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湖公馆北区,联体别墅尽头,有一座小区的自备锅炉房。今年义临市集中供热全面普及,这座锅炉房被市热力公司征用,准备改造成热交换站。锅炉已经低价处理,管路电路辅机都已拆除,但买家尾款未付清,还没将锅炉拉走。就是说,锅炉房产权已不属于龙湖公馆,但钥匙还在物业公司。
李有才哥四个早期踩点的时候注意过这座锅炉房,顶层是带栅栏的通风窗,铁门很高,估计是运煤出渣的通道。铁门朝内反锁,人从外面根本进不去。当然,如果有人用钥匙从里面打开门锁,另当别论。朱晋萍约定与王二贵见面的地点就是这里。她还找了个借口,安排电工把锅炉房那边的摄像头拆下来,安装在莲花池这边,以防小孩在池边玩耍掉进池里。实际是拆掉那边的监控,防止留下痕迹,真是心细如丝。
龙湖公馆环境宜人,傍晚有不少休闲散步和慢跑锻炼的业主,朱晋萍有时爱骑辆山地自行车转悠。她对小区的监控布局了如指掌,知道哪里是死角。当天晚上将近九点,她骑行至联体别墅后面,穿过草坪,直奔锅炉房,用钥匙打开碰锁,推车进去。
锅炉房外面是一条僻静的煤渣路,二贵按照朱晋萍约定的时间、地点、暗号来到大铁门外。手机时间显示二十一点三十分,他用石子在铁门上划了三下,隐约听到里面有开锁的声音,铁门裂开一道缝,他闪身进去。
锅炉房里黑黢黢的,内侧朝南的窗户高大到几乎通顶,半落地,外面的微光散射进来,灰霾不堪其扰地开始活跃,由下至上徐徐飘浮。朱晋萍拉二贵来到窗前,食指做个噤声警示,掏出便签写道:“不许说话,写字交流。”
二贵点点头,接过便签和笔写下:“你千万不要激动。”掏出那部旧三星手机,郑重交给她。
朱晋萍对着微光仔细查看手机背面——熟悉的刻痕Z记录着亡夫生前的印记!千真万确就是他的遗物!终可试偿夙愿!睹物如人,旧情复燃,此时此刻,再有城府再有修养,做为女人还是难捺内心的激荡……她呜呜的鼻音越来越重,抖动的身体似乎带起更多灰霾。
不让说话,二贵慌得不知如何劝她。
朱晋萍已经不能自持,靠着二贵的胸膛抽噎哽咽……
确实拉近了距离,拉近到几乎没有距离。二贵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刚三十有一,许久没有接触异性,妙龄女郎柔软的身体,连同她的呼吸和体温都让他感觉到一种激情,周身的血液被调动得加速流动。可他哪敢有非分之念,老实人只有老实的行为本分。
“我和他……人鬼对话一年多,苍天有眼啊!……”朱晋萍悲戚地低语。
二贵忙用食指做噤声警示。
朱晋萍反而提高声音:“我不怕了,我有了他们犯罪的证据。”
二贵一下捂住她的嘴,窗户外面,巡逻车的灯光缓缓移过。
他慢慢松开手,她真挚地望着他:“谢谢你……”
二贵对她做个到外面说话的手势,她点头同意。两人悄悄遁出大铁门,掩住门扇。墙根处,银灰色面包车停在那里。二贵拉开车门,朱晋萍一见车上还有三个人,吓了一跳。二贵安慰她:“别怕,都是自己人。”
李有才带着金锁哥俩下车:“你们谈吧,俺们负责放哨。”
二贵和朱晋萍上车,她还是有点担心:“你们是?……”
“农民工。”
“农民工?”
二贵把哥四个被欠薪、被哄骗、讨薪挨揍、屈打成招、以及自己到聚友鱼塘接近她的真实意图,全部说了出来,只保留了臭小告诉他关于那起凶案的情节。前路凶险,不想牵涉这孩子。他最后恨恨地说:“我们计划杀了你哥朱三定!”
朱晋萍说:“我哥作恶多端,想杀他的人太多了,包括我。”
“可你……你是他亲妹呀。”
她深沉地说:“他不配做我的亲哥。说来有些话长,我和我前夫是从中学到大学的同窗,毕业后一块到西龙集团工作。因为是至亲,刚开始,我哥非常信任我俩,我们能接触到集团的核心机密,包括我哥如何行贿、如何拿地、买空卖空、骗贷、偷税、洗钱、买官、甚至买军衔。”
“你哥还有军衔呢?”二贵愕问。
“武警上校。”
“上校?真的假的?”
“真真假假,谁也搞不清。”
这是二贵始料未及的情况。哥四个知道朱三定有各种身份,这些都不足为惧,杀他不会手软。可是,朱三定若有军官身份,别管怎么得来的,杀现役军人不同于一般刑事案件,罪上加罪,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晋萍接着讲述:“就是这个军衔惹出祸端。我哥的头衔很多,但是,没有哪个头衔比叫他上校更让他开心。他出道就是挂着武警车牌搞运输,过路费、出省票全免,满当当淘到人生第一桶金。尝到甜头后,他更加肆无忌惮,打着武警旗号疯狂敛财。有一次,他穿上搞来的军装到我男人家里作客。我公公是军转干,上过前线负过伤。我哥本想跟我公公以军人身份套近乎,结果适得其反,在我公公眼里这是对他的侮辱和亵渎。我公公生性耿直,怒不可遏地指着他的鼻子说,‘我们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才得到一份军人的荣誉。你一个社会混混,仗着有几个臭钱,买地方官也就罢了,还买上军衔来我这里显摆,你这是给军人抹黑!给国徽抹黑!滚出去!’不仅如此,我公公出于大义,写材料到武警总队和军事检察院实名举报,把我哥的军装和军官证都没收了。”
“冒充现役军人是重罪呀,这就了结啦?”
“高层和省里有大人物一直保护他,最后不了了之。我哥是什么人哪,是一跺脚让义临市打颤的人,被我公公撵走、举报,他怎么能不记恨。可是,他的狡猾在于,装成没事一样,还给我们张罗婚礼。都以为他不记前嫌,就在我们准备办事前几天,我男人在一次夜钓的时候,淹死在……也可能是被溺死在鱼塘,就是聚友鱼塘。”
“你有没有证据?”
朱晋萍痛苦地摇头:“没有证据,只有怀疑。”
“凭什么怀疑?”
“在我痛不欲生,神经错乱的时候,我哥哄骗我在尸检报告和火化单上签了字……后来,有人偷偷告诉我内情,尸检报告是我哥买通法医出具的。”
“啊?真是有钱真能让鬼推磨呀。告诉你内情的那个人呢?”
“不知所踪,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可死无对证了。”
“一切都无法挽回,人已经化成一捧灰,我公公半年后也走了……签字同意火化,是我至今无法原谅自己的错误……”朱晋萍掩面抽泣。
二贵给她递上纸巾:“别哭了,你也是遭了大罪的。我们最初确实想杀死你哥,因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后来想通了,他不值得我们对命,杀死一个朱三定,还有张三定、李三定,关键是扳倒他们背后的保护伞,还社会一个公道。”
“你们能认识到这个高度真不容易。你说得对,不能采取极端方式。”她拿出三星手机,“我男人生前曾经告诉过我,这部手机里有一份他偷录的资料,是我哥与省里一位高官密谋拿到梅岭庄园的录音。”
“梅岭庄园?”
“在东郊七里营镇沙沟村。原来是部队农场,还给地方后,我哥和一个福东籍煤老板都看上那里绝佳的地势和环境,号称小江南。那个福东煤老板姓曾,也很有势力和背景,梅岭庄园被他先得手,开发成高尔夫俱乐部。前些年,中北省的煤矿几乎被清一色的福东籍老板收购,梅岭庄园成了他们休闲、交际、娱乐的商务会所。省里那位高官也来庄园打过球,但他不是福东籍,VIP卡都没给他。曾老板仗着后台硬,还言语不恭,让那位高官很不爽。我哥趁机与他密谋,在曾老板的煤矿安插内线,掌握了他瞒报矿难的证据,向省里举报。我哥的手下还冒充死者家属拿住曾老板,打断他一条腿,解送看守所。曾老板腿断了得不到保外,还要面临刑罚,只好认怂,将梅岭庄园白菜价转给西龙集团,等于变相给那位高官送礼。从此,梅岭庄园成了那位高官的后花园,他每次来打球都戒备森严。”
“那位高官叫什么名字?管什么的?”
“不清楚。我男人说,我哥叫他‘掌柜的’,个头很高,酷爱运动。龙湖公馆有几位大人物的别墅,都是假名或借名落户。这些人若白天来,我哥就下令关闭所有监控;若黑夜来,就下令短暂停电。不知道有没有那位高官的别墅。”
“这份资料太重要了。可手机在水里泡了一年多,还能不能恢复数据?”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想办法试试。”
二贵犹豫一下,再问:“我们发现,你最近对龙湖公馆二十号别墅感兴趣?”
朱晋萍讶异:“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我们在高处——金地苑顶层设备间。本来是观察你哥,找机会干死他。现在想弄清楚,二十号别墅那个漂亮女人和那个洋老板,究竟是什么关系?还有田经理,他掺和什么?”
“你们也认识田建平?”
“他和那个漂亮女人到鱼塘找过你,我在里屋躺着,瞄见了。我们也是顺着他这根线,转移目标,开始观察二十号别墅。我和另外一个农民工曾经救过那个漂亮女人,她当时穿一身武警制服,在野猫岭打野炮,翻车差点丢了命。”
“她叫沈曼华,田建平的表妹,以前是电视台记者,当过导演,现在是港华公司董事长助理。洋老板叫于九川,港华公司董事长。不过,我觉得可能有诈,沈曼华和于老板主仆颠倒似的。”
“我们也发现,于老板好像做不了沈曼华的主。”
“问题就在这里。田建平像打杂的,也瞧不起于老板,还私下叫他吃货。”
“‘吃货’?”二贵更觉蹊跷。
“我觉得他们可能在策划一场阴谋,背后应该还有大人物。”
“进出二十别墅的,有没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白净脸,中等身材,样子挺斯文。”
“以前没注意过,最近倒是有个穿骑行装的人,好像是去二十号,监控不许瞄那边,门禁卡也是我哥给他的。”
“穿骑行装的?……”
“那人很神秘,捂得严严实实,进出小区从不露真容。”
“多注意他,弄不好就是我们要找的双面人。”
“双面人多得是,我哥不知给多少官员行过贿呢。对了,于老板的照片你们要吗,回头传给你,可惜戴着墨镜,看不到眼睛。”
“你有手机了?”
“我周六能拿到新手机,到时候联系你,先把你的号码告我。”
二贵接过便签写下手机号:“我是如意卡,一个月一换,你也换上如意卡吧,免得出事。”
“好。我出来时间有点长,该走了。”她不舍地瞅瞅二贵。
“千万注意安全。”二贵叮嘱。
“你们也要注意。”她下车跑回铁门处,消失在门内。
放哨的哥仨回到车上,李有才开车掉头,催促二贵:“快说说情况。”