨迹没准就能查到他，真怕马失前蹄。
顾航掏出手机，眼角余光暗瞅续县长不注意，假装浏览信息，把那张人物关系图删掉。稍许心安，旋即又后悔，人家如果注意上他，监控他手机，该调取的资料可能早就调取了，现在删掉不是此地无银嘛，真是越慌越出漏子。
顾航和续县长相处的次数不算多，此官说话办事爱绕弯的风格也是官场通病。从山脚快绕到山顶，说的问的全是德国车、日本车、美国车，绕得顾航心里没底。续县长又从兜里掏出个小玻璃瓶，让顾航给他取出一枚片剂，含在嘴里。顾航瞥了一眼小瓶上的商标，是浓缩冬虫夏草片。贵巴巴的补品，他也吃上了，吃得起？
快到山顶，凯美瑞在一处较为宽阔的路段停住。顾航以为续县长要解手，自己也紧张得尿塞，解开安全带下车，准备嘘嘘一下。
续县长突然阻止他：“不要冒犯山神！”
“山神？”顾航左右看看，这才发现右侧崖壁上开凿了一个三尺见方的石窟，用琉璃瓦砌成一座神龛，上面摆着香炉、糕点、水果，香炉还在冒烟，估计前面来的信徒刚刚膜拜过。
续县长点燃一炷香，双手合十，闭目默诵，深拜三下。
等他祷告完毕，顾航奇怪地问：“山神的像在哪儿呢？”
续县长指指神龛上方一棵古松：“那就是山神。”
顾航注目端详，古松确有奇特之处，龙爪似的根茎深嵌石缝，长满鳞片的枝干遒劲挺拔。怪异的是，树身只剩半边，黑乎乎缺了一大块，像被烟熏火燎过。
“那是雷劈的痕迹，你看它多能耐，天都奈何它不得。山里人讲究拜山神，你既入了山，也拜一拜吧。”续县长带着神圣而敬仰的口吻说。
“哦。”顾航也照模照样上了一炷香，拜三拜。
“有神无神，全在自解，五爷庙香火经年不衰，总是有道理的。”续县长说。
顾航不知道这位朝拜者是复制沈曼华的原话。
凯美瑞行至依山而建的一片厂区大门口，警卫检查很严，看过续县长和顾航的身份证，让两人交出手机暂存。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大门拉开，凯美瑞驶入后又合住。厂区内蒿草遍地，破旧的厂房和办公室快要塌顶，还有一排自卸卡车贴着法院的封条栉风沐雨。正面停着三辆悍马，说明朱三定在，还有一辆酱红色玛莎拉蒂SUV，一辆奥迪A6。郭主任的现代SUV灰不溜秋像只土豚，这位续县长的接班人经过考验，也入夥了？凯美瑞停在最后面，续县长下车。
“这是什么地方？”顾航小心翼翼问。
“五峰铝业。”续县长指指大门高处。
五峰铝业四个铁皮字焊在栅栏门顶端，锈成一色，枯旧褐黄，不留神还认不出来。这地方顾航也听李有才说过，十八亿，是那位顶大包的价值，《灰狼计划》的标的物。他不明白续县长为什么带他来这里，只能硬着头皮装不知情。
“他们正往山上爬呢，咱们也上吧。”续县长指指山上。
顺续县长手指的方向望去，半山梁有几个人形在蠕动。薛助理从霸道车下来送给他俩两只登山杖。顾航心里嘀咕，续县长明知道我想谈什么，除了绕还要爬，什么时候谈正题呀？
两人边登山边聊，续县长如数家珍地介绍：“五峰铝业主要生产氧化铝……”
顾航快烦死了，没见过这么能磨叽的，跟杀鸡先拔光毛一样，要死要活不如痛快一刀。
半山腰有个简陋凉亭，两人快到时，顾航发现有位穿雪青色运动装的女郎坐在栏杆处，长发披肩，用遮阳帽扇着凉。女郎转身笑嗔续县长：“姗姗来迟啊。”
续县长给顾航和女郎做介绍：“这位是港华国际投资公司董事长助理沈曼华，这位是宏大集团经营部部长顾航。”
“你好。”沈曼华主动伸手。
“你好。”顾航礼貌地轻轻相握，喘着粗气擦汗，不知累还是紧张。
沈曼青在山巅朝下喊：“哎！快点上来！风景这边独好！”
续县长对顾航和沈曼华说：“你们谈吧，我去跟他们会合。”继续往上攀登。
顾航惑于续县长为什么让他独自面对这位英气逼人的“陌生”女郎，带引号的陌生，因为顾航知道她是李有才人物关系图里的重点，是那位和那位的双向情人，闻其名未见其人，见其人又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和膈应。
“坐吧。”曼华对顾航说，从一箱瓶装矿泉水中抽出一瓶递给他。
“谢谢。”顾航准备坐栏杆，曼华递给他一份报纸，他垫在栏杆上坐下。
“咱们开门见山，田建平死了，你对祁口县集中供热工程有想法？”她问。
顾航这才明白，原来续县长做不了主，所以没完没了绕来绕去。沈曼华倒是直截了当，可一个县里偌大的工程交由情人处置，实在是荒唐而又无奈的事情。顾航既然知道她身份，人家毫不避讳自己的作用，他也不必拐弯抹角，于是说：“我们集团是这个项目的第二中标人……”
“不用说那么多，想要就给你，听清楚——是给你。”她加重最后一个字
“给我？”
“对，你当九公司经理、项目总指挥。”
顾航一下愣住：“不不，我是为宏大集团……。”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不考虑个人得失的，在我这里用不着玩高尚。田建平为拿这个项目花了不下一百万，你准备花多少？”
顾航苦笑：“我……我们单位是通过正规招投标程序……”
“打住打住，续县长说你有点迂腐，近似过去的他，看来不假。”
顾航被噎得心里不是滋味。好我的美女，我也有想入非非的念头，可我手里没权，兜里没钱，双车道不可能变成三车道。
“你是什么级别？”
“正科。”
“四十出头了，才正科？”
“马马虎虎过吧。”
“人无大志，草木一生。入山拜过山神了吗？”
“拜过了，刚拜的。”
“欢迎加入《灰狼计划》剧组。”她再次伸出手。
“‘剧组’？……”顾航跟她握了握，又惊又疑。
“过一会你就能见到山神了。”
“山神……不是那棵雷劈不倒的松树吗？”
“让你见识真正的雷劈不倒之神——省纪委书记、反腐败领导组组长。”
这不咄咄怪事么，一省的腐败大咖执掌反腐要权，像海盗首领清查喽啰们私藏的战利品。山神岿然，威仪赫赫，谁还敢反腐？谁还能反腐？反了还不是白反？一众官员陪着这位酷爱运动的大领导登山，拜山神就是拜他呀！顾航一个鸡毛科干，能见上这么大首长，幸运还是厄运？
沈曼华自信地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加入剧组的，我们调查过你。你给李有才他们写过讨薪材料，华总派你暗查内鬼，你是不是去聚友鱼塘见过李有才？他们肯定还想让你写材料嘛。你回来给华总汇报，暗示田建平的干爸是谁。你手机里有一张人物关系图吧？也好，不用我介绍其他剧组成员了。”
人家的资源和手段如此丰富，顾航最担心的事情已被全部掌控，侥幸如同一张薄纸被轻易戳穿。“完了……”他彻底乱了方寸，为掩饰脸上杂乱无章的表情，捧着喝光的矿泉水瓶一个劲干啄，像婴儿徒劳地吮吸空奶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